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夕照猛地咬住嘴唇,这一咬用力极大,嘴唇立刻鲜血流出。他用力咬,咬,咬,只咬得下唇满是鲜血,看得赵构都触目惊心。陆商阳更是双目欲裂,哪里还忍再看,闭上了眼,自己嘴唇也已咬出血来。
『那我就为王爷再从头弹起。』
琴音响起,赵构听在耳中,也不由得暗服。他特选广陵散,确实是在出难题。广陵散曲调悲壮激昂,气势磅礴,深具杀伐之意,曲调繁复,技巧极高。旋律抑扬顿挫,秦夕照就算造诣再高,在此重伤之际,又如何去讲究用力轻重?何况广陵散甚长,恐怕没有一柱香的时间是弹不完的!
秦夕照双目早已失神,只是机械地狠命咬着嘴唇,咬得满口鲜血。他脸上竟还带着个笑容,一个像是凝固了的笑容。本来就伤痕累累的手已经成为血红,几乎没有一处是原来的白皙肌肤了。一个重音拨下,便是鲜血四溅,顺着手背淌下,直染红了琴弦,慢慢流到琴身上。琴音连绵,铮铮不绝,听在陆商阳耳中,直是怨恨凄恻,犹如幽冥鬼神之声。
赵构看他手上血如泉涌,竟渐渐浸透琴身,琴音却一个不错。广陵散特有的愤慨不平的浩然之气,以及高洁之概,竟在这双重伤的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眼见这曲广陵散还只弹到半阙,终于叹了口气,伸手解了陆商阳的穴道。
『罢了,算你赢了。』
秦夕照双目空空洞洞地直视前方,眼前似明似昧,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手下仍然机械性地在弹,手指动处,便是一股鲜血射出。赵构心中一紧,喝道:『陆商阳,我今天放过你,你还不快走?你想让他弹到手指断掉吗?』
陆商阳早已恍然,秦夕照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领他这个情,也无论如何不会把他再留在此地,哪怕明知是死也不会走,竟然用这一招来逼迫自己走。他一时进退两难,触目皆是刺目的红,和那双已经失了焦距的眼睛。
赵构再有耐性,此刻也已几乎磨光,玉箫直点陆商阳咽喉。『如果你想他死,那就留下。』
陆商阳又惊又痛,心都仿佛要裂开,叫道:『秦夕照!你不要弹了......』
赵构冷笑道:『只要你走了,他自会停下来。可惜这个聪明人,却偏偏碰上了你这个笨人,也算他倒霉!你早走一刻,他便少受一刻的罪,你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琴声铮铮猛响,隐有风雷之声。赵构冷笑道:『及其怫郁慷慨,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已从正声转到乱声,你还想听下去吗?』
陆商阳深知秦夕照的性子,一咬牙推门而去。他的背影消失之际,琴音骤然断绝,秦夕照整个人已倒了下去。
赵构眼望他倒下,没有动,脸上神色复杂难言。
陆商阳发疯一样越墙出了王府,耳边琴声仍然雷鸣似地在响。他想自己大概马上就要疯了,眼前只有两样东西在晃动。一样就是那双血淋淋的手,一样就是那双空洞的眼睛。
他冲到一个酒铺,要了酒,拼命喝,拼命喝。眼前还是一片血红,无法睁开眼来。
琴声有如雷鸣,仿佛还在耳边轰轰作响。那双手,那双已被鲜血浸透的手!十指连心,锥心刺骨,那是怎样一种痛法?为什么,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如此地步?值吗,你觉得值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你还在笑,你居然还在笑,你真觉得值吗?我胆小,我懦弱,我陆商阳枉自被人称为大侠,看你在我眼前为我受罪,我却无法救你!
