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夕照晕头转向,看到赵构一个变成了两个,一时又变成了陆商阳。
赵构一手拉着他,把他拖到水旁,没头没脑地往里面浸。一旁的杜眠风看得吸口冷气,忍不住道:『王爷,那里面全是血......』
赵构淡淡地道:『他自己杀的人的血,怕什么?我倒真想让他尝尝陆商阳的血,是什么滋味。』
浓重的血腥味,总算让秦夕照清醒了过来。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水,衣衫尽湿,皱眉道:『王爷,你把我弄成这样,我怎么办?』
赵构笑道:『那你希望我用什么方法让你醒酒?夕照,你的酒量实在糟糕,我劝你,若不想坏了大事,就不要喝酒。』
秦夕照按着头,良久方道:『王爷为何来此?』
赵构淡淡道:『我带兵离开京师,路经此地,你也跟我一同走吧。』
秦夕照奇道:『上哪?为何要离开京城?』
赵构道:『宋辽当日争战那些年,早已是国力衰微。如今金兵压境,京城已是危如累卵,我没兴趣留在那里,傻等着金人攻城。他们要死守还是议和,由着他们去吧,我还是先观望的为好。』
秦夕照沉默片刻,道:『你毕竟姓赵,是嫡系皇子。』
赵构道:『没错,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想保住这自家的江山。然而,你觉得我是该在这时候篡位呢,还是夺权?』
秦夕照哑然。赵构说得有道理,这时候,怕做什么,都是,错,错,错。就像一座大屋,已被白蚁蛀空,随时会崩塌。大屋内部都已经空了,还怎么支撑得住重量?
23
细雨绵绵,雨润苔痕。不知不觉,已入了春。
有人敲门。秦夕照说了声:『进来。』依旧怔怔地注视着那片雨雾。
来人却是林岩。他道:『秦公子,王爷请你过去。』
秦夕照笑道:『今天怎么了,竟劳动总管大人亲自来请我?不拘叫谁来说一声就行了。』
林岩愣了一愣,盯着他却失了神:『真像。直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秦夕照听到了,问道:『您老人家上次就说我像谁,可以告诉我,我究竟像谁吗?』
林岩看了他半日,道:『你可以答应我,今天我说的话不要对任何人讲吗?』
秦夕照点头。
林岩又迟疑了半晌,方道:『秦公子,你姓秦,是跟父姓还是随母姓?』
秦夕照愣住,半日道:『我也不知道。』转身出门,心弦却被林岩一句话触到了最脆弱的地方,一阵阵发痛。
进了赵构书房,秦夕照笑着一拱手,道:『王爷,有什么事找我?』
赵构看着他,眼中却没有笑意。秦夕照不由得心生戒备,赵构这种表情的时候,就是要找麻烦的时候。
赵构却又笑了,道:『夕照,我问你,一个人从万丈悬崖上跳下去,会怎么样?』
秦夕照心中一寒,几乎是机械地回答道:『粉身碎骨。』
赵构点点头,道:『没错,是粉身碎骨。不过,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得有点什么粉碎的东西留下来吧?』
秦夕照已知道赵构想说的话了,脸色大变。赵构身为王爷之尊,竟对一个陆商阳的生死如此在意,要在那山崖下搜寻尸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百务缠身,居然还有心情去布置这般事情。
赵构背回身去,道:『你该下去搜寻的,你却没有。你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吧?』
秦夕照木无表情地道:『万丈悬崖,下面又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本已重伤,绝无生理。』
赵构似笑非笑地道:『可惜,世上的巧合实在是太多了。』话锋一转,『不过,本王要你做的事,你好歹也算是做到了。虽然,不尽如人意。我也遵守诺言,皇上已下旨封你为宁远侯,并赐了一处宅第。从今日起,你就可以搬去,不必再住在我府上了。我知道你住得很不痛快,没一夜睡得好。』
秦夕照笑道:『那就多谢王爷了。』
赵构道:『你再替我办件事。你可还记得,当日那本是望陆商阳去剿灭的河东王善?』
秦夕照道:『自然记得。王爷是要他的命呢,还是如何?』
赵构道:『那比起卧龙寨,更是乌合之众,我只要这人的头便是了。』
秦夕照道:『小事一桩,在下自当效力。』
是夜,王善军中大乱。王善半夜在大帐中被人刺杀,只余尸身,一颗头竟不翼而飞。
春意已浓,丝垂翠缕,叶凝新碧。
