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阳眼中是深邃的痛苦:『名利权势,于你真的是那么重要?』
『是。』
『为什么?』
秦夕照沉默了一下,道:『也许因为人都骂我是婊子的儿子,也许因为我从小便被人看不起。不过,现在我开始认为,或许,我本来就是这种人。陆商阳,不必再对我抱幻想了。也不必为上次的事抱歉,我弹一曲以酬知音,又不是第一次,见了血,也表示诚意嘛。你是英雄,我不愿意你莫名其妙死在赵构手上。我宁愿你死在我手上。』
陆商阳眼中的痛苦越来越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
秦夕照这次沉默得更久。他眼中的雾气更浓。『自从离开京城以来,一路上,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如果我可以放弃我的追逐,忘记了心中的仇恨,是不是就会快乐。简单的快乐。』
他抬起眼睛看陆商阳,眼中氤氲浓得化都化不开。『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陆商阳看着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要碎成粉末。『为什么?』
秦夕照笑了,笑得恍恍惚惚的。『今天你为什么一直在问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你是陆商阳,我是秦夕照。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不管怎么样,也无法去走同样的路。所以......我们不该相逢的。』
陆商阳涩然摇头:『我不明白。』
秦夕照唇角,还是那如在梦中的笑意。『我为什么不能杀你?康王把此作为我投靠他的诚意的考验,我不想杀,却不能不杀。何况......』他的声音更低,几不可闻。『对一个杀手而言,有了感情,便大概死期将至罢......十年苦训,都是要我们,一生勿用情,勿动情......我却......』
『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能让你带兵去杀人。』韩铁凝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已走进了房门。『你明知道是错事,你还要做?!』
秦夕照笑得有些空洞,有些茫然。『韩大人?你为官日久,你难道不明白,对与错,本来便是一句话?你也曾跟我一样,你也定然做过不少违心之事。所以......我现在不管做什么,你都没有干预的权利。』
韩铁凝道:『不错,我一日在官场上,便一日不能随心所欲。陆商阳是我师弟,他人品如何我一清二楚,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商阳死,我宁肯辞官,拼死也要搏一搏。『
秦夕照微晒道:『韩大人本来是忧国忧民的,如今为救陆商阳,却也什么都不顾了。』
韩铁凝道:『我一直以为,尽忠于国就行了,如今我才发现,皇上只是康王的傀儡。我无能为力了。』
秦夕照淡淡一笑,道:『你还发现得不算太迟。』眼神缥缈地望着黑夜的虚空,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陆商阳苦笑,迟?迟吗?自己同样世家出身,本来也可以跟韩铁凝走同样的路,出将入相,报效国家。自己却自在惯了,好在江湖游荡,只求随心所欲,最后,却也逃不了这个结局。
韩铁凝向陆商阳使了个眼色。陆商阳心知今日前来已经是没有结果的了,他听出了秦夕照声音里的绝望和倦怠。可是,自己虽知即使带走他,也无济于事,韩铁凝却并不理解这一点。他定要试一试。
陆商阳叹道:『秦夕照,那我们只有战场上一争生死了。我真不情愿变成这样,可是从我初见你开始,便有预感,会变成这样。或许你说的是对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领你一次情,今日放过你。』
秦夕照微笑道:『看在一场朋友的份上,我提醒你,此次你必是有败无胜。』
陆商阳道:『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行之。就算此次会死,我也无憾。』
秦夕照笑道:『那便也是各得其所,倒也不是坏事。』