提起一缸酒,往口中倒,却发现已空。往身后一丢,又去提另一缸,却没有听到碎裂的声音。愕然回首,身后竟是一个想都想不到的人接住了酒缸。
韩铁凝。
韩铁凝微笑着,笑得很温暖:『怎么了?陆商阳也有这种时候?』他放下酒缸,在陆商阳面前坐下,『即使是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你也是安之若素,指挥若定,从未看过你这副模样。』
陆商阳苦笑,声音有些嘶哑:『如果你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如果你是我,你也会想来喝醉的。』
韩铁凝道:『我知道,你是从康王府上出来的。我真不该告诉你秦夕照在康王那里。』
陆商阳嘿了一声,道:『你却又为何要夜探康王府?』
韩铁凝正色道:『康王有异动,加紧厉兵秣马,调查之后,我竟发现,主持此事之人便是秦夕照。』
陆商阳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些。只要能够转移开注意力,不去想刚才的事,什么都是好的。『这九王爷重用了他?』
韩铁凝点头,神色有些沉重。『是。是真的重用。这秦夕照太精明,也太狠,康王用他是对的。康王想做的事,无非是谋朝篡位,秦夕照再为虎作伥,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皇上太过信任康王,我等向他进谏,告之康王所作所为,皇上却完全听不进去。』他摇头苦笑,『唉,皇上跟康王甚是亲厚,对他很是倚重,就算他真想篡位,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是扳不倒他的。』他又望向陆商阳,『我是跟着你来的,你胆子真大,康王府中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康王本身更是一流高手,你竟然能全身而退,不简单。』
一句话说得陆商阳心痛如绞,强自宁定心神,道:『全身而退?你太抬举我了。我已与这康王交过手,此人武功之高,可谓惊世骇俗。想不到一介王爷,竟练了一身邪气甚重的武功,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韩铁凝惊讶地看他:『你跟他交过手?』
陆商阳的笑容像是在哭:『韩兄,你身为高官,虽然你处事光明磊落,不对犯人动刑,但也免不了看到别人审案用刑,是吗?』
韩铁凝脸色一黯,点了点头。
陆商阳的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了:『如果一个人的十指,本来被琴弦深勒入关节,以重物挂坠多时,第二天,又要他用这双手,弹完一曲广陵散,会是什么感受?』
韩铁凝猛地看向他:『真有此事?』嘿了一声,道,『那个想出来的人,倒是个雅人。』想了一想道:『如果把一个人的指骨捏碎,然后再用力击打这碎了的指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嘿!好,广陵散!气势磅礴,大开大合,那不等于用一个大铁锤不停地重击碎掉的指骨吗?』他忽地一怔,望向陆商阳,『难道说......刚才便是......』
陆商阳笑得比哭还难看:『否则,我现在就没法坐在你面前了。』
韩铁凝变了脸色:『你就一个人走了?』
陆商阳摇头苦笑:『我一刻不走,他就一刻弹下去,你要我看到他指骨尽碎么?』他按住眼睛,『我现在眼前只有他的手在晃,全是血,把琴弦染得红透了,连琴身都染红了......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忘这一刻。』
韩铁凝打了个寒噤。『为什么?』
陆商阳的精力似已完全耗尽。『为什么?那康王要他杀我,他却激康王放我。康王说,你弹一曲广陵散,便放人。』
韩铁凝沉吟道:『弹完?那他的手还保得住?』
陆商阳缓缓摇头:『没有。康王叫他住手,说算他赢了。』
韩铁凝点头道:『看来康王对他很重视,不然以这王爷阴狠冷酷的个性,必然把他折磨到死。』他抬头看着陆商阳,『不如你先到我府中,此次康王是势在必行,不可不防,我们可以一起商量。』犹豫了一下,道,『你,是否真的很在意这个人?』
陆商阳道:『不错。』
韩铁凝道:『他若想功名利禄,我也一样可以保他出将入相。这人本是人才,只要对朝廷社稷有利,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去投靠那些狼子野心的人?』
陆商阳眼光一黯,微微摇了摇头:『他不会要的。他要的是自己能力搏出来的东西,即使这条路是用无数人的尸体堆出来的。秦夕照是自愿投靠康王的,这两个人属于同一类人,足智多谋,心狠手辣,正好互相利用。秦夕照救我,既是不忍见我落于康王之手,也是在报我知遇之恩,相交之情,下次,出了王府,他就决不会手下容情了,我一样要死在他手上。我是绝不会对他抱幻想的。』
