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一样的,不会有所不同。』
秦夕照的笑,飘忽不定。笑得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像蝴蝶被折断翅膀时的凄艳,像浮云在天空中散去那一瞬间的空茫。『皇上,你在看那卷画。』
赵构低头看手中那幅画卷。『不错。』
秦夕照痴痴笑道:『那么,你说,究竟是谁伤了谁?谁害了谁?谁对不住谁?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娘又做错了什么?我凭什么要认这样的命?』
赵构淡淡一笑,笑得恍恍惚惚。『我知道你恨,然而,你的恨,恨到可以葬送我的万里江山?恨到可以杀我母亲?不,这不是理由,只是借口。莫忘了,你本来姓赵!』
秦夕照崩溃地道:『是你爹,害了我娘,也害了我!』
赵构低声道:『他也是你爹。』
秦夕照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字字仿佛都在泣血:『我决不会承认那是我爹!如果不是他骗了我娘,我又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若非你娘恨透了我,我又怎么会在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长大?你最后还要杀我,你们赵家,对得起我吗?!』
赵构一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也实在无言以对。
秦夕照背转身去,青衣从他肩头滑落。白皙背上,却是色彩斑斓的千年江山图。烛光之下,给它笼上了一层晕红。鲜艳的朱砂的印鉴,历历在目。是的,我把我的名字深深刻在你身上,我却始终无法在你心中烙下我的影子。
『皇上,你能说,这不是你的罪?你仔细想想,我做错过什么?我们究竟,谁欠了谁?谁害了谁?谁伤了谁?』
赵构凝视着他,他的脸本来如玉石,此时在烛光掩映之下,却有一层凄艳的红光笼罩。真美,就像一朵花,在即使凋谢之前绽放中的最夺人的光艳。像日落时,天边的晚霞,残艳、凄艳。
雨动竹梢,寒月半天。赵构模糊地想,为什么有那么多竹,难道种的人不知道,雨打竹叶,愈发凄凉么?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秦夕照低低道。
赵构道:『为什么?当然是想要你彻底死心。』注视着那个在烟雾中飘飘渺渺的青影,道,『你现在,是不是死心了?』
秦夕照又笑了,他的笑,变幻得就像是空中的云。像白云,天上的云。本来一团团地聚在一起,却在不知不觉间散开,露出天空。或者是蓝色,或者是灰色,或者不管是什么颜色。总之天是纯净的,纯净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是的,死心了。烧成灰了。就在那一刻,一切的支柱,都倒了。你真厉害,我佩服你。杀一个人不难,难的却是让他死心,你强,你够强。第一次,是用我母亲,第二次,是用陆商阳。你太懂我,你实在是我的知音。』
染血的青衣在风中飘动,赵构模糊地觉得,就像蝴蝶的翅膀,青色的,有着红色的花纹。他一直以为,那一夜青衣自秦夕照身上滑落下来时,那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便是最凄艳的蝴蝶的花纹,这一刻,他却在想,如果一只蝶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是不是连身上的色彩都会多几分艳丽。
『你回来,是来杀我的?』
秦夕照笑了,前所未有的魅惑,妩媚,绝望,凄凉,孤寂,放纵。一种似乎要把你一同拉至地狱,共同沉沦的微笑。
『杀不了,所以,我选择忘却,选择沉沦。』
57
铮地一声,承影被抛在了地上。没有剑身的剑。这把剑,本来就只是一个影子。
『劝君此夜须沉醉,春宵一梦了无痕,皇上,你还等什么?』
我曾在雾气中与陆商阳相拥,在死亡渐渐逼近的时刻,我只想忘记一切,拥抱他。
是的,还等什么,这是最后的狂欢,最后的放纵,最后的绝望。
赵构的嘴唇,轻轻吻过他的唇。
『夕照,这不是你。』
秦夕照笑了起来,笑得肆意,放纵,甚至有几分媚惑。像三秋之菊,孤标傲世。像雪中寒梅,凌霜高洁。像晓来枫叶,醉染霜林。如逆风之鹰,浩渺苍穹。如尘世舞蝶,蹁跹扑朔。『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总归是这一具皮囊罢了,百年之后,不是一样的尘归尘,土归土?到那时候,你还能记得我么?』
迎接他的不是回答,却是吻,缠绵而狂热的深吻,让他无法透过气来的炽热得像要燃烧起来的吻。
让人窒息的吻。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秦夕照蹙紧了眉,毫不留情的穿透,撕裂,那种痛楚,却比不上心的痛楚,心的绝望。
皇上,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也许我们若换个方式相逢,相知,我们不会演变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境地。上一代的恩怨重压着你我,让本来就扭曲的情感,更加绝望。
如果当时,不曾相逢,那便好。
你我便如在镜中相互而视,便如临水而照自己的影子。不择手段,骄傲冷酷,你我如出一辙。你我不需要了解,不需要像我跟陆商阳一般,用尽力量要走到一起却无能为力。
我们都有想追求的东西,却终究为了感情,全盘皆输。什么规则,什么道义,一切一切,就在这个最不可知的感情前面,粉碎了。
赵构的唇在他耳边,低低呢喃道:『说,说你爱我。』
秦夕照放肆地狂笑了起来,皇上,你也有如此时候,求之不得,自我安慰的时候?
