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树影飘摇、山风清爽,打铁的声响依旧不变,只是这山林小屋的四周,今日似乎显得宁静过头。
内司志朗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回身想取竹筒茶解解渴,却在伸手扑空之际,才惦起他身后已少了个小家伙。
望着空空如也的四周,内司志朗突然觉得这林子似乎没来由地空旷了许多。
「还是先吃饭吧。」搁下刀具,内司志朗往屋内走去,习惯性地煮饭作菜,只是刀与砧板相碰撞而引起的回响,今日似乎特别大声。
有些出神地望着蒸气冒出,内司志朗将饭菜端上桌,两人份的碗筷像早已预备好一样静静地摆放桌面,令他想也没想就转头往外边喊去──
「冬生!吃饭了……」话语刚到唇边,他停住了。
瞪着屋外一片的风吹草摇,他陡然惊觉自己的生活与惯常,竟在水见冬生的伴随下,改变得如此之大。
水见冬生早已离开他,不再是黏住他的小徒弟了,那一日的分别所代表的,恐怕是将来的再会已经遥遥无期了。
「冬生……」不自觉地,内司志朗吐出了一句饱含挂念的呼唤,只可惜,回应他的,只剩风拂过林叶的声响。
转回屋内,他有些发愣地在桌边坐下,刚要盛饭,却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放上两人份的碗筷。
水见冬生总是盛满一碗给他,自己盛了八分满,说是个子小,吃得不多,偶尔给他整条鱼,他会剩下半条吃不完,直嚷着肚子很饱……
内司志朗拿起水见冬生的碗,怀念地以手指磨蹭着边缘。
「很快的,很快就过去了……」自言自语、像要催眠自己的话语,不停地自内司志朗口中迸出。
人啊,总在失去后才懂得什么叫重要,什么叫真理。
就像他现在一心挂着水见冬生而放不下,即使希望时间来冲淡,却也是徒劳无功。
水见冬生的笑脸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扩大,笑声在他的耳边不停回荡,就仿佛人还在他身边一般。
可事实上,就像他心口从没停歇过的痛楚那般,水见冬生早已回北野城去了。
「冬生……」内司志朗放下碗,再度吐露的呼唤划破了空气的寂静,拆落了他的伪装。
他还是惦着那小家伙的!
甚至,这样的感情,以水见冬生的话来说,该算是爱意了吧,所以他日日夜夜想着、念着、挂着水见冬生,只是现实让他却了步。
相较之下,或许水见冬生还比他有勇气,至少,小家伙对着他吐露过情感,而他却将之埋藏了。
听着不习惯的风声回荡,空旷的屋内只有他独自用饭的声响,内司志朗忍不住忆起水见冬生初次下厨的模样,那布满细伤的十指如今不知过的如何?是为了百姓拿起笔、处理政务,或是代父巡察、拉着缰绳?
又或者……
「我需要一把刀,刀背为真栋、刀身的坑纹要菖蒲造、刃文为砂流……」
停下了手边的筷子,内司志朗的耳边,突然响起水见冬生初上山时要求他铸刀的条件来。
喃喃念着那几项条件,内司志朗搁下了碗筷,露出坚毅的眸光,起身往屋外步去。
内司志朗注视着熔炉里的火光,跟着便搬来柴薪往内添加,让火烧得更旺盛。
「我会给你一把你要的刀,冬生……」
那是他对水见冬生的眷恋,也是他唯一该留给水见冬生的心意,甚至可以代替他,在水见冬生日后必需踏上战场时,成为相辅相佐的左右手──
一把无人能敌、足以保护他所爱之人的利刃!