见陆商阳拖了还想动手的韩铁凝离去,秦夕照缓缓向里屋走去。杜眠风、薛惊雷等人已与陆商阳和韩铁凝斗在一起。他知道他们的武功,陆商阳和韩铁凝虽然能全身而退,但也讨不了便宜去。赵构也料到路上会有争斗,故派了几位高手一路随行。
秦夕照疲倦地在床上躺下。突然觉得好累,累到四肢百骸都不想动弹的地步。他闭上眼睛,真希望能就此睡去,永不醒来。
第二天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一夜无梦。他微笑,原来,自己已经没有梦了。
20
黄沙无际,肃杀苍凉。
残阳如血,朔风如刀。
这边塞苦寒之地,与京城的软红轻翠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薜惊雷走上,拱手道:『秦将军,已经攻上山腰,但那里布有阵势,机关消息厉害,是硬攻,还是?』
秦夕照仍然一身青衫,他想可能确实像赵构说的,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要他马上学会官场里那一套做派,恐怕比那晚弹完一曲广陵散还难。他拔出佩剑,这柄剑是临行前赵构所赠,乃大内所藏宝剑,名为承影。乃上古神兵利器,锋锐无比。此剑太过名贵,秦夕照本不愿收,但想自己与陆商阳武功本有差距,再在兵器上输于他就不划算了,于是便接了下来。想起赵构一边打哈哈一边说『宝剑赠英雄』的话,他心想总有一天会在赵构的胸口上个窟窿眼,方能消心头之恨。
『我要的人捉来了吗?』秦夕照好整已暇地把剑还入鞘中。他不急,没有什么可急的,急的应该是陆商阳。
『已经照将军吩咐,安排好了。』
秦夕照唇边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笑得薜惊雷心中打了个突。秦夕照每次露出这种笑容时,总会让他不寒而栗。这跟对着赵构的感觉无异。这个将军太年轻,生得又太过俊美,赵构又对他可说是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他与杜眠风等几人自幼跟随赵构,心中难免不会有想法。只是这卧龙寨上关卡道道,易守难攻,秦夕照指挥若定,不过数日,大半关卡均已攻下。看秦夕照确实深谙兵法,薜惊雷倒也慢慢心平。但山腰上的阵势着实厉害,他心里也存了个念头,要看这个书生般的青年将军如何把它攻下。
秦夕照上了马,与薜惊雷并肩而行。他笑道:『你心中一定好奇,我会如何攻下这最后一关?』
薜惊雷料不到他竟会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心事,面上一红,道:『末将确有此意,将军休怪。』
秦夕照摇头笑道:『为什么要怪?这地方本来就不好攻。我在上面住了那么些时日,难道还不知道?若要简单的法子,拿人去堆不就行了,你卧龙寨再固若金汤,也不过小小一个山寨,又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千军万马冲上去,你抵挡得住吗?大宋要什么都没有,要人可是一抓一把,直接上不就是了。』
薜惊雷心中暗惊,这人好毒的心肠。虽然他说的办法确实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但也未免太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了。
秦夕照斜睨他一眼,道:『怎么?嫌太狠么?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戒条。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倒是其次的。不过,说说而已,这次不一样,我要亲手攻破卧龙寨,正大光明地破它。』最后几个字他拖得特别慢,听得薜惊雷心中冒上一股寒气。
薜惊雷道:『从刚才我们突袭,抓了他一大批卧龙寨的人,里面就安静得出奇,不再有动静,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人诱得出来。』
秦夕照嗤地一笑:『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只要我现身,陆商阳自己就会乖乖地出来了。』
他睨着薜惊雷,『你不信?好,我马上证明给你看。』
他催马上前,扬声叫道:『陆商阳,我已到了,你还不出来?』