秦夕照无聊地骑在马上,穿城而过。那个黑布的包袱挂在他马背上,秦夕照瞟了一眼,总算没渗血了。摇摇头,江南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而亦城已经是势如烽火。
忽见一个官差打扮的男子,打马急奔而来。那马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膘肥体壮,全身黑毛光亮,极是雄健。骑马之人一身官服,煞是剽悍。
秦夕照眼角余光扫到那人腰上一块金牌,眼光一凝。那是皇上御赐的腰牌,可通关放行。这人必然是个信使,他送的是什么信?难道......是送给赵构的?秦夕照心念一转,不及细想,拍马追上。待得行到一片茂密树林里,拍马拦在那人面前。
那身着官服之人喝道:『你是何人?胆敢拦我去路!』
秦夕照扫了一眼他腰间金牌,道:『你可是送信给康王的?』
那人一怔,秦夕照知道自己所料没错,从马上一跃而起,出指如风,点了那人的穴道。从那人怀中摸出那封印有金印的信,扫了一眼,确实是皇上手谕。
那人急道:『你......你敢私拆圣谕,你不要命了?!』
秦夕照不理他,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京城围闭日久,岌岌可危,康王负朕心腹手足之托,可星夜前来入援。
秦夕照慢慢叠好信,眼中神色若有所思。那人的叫骂,他也似全未听在耳中。
王爷,你不是难以抉择吗,就让秦夕照帮你选择吧。
随手一搓,那封信化为满天白蝶,洒落如纸灰。
官差惊得面无人色,吓得说不出话来。秦夕照微微一笑,拔剑出鞘,那官差一颗头颅平平飞起,溅起一溜血珠。
一处傍山临水的浅滩之上,遍生芦苇,白茫茫一片,一眼望不到边。一带几间茅舍,却是个卖酒之处,斜斜地挑出了一个酒幌。一道竹桥,隐在芦苇深处。秦夕照坐在那茅舍中,临窗正自垂钓。风过处,满天芦花纷纷飘落,落在秦夕照发上,肩上,衣襟上。
赵构望着他,眼中颇有欣赏之意。青衣男子临江垂钓,芦花飘飘,真如一幅水墨山水画。笑道:『你为何一条鱼也钓不上来?』
秦夕照微微一笑,丢了钓竿,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大概因为我有杀气?王爷也感觉到了。』睨着赵构,道,『王爷来钓钓看?』
赵构接过钓竿,却也是半日不曾有响动。秦夕照拍手道:『王爷,我有杀气,你呢?难不成是这里没鱼?』
赵构突然把钓竿提上来,上面竟然没装饵。又气又笑,道:『你就这样戏弄我?』
秦夕照笑道:『不是我戏弄你,是你心事太重,竟然不曾发现我没装饵。』
赵构放下钓竿,瞅着他笑了笑。衣袖一拂,临岸波涌,映着夕阳,如碎金溅玉。数尾鱼被劲力所激,跳到了岸上,尚在挣扎扭动。
秦夕照不防他有这一手,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鱼,赵构笑道:『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方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忽见有一骑马如飞而来,赵构眼神一变,却是萧听雨。萧听雨叫道:『王爷!』声音极之惶急。赵构倒甚少见这属下如此惊惶之色,心中一沉,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夕照慢慢站起身,该来的,终究来了。
『回王爷......京城......京城沦陷......于金人之手!』
赵构浑身一颤,眼睛直直地盯着萧听雨,道:『什么时候的消息?!刚才?!』
萧听雨道:『是!』
赵构怒道:『之前为何未报?』
萧听雨道:『京城说有人来报,却不知为何,没到王府上?』
赵构心乱如麻,百味纷呈。一掌挥出,茅舍倾塌,水波翻腾。可怜了丈余内的鱼,尽皆被震上岸来,濒死挣扎。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私心,断送了我万里河山!虽然我是自忖以手中兵力,难胜金军,为求稳妥而不愿妄然进军,但我拥兵自重,欲保存实力而增加政治法码,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的问鼎之心而造成我的犹豫,不待最后时刻却不愿出兵相救,如今,却造成了这等不可挽回的局面!后世对我责难鄙薄那不必说了,我却如何有面目去地下见我赵家列祖列宗?!然而......这封十万火急的密信,为何却未送到我手中?