第七章
时光的流逝总教人难以察觉。尤其是在不知日与年过去多少的山林野地里,除了镇日打刀外,内司志朗几乎没去注意任何琐事,也因此,他连自己为水见冬生打了几年的刀都给忘了。
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反覆铸刀,塑出心目中理想的刀身,然后再进行调整,每日每夜,他都在敲打烧红铁块与挥洒汗水交替的日子里度过,而每当他因为汗流浃背,伸手想到一旁拿巾子擦脸时,也不再为水见冬生的离开感到不适应,只不过,今天放巾子的地方,似乎多了点什么与平日不同,却又令他感到熟悉的东西。
冰冰凉凉的竹筒触上了他的指尖,让他下意识地回首张望,却没料到竟会瞧见一张陌生又面善的脸庞。
「师父,请用。」
略偏低的嗓音带些幽静感,比起他自己的粗犷声调细致许多,却也较之前少年般的高音听来沉稳了些。
「冬生?」内司志朗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注意到水见冬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他背后站了多久。
打量着那张明显改变不少的脸庞,以及抽高变壮的身材,内司志朗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水见冬生依然是一张笑得开心的稚嫩脸庞,而不像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气质沉稳、不再毛躁,纤柔脸蛋变得斯文许多,虽漂亮却不减英气,而他的双手手指更因年岁增长而浮现了骨节,看得出来是双长年握刀的手。
「请用。」水见冬生一脸笑意的递上竹筒茶,面对内司志朗的迟钝回应倒没什么明显的质疑。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内司志朗接过茶喝了几口,甘甜的滋味令他的记忆仿佛倒流多时,定眼瞧向水见冬生,他讷讷地反问道:「你长得还真快,到底下山几年了?」
或许是因为不觉得自己会再与水见冬生重逢,所以内司志朗在看见水见冬生的时候,反倒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面对他。
是师徒?是父子?还是朋友?又或者是……
不期然的感觉悄悄爬上他的心底,让他恍惚了一会儿,他是做了白日梦么?否则水见冬生又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北野城里日夜忙碌,忙着人生、忙着政务,也忙着体恤百姓、照顾居民,而不是出现在他的山林小屋里啊!
「四年了。」水见冬生浅笑着回答。
离开青岚山整整四年。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里,他成长了,个性也稳定了,完全脱去与内司志朗初见面时的稚气,但眼底似乎依然存有对内司志朗的倾慕,为了掩饰这样的情愫,他随口话家常,好淡化这样的感觉。
「因为城里有许多事得忙,一直找不到时间上山向师父请安,今天特地上山找师父聊聊,顺道向师父报告几个消息。」
「消息?」内司志朗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水见冬生真是来找他叙旧的,听见他话中有话的回应,他敛起想探问水见冬生四年来近况的心情,沉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我现在是城主了。」
这个消息是好也是坏,好的是水见冬生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坏的是少主继位,也等于是前一任城主的噩耗──那位曾经令他尊敬、愿意为之效命的水见尚敬辞世了。
「城主他……」内司志朗不由得稍稍提高了音调,「所以你才会这么忙是吧?」
听到这个消息,其余的事情内司志朗就算不问,也多少能明白。城主的替换,再加上要熟悉各项事务,想必对水见冬生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不过见他这副沉稳的样子,想来应该是得心应手了。
只是没想到时间一过就是四年,原来他与水见冬生分别,已经相隔四年了?可他年少稚嫩的笑脸,至今依然烙在他的脑海里。
这只能说是时间不留情吧!不只带走了水见尚敬,也带走了水见冬生的年少欢笑。
但是,水见尚敬怎么会突然走了?他记得四年前相会时,水见尚敬看来依然健壮,可转眼间却……
「我说冬生,你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内司志朗微蹙眉心,感觉有丝不对劲。
「是一年前的旧伤……」战争难免有人伤亡,面对死亡,不管是城主或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
「是吗?」内司志朗敛眉沉道:「那么,北野城近来可平安?」
他没忘记四年前水见冬生上山是为了找他铸刀、抵抗侵略,而水见尚敬也曾说过战争的事,所以在水见冬生继任后,这些事想必都得由他来一肩扛起。
