因为他曾经败给其他武者,而且对方还是个身材不高,看起来平凡普通的和尚。
那和尚的木棍比他的刀还快,若真要说「御风」的话,那位和尚所使的棍,才是真正的御风流吧!
「师父的刀法……有破绽吗?」察觉了内司志朗的表情变化,水见冬生不自觉的顺着师父所说的话语,推出这样的结论。
指尖微震,内司志朗露出了难得的情绪波动。
他瞧向眼前这个小少年,眉梢微垂,吐出一声混入叹息的苦笑。
「冬生,你真的是个……很纤细、很敏感的孩子。」
微风扫过林野,在两人的身边刮起呼啸声,内司志朗伸手牵起了水见冬生的手,那比起自己小上一大圈的白嫩手心,看起来宛如上好的白瓷茶器,他静静地瞧了许久,才续道:「那个人……他不似年轻的我那般爱慕名利,在赢过我后,他继续云游四海,临行前只对我说了几句谏言……」
无法御风,是因为没认清握在手上的东西的本质。
就为了这句话,在冀望自己可以更上一层楼的意念驱使下,他躲入山中,开始学着铸刀,希望能够了解什么才是刀的本质。
谁知道,这一待,竟让十几年的时光流逝,直到他成了名闻遐迩的刀匠,甚至是忘了原本的目的。
摸着水见冬生的手心,不期然地,内司志朗的心里突然感到些许空虚落寞了。
他寻寻觅觅这许多年,结果还是找不着他所要的。
而这孩子的将来又会是如何?这白嫩的双手,将来也会握着他所铸的刀上战场吗?
水见冬生是否能超越他这个师父,寻得刀的本质、找到他探求多年的真谛?
「如果将来你找到我欠缺的事物,那就告诉我这师父,让我了却这毕生的志愿吧!」
内司志朗冲着水见冬生吐出笑容,这埋在心底多年的事,他从没对旁人提过,一来是年轻时放不下身段,二来是这荒山野岭也没人可倾诉,而今,水见冬生的出现,或许正好填补了他生命里那段小小的空白。
能够对他人倾诉这件事情的始末,是否代表着他自己也有所突破了?
看着内司志朗略带严肃而落寞的表情,水见冬生突然把手抽了回来。
「师父,您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话没说完,这个毛躁的小少主已经丢下炉火,钻进林子里跑得不见人影。
内司志朗愣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间拉着水见冬生说了许多,木材在炉里燃烧的声响提醒他正在锻铁的事实,让他连忙回神往土窑扔柴火。
好不容易稳定了炉火,他再度坐回位子上休息,心里还在惦着水见冬生不知上哪儿去时,突然有条沾了河水而显得冰凉的巾子贴上了他的脸颊。
「师父,请用。」水见冬生气喘吁吁的递上布巾。虽然在木屋和树林深处的小河间来回,害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也红了起来,但嘴角勾起的笑容却能让人也感染上同样愉快的心情,忍不住想跟着他一块儿笑、一起放松。
「你去了河边?」内司志朗接过布巾,那凉透的感觉浸在充满汗水的皮肤上,原该显得舒服无比,可此时他却觉得胸口深处,像是被一股暖流窜过,涨得他心口有些发疼。
水见冬生的笑拂去了他方才的阴霾,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与多年来的疑惑。看着那愉快的笑容,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寻不寻得到目标,似乎已不重要,反倒是瞧着水见冬生的欣喜模样,让他的心情更好!
「谢谢你,冬生。」一伸手,内司志朗把水见冬生搂进了怀里,那股很久没接触过的人体温暖突然让他觉得怀念起来,而抱着这小家伙的感觉,更令他心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也许将来,你会成为我的师父也说不定……」喃喃自语似地,内司志朗突然没来由地吐出了这么句带谜的回应来。
「师父,您想太多了。」水见冬生笑着离开内司志朗的怀抱,将抱在手里的竹筒递上,「我想师父大概是热昏头了,才会想东想西的,所以我替您拿了茶水过来。」
不只是回屋子里替师父倒茶,因为知道内司志朗这几日得顾着炉火,所以他事先砍下竹子,用竹筒装了茶水泡在河川里,好让内司志朗口渴时有冰凉的竹筒茶可喝。
「你倒学得快。」内司志朗打开竹筒,仰首喝了几口,看见水见冬生那红扑扑的脸蛋,他将竹筒递还给水见冬生,拿了方才的冰凉巾子往小家伙的脸上抹了抹,笑道:「擦擦脸,坐下来喝点水吧,你一定累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几乎不需要考虑到旁人,可今天有了水见冬生,虽然令他在工作时会分神,但是水见冬生却也会反过来细心地为他注意些小细节,这样的默契让他感到很是自然,所以也就更想照顾这个小家伙。
「不是我学得快。」接过竹筒跟着在内司志朗身边坐下,但水见冬生的脸上却没有让师父夸奖的喜悦。「以前,在大热天里,不凉的水我是不喝的。」所以下人们只得用同样的方法,为他这个少主备上冰凉的茶水。
其实不光是喝茶,许多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他都处处刁难下人,只为了自己舒适,现在回想起来,还真觉得对不起旁人。
「十七年……这十七年中总是别人在服侍我,现在我大了,总要学着帮其他人做点事啊,替师父准备凉茶,只是个开始。」而且他用了十七年才学会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算都是慢的了。
「是吗?」内司志朗听着水见冬生的回忆,突然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好,我会被你这徒弟给宠坏的,在这样的大热天给我凉水和巾子,以后若没你在身边,那我该怎么办?」
他原只是想逗逗水见冬生,好让他转换心境,就如同水见冬生暗地里关心他一般,但是话一出口,他却感到些许寂寞了。
是啊……小家伙终究还是背着北野城少主的身分,总有一天得离开他的,到那个时候,他又该如何?对于现在已经适应水见冬生存在的他,将来是该跟着下山、尽他之力留在水见冬生身边当他的师父,还是独自一人守着山、守着刀、守着他的铸刀炉,甚至寻着那个不知在何方的目标?