秦夕照见到赵构神色变幻,暗自戒备。却见赵构脸色慢慢平静起来,道:『听雨,传我之令,叫惊雷跟眠风立即带兵前往建康。还有,你回京一趟,顺便打探一下我母妃的消息。』
萧听雨领命而去,赵构缓缓坐下,在钓竿上装了饵,放入水中。
秦夕照忍不住道:『王爷?』心中暗道,此时你还如此悠闲?
赵构却不理他,双目盯着江面一波波的涟漪,忽然手中一沉,顺势上拉,一尾鱼已被钓了上来。赵构却把鱼放回了水中,秦夕照笑道:『王爷你倒有意思。』
赵构微叹道:『这么小的鱼,到手又有何用?就算用来下酒也不够味。』笑了笑道,『走吧,天晚了。』
二人骑马缓缓而行,周围景色慢慢向后退去,消逝。
赵构眼望远方,神色若有所思。
『王爷在想什么?』
赵构转过脸,秦夕照很少看到他有如此凝重的表情。『我在想,我应该怎么做。』 有谁知,江山变改,是难是易。白骨遍地,连天哀鸣,这就是改朝换代的必经过程吗?我知道,我也明白,然而如今,心死的感觉却让我自己都恐惧。
秦夕照也笑不出了:『我觉得,再怎么做,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
赵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没有笑意的笑:『结果可能是一样,但,过程不同。我宁愿轰轰烈烈地死,哪怕是被万人唾骂我是亡国之帝也无所谓。不管我如何想,悲剧都已经造成了。嘿嘿,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看清楚,看这兵荒马乱,看这血流遍野,看这尸横遍地!』
秦夕照哼了一声道:『我倒不知王爷是爱民如子之人。』
赵构正视他,目中没有嘲弄:『如果我当了皇帝,我决不会把大好江山送到他人手中。我不敢保证在我手下百姓能过得安居乐业,但至少,会比现在强。』游目四顾,低喟道,『可怜这百年基业,倾刻间便会毁于金人之手。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秦夕照不再言语。赵构是认真的。自己不是没有反思过,可是,以自己如今的状况,还能去忧国忧民吗?我已经选择过了,已经再无回头路了。
赵构伸手拂过他垂在脸上的几缕发。『我一直都有皇帝梦,无奈的是,生不逢时。不过,我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到。我决不相信,在这个世上,会有我办不到的事。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要你亲眼看着我登基。我封你为王便是。』
秦夕照盯着他,慢慢笑道:『我相信,你可能会成功。可是,我也决不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你办不到的事。』
赵构淡淡地笑了,笑得很:『你认为,我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
秦夕照道:『我不敢说。毕竟如你所言,世上有太多的巧合。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的心,你得不到。感情是不可能勉强的东西。』
赵构缓缓道:『你错了。』
秦夕照笑道:『那王爷打算用什么办法?』
赵构淡淡地道:『很简单。我把你的心从你胸中挖出来,血淋淋地握在手中,永不放手!那样,我算不算是得到了你的心?』
秦夕照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噤。终于,他苦笑道:『赵构,你终究还是胜我一筹。我真不希望会有这一天。』
赵构望着夕照半山,江水也被染上了一层瑰丽的绛红。淡然道:『我也不希望,不过,我有预感,结局恐怕好不到哪儿去。』抽出袖中玉箫,道,『可为我吹一曲?』
秦夕照一愣,继而笑道:『王爷既然想听,夕照自当遵命。』接箫就唇吹秦,呜咽箫声中竟隐有肃杀之意。
赵构静静聆听,容颜也逐渐沉入暮色之中。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亦渐渐被黑暗吞噬。
24