虽知是无可避免的现实,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一晃眼,他竟是与水见冬生在谈论天下大事了。
「师父别担心,虽然世事无奈,却也没这样沉重。」水见冬生看了看内司志朗的严肃表情,像是要令师父安心似的,嘴角勾起浅笑,转头看了看空旷的林野,他闭上眼睛享受着抚过面颊的轻风。「就像父亲大人,他是含笑走的,他认为我已经可以撑起北野,所以走得心安,而我也没让父亲大人失望,接手北野这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师父眼前的水见冬生,早已非当年的毛头小子了。」
「是啊,比起当年上山之时,你变得真多!」
内司志朗扯出一抹淡笑,不管水见冬生是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还是真的放下了心头烦忧,他这个师父总不好比徒弟还要紧张。
「进屋休息吧,正好是用饭时间了。」
转过身,内司志朗搁下刀具往屋内走去,身后跟着水见冬生的感觉让他的脚步不自觉的轻松许多,就好像这屋里原就该有两个主人。
「师父,让我来吧,今天您就好好休息,然后尝尝我的手艺。」
水见冬生也跟着进了木屋,却没让内司志朗下厨,他抢先一步进了厨房,拿了木架子上现有的鱼干和腌菜,动手做起晚饭来。
虽然内司志朗也想挤进去,可是就在他发现厨房已无他容身之处的同时,他才注意到,因为水见冬生长大了,所以这小小的厨房,已塞不下他们两个大男人,因此他只能待在外边望着那道有点熟悉、有点陌生的背影,心里则是五味杂陈。
「也许我应该把灶砌在外边。」内司志朗在后头探望着,「这里太小了,如果我也跟着进去,只怕是没办法动手帮忙。」
当然他倒不是真要帮忙,只是难得相会,没能瞧着水见冬生的脸庞,让他有种两人依然相隔很远的感觉。
一点点孩子气的任性和寂寞……可以这么说吧!
「就算灶砌在外边,也没让师父帮忙的道理。」
调好了味道,水见冬生盛了两碗咸粥,笑眯眯的回过身,将拿手料理递给内司志朗,能够重新站在这个山中小屋,再次为师父下厨,令他的心情大好,甚至先前与内司志朗谈起政事的沉重感也一扫而空。
「看来你不只学着怎么当城主,还学了煮饭。」内司志朗低头尝了一口,那与以往不同的味道令他有丝讶异。
「跟妻子学的。」
水见冬生推着恩师到了桌边,还替内司志朗泡了茶,然后才跟着坐下一块儿用餐。
「妻……」内司志朗猛地抬头,「你成亲了?」
过多的世事变化让他差点无力消化这些事实,不过所有的事都比不上这消息来得让他错愕,但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水见冬生可是一城之主,怎么可能没妻没子?他将来还要训练一个新城主出来照顾百姓呢!
内司志朗没注意到自己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只是喃喃自语似地应道:「是啊,你是该有妻子和孩子了。」
昔日的大胆示爱,只不过是水见冬生年轻时的迷惘,所幸他推了水见冬生一把,让他迷途知返,他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
只不过他的内心似乎并不这么想,那股打自心底透出来的寂寞,依然缠附着他,挥之不去,即使在见着水见冬生之后,依然未曾消退。
面对这个话题,水见冬生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虽然他从没忘记眼前的师父,更不只将内司志朗当成普通的恩师看待,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抹去他必须扛在肩上的责任,不代表他与内司志朗之间能有另外的一条路可走。
相仿的孤寂与不舍,只能和四年前萌生的爱恋一同深深的锁在心底。
「我的儿子再过几天就满月了。」正视现实是让人忽视不成熟感情的最好方法,为此,他继续谈论着自己的婚姻。
「名字取了吗?」内司志朗配合水见冬生的话题继续往下聊着,尽管他真正想问的并非这些,但他知道,说开了心底话,对现在的两个人来说,都是没有好处的。
「还没,不过妻子却已经拿小猴这样的小名叫他了。」提起这不算好听的乳名,水见冬生忍不住笑了,天底下哪有母亲是这样给孩子取名的。
「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的吧!」望着水见冬生的笑脸,内司志朗还是跟着泛开了笑容。
也许他求的,就只是水见冬生的幸福吧!所以见着他这发自心底的笑,他倒心安许多了。
「不只是因为他的模样像只小猴子,虽然还没满月,他的任性可不输当年的我。」想起家里不是哭就是闹的小霸王,水见冬生就想摇头,「我看,干脆让他也拜您当师父吧,请您替我好好教训一下这只野猴子。」
「那也要他适应得了啊!」内司志朗吐出笑声,「不过有机会的话,看看他倒也不错,我想多少可以从他身上瞧见你当年的模样。」
一个与水见冬生相仿脾性的孩子啊……
如果有机会看着他成长,也许他会再一次见着当年那灿烂的笑脸吧!
