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参将,你逾越了!”非衣面色一变,出声喝道。
“不妨,”常夏绝看他一眼,深深笑道:“两国相争,相互安插探子,再常见不过……想必本王身边也有他苏殒的人。”转回头来对络绎道:“你且继续说。”
“是,络绎以为,此法虽然被动,但却耗损最小,只是……”
“只是需要有专人去边境防守?”常夏绝接道。
“对,前期的准备异常重要,因此人选也要万众挑一,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保密,其次就是能耐得住苦,还要懂些消息机关什么的……那时等苏军冲入,苏城就是一座空城……”
“着!妙啊!那时我们再分出一部分兵力攻入大苏腹境,给他来个直捣黄龙!”紫冗接道。
“的确可行……”常夏绝点点头,“只是人选嘛,既然如此重要,谁去执行比较合适呢?”
“要做到保密,还要能吃苦,又得是会武的……”非衣举起酒壶,沿桌踱了一圈,将四人的酒杯斟满。“保密是必然的,最好……此计只有我们四人知晓,一旦泄出,本王也知道该拿谁问罪。”说着,常夏绝的目光从他们三人面上依次掠过,被那样的目光扫过,仿佛被凉气浸了一下,络绎心中一凛,恭声道:“是,自然只有四人。”紫冗也一同起了诺,常夏绝的目光最后停驻在非衣脸上,阴郁的神情又夹杂了一份似暖非暖的温柔,非衣眉头一紧,道:“自然这人选没我的份,我连马都骑不好,若王上不着急,倒可以给非衣派顶轿子。只是设置机关什么的,非衣就真不懂了,弄不好,先把自己崩着了。”
常夏绝忍不住微微一笑,没说话,目光却射向紫冗,络绎察言观色,忙道:“王上英明,络绎也觉得紫冗再合适不过!”
“啊,我?这……哈哈……”紫冗有些自豪,胸膛挺得高高的,双手在身前不断搓绞。
非衣见状露出一副鄙薄神色,讥诮道:“哈,虎獠将军的确最是威猛,只是……不知道《机窍神科》你读顺了吗?”
“这还有技巧?不就是守边关嘛?”紫冗一愣,反问道。
常夏绝与络绎闻言,不由对望一眼,非衣又道:“呸!莽夫,《机窍神科》是木楠先生的着作,专门讲机关陷阱,冲天刀山的制作技巧的,刚才络参将说的你没听?哨卡不是守紧了就够的,还要督导他们制作陷阱,好达到在路上就削去苏军战力的目的!”
“啊……这,这,紫冗确实不懂……”
看着他们二人一个舌灿莲花得意快活,一个满面通红愧赧无措,常夏绝心中想的是,若这二人合成一个该多好,一个能文,一个会武……不过非衣如果会武的话,常夏绝不敢想下去了,不不不,还是就这么着吧,不过说到二者兼备……常夏绝胸中豁然开朗,看向络绎。
“络绎,你去。”
“啊?”
常夏绝此言一出不光络绎一愣,连正在滔滔不绝的非衣也怔住了,“王上?”如此重要的差事竟会派给一个投奔西疆不足一月的人,未免……托大了。
只有紫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叹道:“对呀,络绎你行,能文会武,不就是你了嘛?你在奇泠的手段,我可是见过的,绝对能够胜任!”
“王上……信我?”络绎直视常夏绝,后者表情复杂,但紧皱的眉头还是慢慢舒展了,重复道:“你去,本王信你。”
“对对,办法是你提出的,跑这一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来来,非衣敬你一杯,”非衣拎起一只杯子,不容拒绝的塞进络绎手中,眉尖挑的高高的,轻声道:“此去大漠孤寒,塞北风霜,有得你受……且喝杯酒,暖暖身吧!”
络绎看着递进手中的酒,略略笑道:“非衣公子难道去过?感同身受似的。”
非衣将酒一饮而尽,倒转了空杯:“非衣没去过,书里看的。”
那顿酒不知喝了多久,好似真就第二日就要启程,往后就没机会喝似的,紫冗的脸越喝越红,嗓门也越来越大,话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只知拍着络绎的膀子,一口一个兄弟的叫,他叫一声兄弟,络绎就只得陪着喝,只是他喝得慢,一口刚咽下,紫冗那厢杯子已经空了,非衣却正相反,酒喝得越多脸就越白,眼睛越亮,话也越多,到后来,络绎每咽下一口酒,都听到他嘟囔一声:“狡猾。”
常夏绝先行离开时,紫冗已经倒下了,半拉身子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席上唯二清醒的两人互相静静看着对方,还是络绎先开的口:“他走了你怎么不陪着?”
非衣眉头一蹙:“他走了我为什么要陪着?”
“我看那老宫人催他去歇息的时候,他频频看你,活像被媳妇管严了的相公。”
“啊呸!”非衣眼睛一瞪,摔了一只杯子:“你也道我与他是那种关系?!”