夜已深。夜凉如水。
秦夕照自梦中惊醒,窗外轻风,残月,柳枝,静得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一人。远处,湖水轻漾,当真是吹皱一池流云。几片花瓣飘入水中,轻轻旋转,如舞蹈般顺流飘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秦夕照把头埋在双膝上,口里模糊地低吟。
不能忘,还是不能忘。天上?人间?我离开了卧龙寨,离开了陆商阳,也遗弃了我曾经拥有的那份温情,以及心底曾有过的宁静与和平。自己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地狱吧。自己选择的地狱。摊开双手,灼热燃烧般的痛。如果能够抛弃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不离开陆商阳投至赵构手下,又无可奈何地要去杀他,那么,是不是会好一些。
或许会,但,自己不会满足的。血液里的叛逆与不安分,对权力的渴望。野心,欲望,这些都不是那份温情所能消除的。既然已失去了,更没有什么可以控制自己的心了。所以......早已没有选择。失去时,才会知道后悔,才会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然而,如果得到了呢?得到了最想要的,又会去想其次想要的,得到了其次想要的,又会去要比较想要的。人,是最贪心的动物。
从踏进王府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秦夕照拿起枕边的水龙吟,眼中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神情。碧绿箫身把他的脸色映成一种既美丽又诡异的青碧色。他的眼睛仿佛也被这青碧色染上一种妖异的光彩。似恐惧,似期待,也似绝望。
秦夕照再次把头埋入膝间,低声的、痛楚的呜咽压抑地响了起来。
赵构站在窗外,默默地注视着他。那咬了牙的死不认输的倔强,那让自己都佩服的张扬,都不见了。所有的伪装都已褪去,眼前的只是个无助的孩子。再怎么机智绝伦,才华横溢甚至手狠心辣,他也毕竟是个人,就像自己也是个人一样。一向认为自己够狠,但,终于还是心软了,没有逼他弹完那一曲广陵散。秦夕照,外表再怎么老辣,你还是孤独的,寂寞的,无助的。
寂静,可怕的寂静。把人都要逼疯的静。秦夕照拿起玉箫,吹了起来。
箫,恐怕是最凄凉的乐器吧。他吹奏起来,悠远沉郁,当真如瘦月挂空,白露冷冷,又如深秋薄霜,寒冬飘雪。箫声一转,却如鲛人夜泣,宛转哀戚,吹到后来,箫声越转凄凉,竟似幽冥森森,群鬼夜哭,赵构听得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秦夕照立时惊觉,箫声顿止,沉声道:『谁?』
没有听到动静,他又不便走动,也无法查看。秦夕照皱起眉头,渐渐又舒展开来,脸上现出了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
19
秦夕照坐在湖边,手指捻着一朵花,脸上沈思的表情有些有孩子气,深深蹙起的眉又带着些许阴狠。
『你在想什么?』
赵构走了过来。秦夕照站起身,笑道:『王爷来得真巧,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赵构把他上下打量,见他气色不错,道:『你伤怎么样了?』
秦夕照心中已把赵构的祖宗十八代咒了个遍,脸上却笑道:『托王爷的福,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痛而已。』
赵构笑道:『你若尽心为我办事,我折腾你干嘛?谁叫你一心要维护那个陆商阳呢?』
秦夕照板起了脸,道:『王爷能不能说点别的?』
赵构点点头,道:『好,那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放陆商阳?如果你真的下不了手,我绝不勉强你,我可以另外派人杀他,你就不要再管这档子事,我要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王府高手如云,我若在那时拦他,胜之不武。他是英雄,我不愿让他糊里糊涂死在这里。要较高下,在战场上一决高低罢!』
赵构道:『你真决定亲自动手?』
『是。』
赵构缓缓点头:『如果你能平了卧龙寨,杀了陆商阳,你要什么,本王全给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王爷有无打算做这种事?』