蓦地,内司志朗的脑海里,竟直觉地兴起了长伴这小徒弟身旁的念头来了。
是因为有了温情,所以他变得害怕寂寞了吗?
还是……有着其他的缘由?
「到那时……我就派人上山代替我伺候师父。」
即使内司志朗不提,水见冬生也知道自己的身分和职责,虽然他也同样习惯了身边有个能领他成长的师父,但两人的人生目标终究不同,是不可能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的。
「我想很多人都会乐意服侍您这样的一代剑豪。」为了遮掩心里的寂寞,他跟着开起玩笑,「所以我就送想当师父妻子的侍女上山吧!」
「用不着了。」内司志朗眼神一黯,他发觉除了与他合得来的水见冬生以外,实在很难想像旁人陪伴着他的感觉。
「如果不是你,不如我一个人过活吧!那倒自在一点。」不知怎么的,这带几分赌气、又有些孩子心性的话,竟不自觉地从内司志朗的口中溜了出来。
水见冬生眨了眨眼睛,像这样满是任性意味的话语该是出自他口中的,怎么这会儿却是内司志朗开的口?
不过……相同的心情,他也是有的。
倘若不是提携、包容自己许多的内司志朗站在身边,那样的感觉到底还是不同。
微微的叹了口气之后,他转向内司志朗认真地问道:「师父为何一个人隐居在山里?」
如果不是必要的原因,他是否有可能说服内司志朗和他一起下山?
「我不是在隐居。」内司志朗苦笑道:「我是为了找寻刀的真正本质,只是至今犹寻不着,所以我才告诉你,若有一天你寻得了,就告诉师父我,让我了却这志愿。」
若真是想隐居,他也不会成为名刀匠了,他应该更清心寡欲一点的。
听了内司志朗的理由,水见冬生只是静静地点了头。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有超越师父,甚至是早一步悟出刀与武学本质的能力,但内司志朗与他所追求的,果然是不同方向的未来。
因此,要想请求内司志朗下山,恐怕是不可能的事。
「那……我就回去练我的剑吧,如果哪天我领悟了师父所说的本质,我一定会告诉您的!」强压下失望的情绪,水见冬生缓步离开了内司志朗的身边,径自回屋里取了长刀,往林子里踏步而去。
拔出明亮的刀身,水见冬生高举着刀,令刀尖指向了万里无云的晴空,刀法的本质在于心,这道理明明就是内司志朗告诉他的啊!
照理说,内司志朗早该是个没有迷惑的人才对,为何他还会想寻求所谓的本质?
而且,比起这个问题,倘若他真的有天分,能找到内司志朗毕生追求的答案,是否就能将他敬仰许久的内司志朗留在身边?
虽然是个渺茫又不确定的目标,但是……
水见冬生放下杂念、凝起思绪,开始专心练习起从前学过的每个刀法,希望藉由这些他从未认真练过的刀法,带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五章
清晨起床准备早餐,然后洗衣,打水、劈柴……这些已经成了水见冬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至于空闲下来的时间,他则是独自待在树林里练剑,为的是找寻内司志朗和他都不懂的本质。
内司志朗虽然不明白小家伙为何会突然开始对练剑如此热衷,却也没阻止他,对于水见冬生刻意磨练自己的行为,他认为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练习,那都是好事,而且也能让水见冬生从中体悟真正的武术和刀法,所以他依然像往常那样打造着自己的刀,只不过……
原本黏着他的小家伙现在减少了跟前跟后的时间,总教他感到那么一丁点儿的寂寞。
「内司大人!内司大人!」原本奉命偷偷跟着水见冬生的武士们,上气不接下气的从林子里跑了出来,而且神情还一脸慌张,「少主……少主他掉到山沟里去了!但我们不熟山路,没法子下去找人……」
「什么!」内司志朗听了,立刻搁下刀具,拔腿便往平时水见冬生练刀的林子里奔去。
那小家伙!怎么会掉进山沟里的!
心急如焚的内司志朗焦急地赶往侍从指引的地点,希望能够早一步将水见冬生救回来。
一想到水见冬生有可能摔断手脚或意外丧命……许久未曾品尝过的恐惧突然攀上他的思绪,甚至紧紧缚住他,令他益发慌张。
冬生,希望你没事!