“不是么?”络绎皱眉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片,心道自己可能真的醉了,竟然没被吓一跳。
非衣撩起浅蓝色的袍角走到他面前,“你看看,看清楚了,幕僚,正儿八经的幕僚,”又揪住胸前的珠穗,在络绎面前甩得哗哗响:“能上朝的那种啊,这在大苏……也算正二品了!”
络绎垂眼看着那金黄的穗子在眼前晃动,不由轻声笑了出来:“可惜这重武轻文,这里的文官……不顶事,相当于大苏……从五品的位子吧。”
“大……苏……”非衣停住动作,重复这两个字,最后慢慢坐下来,神色有些恍惚:“络绎,听说他曾给你封过官的,在御书房还设了位子……他对你很好吧。”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说完,络绎夺过酒杯一口气饮了,被辣出眼泪,呵了一口气,笑道:“这么看来,还是你混得好,你和常夏绝……没那回事,他还封你官做,还能上朝……我,只上过一回朝,就是请兵出征那天,可惜并不光彩,带着镣铐去的……”
人家说没那回事,就没那回事吧,只是那桀骜阴霾目光里偶尔涌出的柔软神情,任谁都瞧得出吧,曾几何时,他也被笼罩在那样的温暖眼波里,抬头就能看见,在翻过某页奏折的空档里,在慵懒的晨光里,总有那么个人,不顾及旁人,无视君臣伦常的,大方的展露着他的关切。
络绎低下头,目光下意识放到手腕处,紧紧束着的袖口与腕饰刚好挡住了那些伤痕。
非衣没追问什么,而是自言自语:“也难怪你那么想,毕竟……我原先的身份,那么不堪……”说着往紫冗那边看去,确定他睡熟了后又道:“他们,都不知道。”
络绎理解的点点头,过去这个东西很奇怪,它代表一段记忆,却也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你的现在,将来,忘不掉,挣不脱,无论你的过去是辉煌还是晦败,它都像块过时了的纹身,永远烙在你的皮肤上,令现在的你,怎么看都看不惯,遑论别人呢。
隐藏是最下乘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西疆人可真傻,他更傻。裴家最没出息的二公子,随意被送出去的礼物,竟也有入朝为官的一天!哈哈!……随便掉几句书本罢了,会写写诗,弹弹琴,你说,络绎你说,这在咱们苏朝,算什么呢?竟就把他蒙住了,幕僚,幕僚……其实我哪会什么出谋划策啊……”
他口中的那个傻人必然是指西疆王常夏夷了,络绎听到这里不由插口道:“也许……他没你想的那么傻。”
裴章一顿,呵呵的笑起来,“我懂,我都懂,他不傻……不傻……他只是看上我了嘛,还不傻?你看看,连你都看出来了,他还不傻?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说着又忿忿道:“难怪那群蠢东西也看不起我,那种事……一次也就够了,我怎么可能再卖一次……”
“他们不是看不起你,他们是嫉妒,因为你是西疆王的宠臣啊,千般万般好,都抵不住一个喜欢。”
裴章闻言斜过脸,嘴角要勾不勾的:“哼,什么宠臣,弄臣罢了,你才是……苏殒的宠臣。”
“别乱说,我们喝酒。”络绎心里一凛,取过酒壶往杯里倒,水柱细细的,却还是溅出了几滴,溅到裴章的脸上,他用手背抹了抹,抹了几下不见酒水消弭,眼圈反倒越发红了,络绎撇开脸不忍再看,他看不得那双酷似某人的眼睛,露出一丁点脆弱或哀伤的神色。
夜色在一点点流逝,窗外黑得浓重,小厮或宫人都不敢随意进来,以为几位大人还在商讨什么重要的事,空气里唯一欢快的声音来自伏在桌上睡得香甜的紫冗,呼呼的鼾声,听来是那么悦耳,能这样无忧无虑倒头就睡,也是一种幸福呢。
裴章咬着嘴唇盯着那人呼出的鼻涕泡看了一刻钟的功夫,最后总结道:“莽夫。”又凑在坛子上,挨个看了一眼,“络绎啊,这里还有半坛,咱俩分了吧……呃?这是什么?”手里被塞进一个东西,裴章不解的看着络绎,后者微微一笑:“在奇泠时路过一户农家,向农妇讨的。”
“这是……”四四方方的小纸包,摸起来硬砸砸的,裴章讶异的抬起头。
“石榴子,我看她家院子里种了石榴树,奇泠的气候与这里差不多,我想这个品种应该可以活。给你。”
裴章最后还是哭了,虽然他的眼睛仍然很亮很亮,但络绎还是能看出,他醉了,而且醉得不清,因为裴章后来竟问他:“你是真的叛了么?”