也许官场本是黑暗的地方,而皇室的阴暗,更是不能为外人道之的。秦夕照想,自己恐怕当真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宋徽宗、宋钦宗被金掳走为质,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亲王包括公主、嫔妃大都被掠往金国,除了康王赵构手有重兵,再无他人可即位。这一作法正大光明,没有人能提出异议,反而是众望所归。于是,赵构登基之事,已成定局。
赵构坐在房内,面前是一壶酒。他已闷闷地喝了半日了,忽然有人敲门,便叫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林岩。林岩道:『王爷,明日便是登基之日,王爷还有什么忧心的?』又笑道。『王爷如此烦心,怕是因为宁远侯吧?』
赵构手一颤动。杯中的酒泼了出来,他也不自知。
林岩暗暗摇头,道:『王爷,你不可在意他。你若在意,你必后悔。』
赵构猛地站起:『为什么?你与母亲都如此说,到底为什么?』
林岩深深地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王爷,这个道理你比谁都清楚,你为什么还不下手?你明知道这秦夕照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名利,你若是再不下手,他迟早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
赵构缓缓坐下,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忍下手。而且,我并没有发现他有背叛我之处。我是喜欢这个人,对你,我不必否认。』
『王爷是宁愿相信他没有背叛你之处,你根本不愿去查证!』林岩字字锐利,『难道一定要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王爷才会后悔?王爷,我一直派人跟踪他,那封重要的书信很可能就是他毁的,您难道不知?』
赵构不再言语,又喝了一杯酒。诚如林岩所言,那封不知所踪的信函,断无送丢之理。已向各关口驿站求证过,确认是入了城的,那么,必然是有人在城内拦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然而,若果真是他所为,他又有何目的?
林岩垂首道:『王爷,请立即定夺。他心思叵测,头脑又极缜密,必有所图。大事为先,秦夕照,留不得。』
赵构注视着他,目光锋锐如刀:『所图?他所图的到底是什么?我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出!』
林岩叹道:『理由,王爷还是不要知晓的好。这是贤妃娘娘的意思,王爷,娘娘不会害您的。』
赵构运劲一捏,手中的酒壶被捏扁了。他沉默半日,道:『让他好好上路,记住,不准任何人辱他。』
林岩道:『是。』又道,『老奴还有一事求王爷。』
赵构道:『你说。』
林岩道:『老奴侍候了贤妃娘娘一辈子,如今,也侍候不了她了。如今王爷即将登基,还望让老奴告老还乡。』
赵构目光一闪,道:『哦?你想告老?本王还想再对你加以封赏,这时候你却要告老还乡?』
林岩磕头道:『还望王爷成全。』
赵构笑道:『你既然去意已决,我也不留你了。若有一日我母亲回来,只要你愿意,你照旧可回来。』
林岩磕了三个头,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慢慢退了出去。
秦夕照摩挲着那支箫。那温润光滑的感觉摸起来很舒服。绿,绿得有些妖异。
『夜深露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一,二,三,四,五,六.秦夕照面上依然挂着笑意,心中却暗叫不妙。看这六个人的身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以自己武功,要以一敌六,时间长了,终究不支。
心中恼怒,望着来人笑道:『何必蒙面?咱们又不是不认识。林大管家,连你也出手了?看来我的命,还不算是不值钱。』
最后走进来的确是林岩。他取下面罩,缓缓道:『宁远侯,王爷不想杀你,但他必须杀你。为什么原因,他并不清楚,而我知,你也知。如果你想好好上路,那就放下剑。』
秦夕照道:『你错了,我并不清楚。如果我要死,你也告诉我为什么,不要让我糊里糊涂地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