阵后出现了陆商阳的身影。相隔甚远,秦夕照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到他身边有个身形苗条的女子,心知是云烟霏,朗声道:『陆商阳,你一个人死也罢了,还要把你的红颜知己也拖着一起死,你也真不够意思。』
云烟霏大怒,喝道:『你这小人,陆商阳赏识你才华,邀你入寨,如今你却恩将仇报!你当真是卑鄙小人!怕你从进寨起,便存了这份心思罢!』
秦夕照也不生气,笑道:『你说是,那便是罢,我不跟快死的人争执。只是说到此,若我在进寨时便有此心,那这卧龙寨还会留到如今?你云宫主怕也早是黄泉路上的人了,岂不闻,』
云烟霏涨红了脸,无话可说。陆商阳沉声道:『秦夕照,你这样做,已经违了武林道义,我既未叛乱,又未谋反,你为何苦苦相逼?』
秦夕照笑道:『老实说,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想理会,他们说你叛乱,你就是叛乱,我管的只是铲平卧龙寨,取你人头。我要做的,只是斩草除根,永无后患!』
陆商阳喝道:『你逆天行事,必会天怒人怨,自取灭亡!』
秦夕照冷笑道:『是吗?我倒想看看,这世间究竟有无天理公道?就算有,我也要把你这天理公道,一笔抹煞!』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划出一道月华般的冷光,陆商阳一惊,只见他右手握住剑柄,却只见剑柄,不见剑身。此时正是黎明黑白交际的一刹那,在暗黑的山石上,投下一抹飘忽的剑影。陆商阳失声道:『承影!』
秦夕照笑道:『不错,有影无形,与你七星龙渊齐名的上古名剑。承影是为你而出鞘的,陆商阳。杀你,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了,杀不了你,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黑夜黎明交界之际,陆商阳能够看到他剑身隐隐有月华闪动,灿然生辉。光芒闪得他头脑中有些发晕,那天晚上,琴声铮铮和着刺目的鲜血,难道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吗?如果是,为什么那双空空洞洞的眼睛和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眼前晃动?如果不是,面前那个满身杀气,笑容中有嗜血的戾气的青衣男子,为什么用剑指住自己?
秦夕照收了剑,笑道:『不肯出来与我比试吗?好,云烟霏,你寒伶宫的机关消息名动天下,今天我就要亲自来破你的阵法。』
云烟霏见到今天的阵势,已知今天可能是有死无生,但,秦夕照若要凭己一力攻破自己竭尽全力所布置的阵法,也是决不可能的。
秦夕照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不信?好,咱们就试试,一个时辰内,我定为破了你精心设计的阵势。』
转头喝道:『薜惊雷!』
薜惊雷应了声『是』,挥挥手,一队兵士带了一批人过来。陆商阳大惊,原来竟是一批他卧龙寨的弟兄,大约有百余人,必是刚才对方突袭时抓的。
秦夕照笑道:『你也不必懊恼,反正今天你们都要死。抓这些小兵小卒,百余个也不是难事,我一个人要上你卧龙寨,也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让军队长驱直入。』
陆商阳大怒,正要开口,忽然发现那些人目光呆滞,行动迟缓,随即明白秦夕照已用控制人神智的药物让他们迷了心神。云烟霏恨恨道:『实在可恨!把好好的人变成这样!』她女子心细,定睛细看,那些人个个身上湿淋淋的,但仿佛又不是被水弄湿了,心下奇怪,瞪大了眼睛再看,觉得颜色泛黄,且又粘又稠,顿觉不妙。机关消息是她亲手设计,她比谁都清楚它们的弱点,已隐隐约约想到了秦夕照的计划,顿时脸上变色。
她对陆商阳道:『你细看看,那些人手里都抱着些什么?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秦夕照却已笑道:『不用看了,我告诉你罢,是火药。他们身上浇的,是油。火药爆炸,再加上他们自己,足够把你的机关消息给炸毁。如果这百余个人还不够毁完你的机关,没关系,人我有的是,我一批一批地往里面送便是,直到这些人的血肉,给我铺好一条上你卧龙寨的大路。』脸色一沉,喝道:『把这批人全部送进去!』