络绎看着他,给出的只有无奈的苦笑,这个人真是醉了,竟会这样问他,他若真叛了,就是猪狗不如的乱臣贼子,连主子都能不要,当然睚眦必报,他怎么能这么问他?若是假意,定也留他不得,裴章,非衣,西疆王的宠臣,幕僚,你是怀疑我了么?
不过还好,那是醉话。
络绎扶住他的肩,在他耳边轻声答:“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清亮的眼睛勾起来,呼出一口酒气。
络绎想了想,低声说:“也许……和你一样。”
裴章皱起眉,迟疑的开口:“和我,一样?”仿佛自我否定一般摇了摇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我来,是因为怕死,没处可去……不一样……”
“一样的,后路都断尽了,只是……我的后路是被自己断的。”
“自己断的?”裴章发起呆来,“对,他对你那么好,你还叛他……”说完嘻嘻一笑,脚下踉跄起来,络绎把他移到椅子上,和紫冗放在一处。
“我叫他们来收拾,送你回去。”
“还有半坛,没喝完……”裴章指指怀里抱着的坛子。
“可是你醉了,再喝,就不舒服了。明天王上会责难我。”络绎柔声说。
“我没醉。”
“对,你没醉,亲爱的裴二公子,你没醉,你还会套我的话呢。”
“嘻嘻……”
转身离去时,被左右宫人扶住的裴章忽然冒出一句话:“谢谢你,络绎!”
络绎摆摆手继续向前走。
身后断断续续飘来裴章的声音,“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一定很想知道……苏殒的皇太子今年多大吧?”
络绎仍向前走着,步伐慢了,却没停。
“不是一两个月的小婴儿哦!……会背书了呢。”
五十一
…………
庆延帝在位四十一年赶上的是段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然而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是幸也是不幸,风平浪静的同义词是无功无过。
太平淡的帝迹,总没有浴血拼杀来的光耀。
但这并不代表庆延帝无能无才,相反,他从很早前就预见到,不在这几年,就在下几年,西疆与大苏之间势必要展开一场恶战,那个不远不近的威胁,像藏于浅水的鳄,无一刻不在找机会亮出它的獠牙。
这些年,庆延帝看着那位崇尚暴力的邻居胃口一日日增大,当周边的小国被先后他吞吃入腹之后,苏朝也将迎来一段久违的不和平的岁月。
大概从十年前起,庆延帝便暗暗培植了一批人,并把他们撒种一样播散到那个遥远的国度。
可惜,死亡来得太突然,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庆延帝留给苏霁的东西就仅止于那纸遗诏了。
那个时候,苏霁对家国的心思远没有他用在爱情上来得多,他做的一切都只停留在:如何令络绎安心呆在他身边这一点上。
他犯了很多个错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斩杀了络氏一脉,是一脉,而不是一两个人,与络奉宇相关的旧部,追随者以及被培植的亲信都在此名单内。
而关于他老爹还曾深谋远虑在西疆安插了卧底一事,也是继位后不久从常善口中得知的,常善可以说是老皇帝最信任的人,当庆延帝还是储君时,十岁的常善便开始伺候他,看着他一路风平浪静的走来,娶妻生子,立储立后,但即便是这样的关系,常善也没有那份卧底人员的名单,“老奴只知道,先开始是百来人,到后来……只剩了十个不到,最后那一年,连先帝也和他们断了联系。”
那个时候,西疆已经在集齐人马向苏朝挺进了。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至少对苏殒来说是这样的。
朝上无人可用,前线屡屡败退,私下都在指责他不该刚愎自用断了络氏一脉,还有人在苏境散播谣言,扰乱人心,他身边也有西疆的人,这是肯定的,否则对方又怎能来袭得恰到好处?在他无暇养兵,青黄不接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暗中窥伺着,明面上,私底下,他不敢怒不敢恼,他怕泄露出的情绪哪怕一丁点都会加倍反应到气势节节高涨的西疆军马那里……然而人心已然不鼓,飘摇何需风雨?
最可恶的还有番邦的使节,竟趁这个时候带着公主的画像求亲,口口声声说什么若是两国结为姻亲,才好出兵相助,真是气煞了他,他自觉若是应了,便是便宜了那番邦女人。
冷傲坚定的外表下是被巨大压力碾得不堪负荷的心,如果可以,他只想夜夜拥着真心喜欢的,直到地老天荒,天晓得他为什么要做皇帝,做皇帝就是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保护最在意的人不是吗?
可是现在,人人都要他保护,他哪管得过来?
原来高处不胜寒是这个意思,左右都不容你退步,只能继续往更高处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苏臣民,为了将来史书定论的那一笔。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决定那么多人的生死,但苏殒只想在意怀中人的生死,至于他到底快不快乐,就无暇分神了。
只有在夜晚,黑暗和高热体温的掩饰下,才敢稍露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