「既然如此,我家的小猴就拜托师父了,到时还请师父不用手下留情。」水见冬生笑着看了看内司志朗,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倒是……师父没打算成家吗?」就算追求着目标而无法为其他事情分心,但一个人独居山林,多少还是会寂寞的吧?
而且算算内司志朗的年纪,早该娶妻生子了,虽然他无法成为内司志朗的伴侣,但还是由衷希望内司志朗能寻得踏实的幸福,如此他才能打从心底,放下这段四年的思念。
「我曾经爱过……」不自觉地,四年前那场仅只维持一瞬间的爱恋,突然跃入了内司志朗的心头,他很快地瞥了水见冬生一眼,「但是我亲手将他往外推了……」
成家吗?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但是唯有四年前那一次,他动了与水见冬生长相左右的念头。
如果不是水见冬生,他怕是再也找不着这般契合的对象了,而且他也无法想像由水见冬生以外的人来陪伴他。与其勉强自己娶妻生子,倒不如守着那份爱恋一辈子,或许也是种幸福,又不会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再者,水见冬生是城主,需要继承人,可他没这包袱、也没这必要,所以还是独自过活来得好。
「是吗?」
不知道内司志朗口中的对象便是自己,在听了这样的回应后,水见冬生的心像是遭利刃刺穿,这份痛楚来得又急又快,让他来不及逃躲或防备,虽然他是想着要帮师父找对象才提出这样的问题,可在知道内司志朗心有所属之后,还是免不了失落。
原来内司志朗早有意中人了啊!所以当初他才怎么样都无法陪在内司志朗身边吗?
「不过,我想时间能冲淡很多事,师父应该也可以忘了她,重新拾回自己的幸福。」吞下哽在咽喉的酸楚,隐瞒心底的叹息,水见冬生勉强扯出笑容,对着内司志朗劝道,虽然他明白这不过是空口白话,时间并不能淡去情感,却能叫情动沉淀为更加深沉的眷恋。
「我曾经这么想过,只不过这几年下来,我才发现爱恋一生的对象,似乎真的只能用一辈子去守护。」内司志朗摇摇头,「不过,知道他现在过得幸福,那也就够了。」
即使心痛,但是至少他能继续守着水见冬生,若水见冬生真把儿子送上山,他或许还能一慰相思之情。
明白内司志朗对意中人的用心,水见冬生只是沉默着,除了羡慕这个独占恩师目光的人,却不再劝内司志朗娶妻。
他静默的吃着碗里的咸粥,眼神有些茫然的随着桌上的烛光摇曳闪烁。
内司志朗不时打量着水见冬生,见他突然静了下来,心绪也跟着沉默许多,只是这般沉闷的气氛,却是他不希望在水见冬生的身上见到的,所以他忍不住打破沉寂开了口。
「倒是你幸福吗?冬生?」
听着刚才的谈话,内司志朗觉得水见冬生应该是幸福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了,为何偶尔会从水见冬生眼底瞧见一丝惆怅?莫非水见冬生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烦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