赵构笑道:『你明知道我不会的。你这等尤物,我怎么舍得杀?我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最多不过金屋藏娇罢了。』
秦夕照脸色都变了,怒道:『请王爷再莫说这等话!』
赵构见他急了,一笑道:『若你平不了他卧龙寨,你又打算如何对本王交待呢?』
秦夕照哼了一声,道:『如果卧龙寨还留下了一个活口,秦夕照就拿自己的头来给王爷谢罪。王爷可否要我立下军令状?』
赵构凝视着他的眼睛,道:『已经不必要了。我知道,你已再不可能回头了。』他一拂袖,回身道:『我已奏明皇上,封你为将军。我对你承诺,只要你把这件事办好,回来我就封你为侯。我知道你出身不堪,你放心,不管是谁知道你的身世,有一个,我可以杀一个,有一百个,我就杀一百个。只要你对我不生二心,我可以保你一世富贵。其实,你要的也并非富贵,亦非权势,只是种感觉罢了。只是有件事你并不懂,高处不胜寒。夕照,你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你完全不适合做官。等你到了某个阶段,说不定你还会怀念江湖的自由自在。一入官场,便很难抽身,再干净的人也会变质。夕照,你在这方面还很干净,』赵构摘下一朵花,抛入水中,『就像这朵花。原本生在枝上,饮仙风玉露,一旦硬生生地从它所生的枝头上拔下,落入浊水中,就不再复有当日之美。我不想弄脏你。今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秦夕照望着他,脸上慢慢浮现一个笑容。很美,却近于讽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仰头大笑起来,『王爷,你把我说得太完美了。秦夕照是如何挣扎到今天的,唯有自己知道。』
他又笑道:『多谢王爷提醒,不过在下已经是中毒太深了,就算知道是个泥淖,也打算一脚踩进去了。』
赵构嘿了一声:『若是本王大事能成,我封你个王爷便是。』他忽又轻薄地道,『只可惜你不是女儿身,否则我当了皇帝,一定立你为皇后。』
秦夕照这一气非同小可,抽身便走。赵构忙道:『你明知道我开玩笑的,干嘛生这么大气?』
秦夕照无可奈何地回过头,道:『王爷,在下已再三说过,这种玩笑,不开也罢。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赵构笑了笑,笑得有些阴冷。『你也不要忘了我叮嘱你的话。不要让我失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冰一样冷,『否则,你将生不如死!你已背叛了我两次,决不要再有第三次。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即使是你,秦夕照。』
一路上,秦夕照可谓感慨万千。世事难料,自己虽然同样是在到卧龙寨的路上,却是物是人非。自己有没有变不得而知,至少,身畔没有陆商阳。没有这个一同谈笑风生,并肩而行的人了。
他还不懂得赵构的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他倒觉得这种感觉很好,但他已经开始理解为什么赵构说官场会使人变质,毕竟人总是人,哪有不喜欢阿谀奉承的和谄媚的。自己也一样的不能免俗。这,毕竟是自己曾经不顾一切追求的东西。
秦夕照迷迷茫茫地望着远处。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真的不知道。反正已经走出来了,既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赵构的温柔只是假像,他已经深深体会了赵构的狠。这样一个人,不会对自己例外的。如果世界上有一种人,是爱美人更爱江山的,那么赵构就是这种人。
他也不着急,一路上大张旗鼓地缓缓而行,一方面是保存实力,以免兵士过于疲倦,一方面,我也是在等你。
见过这一面后,就只能在战场上一决生死了罢。
一个晚上,扎营之后,秦夕照在灯下看书。一个人影映到了帐上。秦夕照放下书,微微笑了。
陆商阳,你终于还是来了。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陆商阳走进来。他的容颜很憔悴,憔悴得让秦夕照都有些不敢认。『跟我走吧,不要再胡闹了。』
秦夕照端坐着,没有动。『你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不可能了。因为,你已看见前行的军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