「少主想做什么,我们向来是拦不住的,所以也没多问,哪知道少主会突然滑倒摔进山沟里。」
带着内司志朗来到出事的地点,侍从们看着陡峭的山壁,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去将昏倒在下头的少主救上来。
「你们一个人在这边等着,一个人回屋里拿厚毯子来。」内司志朗惯了这山里的大小路径,所以他交代完毕后,便迳自脱去外袍,然后攀着一旁的老树树枝,沿着峭壁往山沟里爬。
好不容易在艰难的情况下踏上山沟底,湿冷又滑脚的石块和蔓生的草藤几乎绊住内司志朗的去路,费尽辛苦找着水见冬生后,他连忙上前去检视伤处。
「冬生?」内司志朗东看看、西摸摸,发现小家伙已经昏过去了,不过幸运的是脑袋没伤着,但是……
瞧那脚骨,八成是骨折了!
叹了口气,内司志朗抬头瞧瞧山壁顶,心想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没死还只是骨折,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冬生……」内司志朗按捺下慌乱的心情,努力忽视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毕竟前一刻,他还在担心自己会失去这个小家伙。
见到水见冬生除了骨折外,其他部位看起来并无大凝,他总算松了口气,并且伸手替水见冬生拂去身上的草叶。
那散落一身的翠绿说明他落下时受到的保护,想来应该是沿路勾着了树枝,才减轻跌落时受伤的程度,所以小家伙算是幸运了。
七手八脚地把他背上身,再度攀回壁上后,武士们急着以毯子裹住水见冬生,将他运回小屋去,一脸忧心地瞧着内司志朗为水见冬生做治疗。
「怎么办?这下子该怎么向大人交代?」看着躺在屋内的少主,侍从们心里急得要命,毕竟他们原就是受了城主之命,要留在山上保护小主人,可现在却让水见冬生受了伤。
内司志朗仔细瞧了瞧,虽说是骨折,倒也不算难治,而且还是他应付得来的伤势,所以心疼归心疼,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伤不算严重,你们回城通知城主,说少主只消休养一阵子便会康复,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请城主不必操心。」
内司志朗摸摸水见冬生的脸颊,瞧上头刮出了大小伤痕,把一张白嫩的肌肤都要划成花布了,让他看了实在有些心痛,毕竟这小家伙年纪还小,等他清醒后,大概会疼得叫不出声音来吧!
但无论如何,这伤口还是得治。所以内司志朗在送走两名武士后,干脆趁着小家伙还没醒来,本人没什么知觉的时候,开始动手替他治疗骨折的伤处。
取来清水洗过伤口之后,内司志朗将伤部拉直,令骨头回到原位,然后以竹板替伤处固定,再用麻绳绑起。
原本一气呵成的动作应该在水见冬生醒来前就处理好的,但也不知道伤口是否真的太疼,当内司志朗替水见冬生绑竹板时,轻声嘤咛传来,令他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痛……」这是水见冬生恢复意识之后唯一的感觉,不只是来自骨折的伤处,而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连脑袋也又痛又晕的。
「冬生,你醒了?」内司志朗边问,边将绳子拉紧,免得将来骨头长歪了,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水见冬生犯疼,只得开口安抚道:「再忍一下,我正在替你固定伤口,或许会有点痛。」
刚才水见冬生那一声呻吟,听得他心口微酸,想着若非自己没看住他,水见冬生应该不会掉入山沟才是。
「我的脚……断了吗?」水见冬生皱起眉头,忍着疼痛问道。
他记得自己摔下山沟,却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看四周,再闻闻空气里的药味,加上右脚传来的疼痛感,想来是侍从们找了内司志朗救他吧。
「我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带着歉疚的语调,混着呻吟从水见冬生口中吐出。
「伤已经伤着了,用不着再去介意,倒是你怎么会掉下去的?」内司志朗比较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倘若那附近有什么太过危险的地方,那以后水见冬生还是待在他瞧得见的地方练刀比较妥当。
「因为……」水见冬生松开了自始至终紧握的右手,手掌里抓的是这山里难得见到的药草,专门用来治疗筋骨酸痛,这就是他冒险爬下山壁的原因。
由于前天晚上,听见内司志朗说了肩膀酸,所以在看见这药草时,他才起了摘回去让师父揉揉肩膀的念头。
「你……」内司志朗一见到那药草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小家伙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
「傻瓜!」虽是感动于水见冬生的心意,但对内司志朗来说,水见冬生的性命还是最要紧的啊!
「师父……」水见冬生瞧着内司志朗,原本他是打算给师父一个惊喜,却没料到反而造成困扰,师父一定发火了吧!
「你或许不知道,刚才看见你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会失去你啊!」摸摸水见冬生凌乱的长发,内司志朗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孩子……唉!不只是贴心,还窝心到骨子里去了。
可是体贴也要有个底限啊!像水见冬生这样为他拼命,哪天万一送了命可怎么办?他不愿、也不想看见那样的景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