薛惊雷命兵士将人驱将进去,只见那些人抱着火药,如傀儡般走进阵去。陆商阳低声问云烟霏:『会被炸毁吗?』云烟霏点头道:『短时间内仓促布就的机关,都是临时的装置,能有多牢靠?百余人的血肉之躯,连同威力强大的火药,足够了。好狠的秦夕照,居然想得出这种主意,还要卧龙寨的兄弟去陪葬!』
陆商阳又痛又悔,道:『我明知道他人已到了,就应该注意些的,这些兄弟的命,又是送在了我手中!』他怒视秦夕照道,『我只恨我为什么看错了人,生生把一条豺狼弄进自家屋里来!』
秦夕照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如果这是恭维,我就收了。不过你不久便会知,豺狼比我,不过是小猫。你又对我了解多少?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他喝道:『点火!』随即勒马退后十丈,脸上挂着个冰冷的笑容。
薜惊雷挥了挥手,一队兵士将手中的火把尽数掷入阵中,随即迅速退后。
轰隆隆一阵巨响,犹如雷鸣,接连不断,一直响了半柱香的时分。所用的都是威力极强的火药,真可炸平半座山,不要说一个阵了。
黄沙飞扬,灰尘漫天。秦夕照闭上了眼睛,耳边隆隆作响,别的什么都听不到。想必那夜陆商阳听自己弹广陵散时,本来就气势如虹的音乐在他耳中听来,更是如同雷鸣吧?若不是自己的手还在隐隐作痛,若非那张琴还在帐中,他真的要怀疑那夜的锥心刺骨只是一场梦。即使不是一场梦吧,也已恍如隔世了。
救了你,却要来毁了你。我们两人,究竟在做些什么?我们纠纠缠缠了多久?从那夜在月光下,视线相接的那一瞬开始,就已注定了我们要相互纠缠。爱恨情仇,人生也不过就这四个字罢了,而你我却仿佛一定要把这四个字演绎到淋漓尽致的地步。可是,再怎么样的纠缠,也终究会走到终结的那一天。我们玩着这个追逐的游戏,但如今,我累了,你永远不会是我的全部,我也永远不会是你的全部。所以,我弃权,我退出。然而,你是我永恒的羁绊,你的存在便已是我永远的伤痛。所以,我要毁了你。
『回禀将军,机关已尽数攻破!』
秦夕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砂尘已渐渐散去,眼前,仍然是一天,一地。不禁奇怪,为何天永远在变,又永远不变?为何这片寸草不生的黄沙之地,却是自己梦魂所系之处?为何自己有心,如果没有心,那岂不是永不会痛,永不会伤?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还是伸手放开了?
秦夕照下马来,抓起一把黄沙,慢慢松开手,看它自指缝中渐渐泻出。摊开手,手掌中已什么都没有。
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攻寨!』
一声令下,已再不能后悔了罢。我,永不承认我会后悔。因为,你是陆商阳,我是秦夕照。
21
今天的风,似乎格外地猛。像无数人在狂啸,在怒吼。天已近于全黑,却是雷声沉沉,自天际响起。
秦夕照无意识地一笑,看来自己今天是选了个好日子。
大批军队已经朝卧龙寨拥上。卧龙寨,你再坚固又如何,你不过就是一群山贼草寇!卧龙寨里英雄好汉再多,就算能以一当十,又如何能以一当百!我带来的人,是你们的十倍,所以,胜负早已定。如今,老天都已闭上眼了,我,也闭上眼罢。
回转头,对身边的杜眠风道:『传我命令,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如有一只蚂蚁逃出了卧龙寨,我就在那个放跑他的人身上挖掉一块肉!』
杜眠风暗自心寒,这秦夕照比起赵构,狠得毫无逊色,而且更要肆无忌惮,狂得不是一般,直有凌云之概。卧龙寨,你怎可能不毁于他手中?
他应了一声,正要前去传令,秦夕照又道:『且慢。』他眼珠转动,道,『还是给我留下几十个人的活口罢,伤可以伤,不要杀。』见杜眠风领命前去,又补上了一句。『用不着刻意留活口,到最后哪些剩下就是哪些罢。反正,都是一样要死的。』
薜惊雷纵马下山,到了秦夕照面前拱手道:『禀将军,大多数山贼都已伏诛,现在陆商阳、云烟霏、其他几大寨主都在山顶大帐上。』
秦夕照一提缰绳,道:『带弓箭手,跟我来。』纵马向山顶奔去。
我真愿这段路永不走到尽头,可是,路,终究是要走到尽头的,即使是你一直走,走到天边。
所以,现在,自己就站在大帐前。
仰头看天,山雨欲来,风满楼。
『秦夕照,你来了?』陆商阳的声音在帐内响起。中气很足,看样子伤得不重。秦夕照皱了皱眉,这人可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