不,皇上,我不爱。我不说爱你,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你明白吗?我若说了爱你,才是最残忍的报复。
哈哈,真可笑,你如此伤害我,我最终,还是没有如此来报复你。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缘,或许是......不,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永远不会承认。
『皇上,你还记得吗,你曾说过,如果你得不到我的心,就把我的心从我胸中挖出来,血淋淋地握在手中,永不放手?』
赵构凝视着慵懒地躺在明黄色的床帐间的秦夕照,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我记得。』
秦夕照的手指缓缓沿着自己锁骨滑下去,停留在胸膛上。他轻笑道:『拿去罢,如今,我送给你了。』
赵构眼中的悲伤沉淀得越来越浓重。『不。』
秦夕照轻笑道:『皇上,你不要?你若不要,那我就要你的心,好吗?』
珠光映照在秦夕照面上,有如宝石。赵构的嘴唇,细致地摩着他的眉,眼,鼻梁,脸颊,耳垂,嘴唇。
『我的心,你早就拿到了。』也许,在今夜的月光下,烛光下,你的微笑你,你的吻里,我真愿作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放纵,让感情胜过理智。你若真要笑着刺穿我的心,我恐怕也会在你的笑容里沉醉,迷失,而忘了闪避那锋利的剑锋吧。直到血溅出来的那一刻,我恐怕才会惊觉,你杀了我。
秦夕照仰面享受着他的轻吻,慢慢展开了一个笑意。『不,我不要,我也要不起。』我不要,皇上,我要的,是你痛苦终生。就这样,把你的心挖出来,太简单了,太容易了,我不要。伸出手臂拥紧赵构,笑道:『吻我吧,吻到我不能呼吸,便好。吻到我可以忘记一切,最好。』
我听到风动竹梢的声音,我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透过挂起的明黄色的帷幕,我看得到孤星冷冷,残月半天。
你爱我吗?爱我吗?我已经不懂什么是爱。我甚至怀疑我是否会爱。算了,这些问题想起来太复杂,太头痛,我再不想了,永远也不想了。
秦夕照缓缓闭上了眼睛。永远就在我眼前吧。
赵构紧拥着怀中的人。你在我怀里,便像一团冰冷的火焰。像燃烧的冰雪。像血红的月亮。像火烧云的光彩。你又冷,又热,你冻得我颤抖,你灼伤了我的心。
从未有一次,你如此放纵地拥抱我。回应我的吻。你把你的灵魂丢了吗?现在的你,只想沉沦,只想忘却?只想要肉体的纠缠,却不想要灵魂的相拥?
我得不到,永远都是求不得。我知你,懂你,了解你心底每一丝最轻微的脉动,包容你的任性,我得到的,只是你的身体,你唇边那个似真似幻的微笑。你的眼神却飘渺,飘渺到我所不能企及的地方。
我得不到,抓不住,永远,无法拥有。
我明知道结局会如何,我为什么还束缚不了自己的心......我明知道我定然是在做不可挽回的事,却还想拥抱你......
如果真的可以没有灵魂,只有肉体的快感,那岂不也是一件好事?......这一刻,让我沉醉吧,沉醉,我即使知道是万劫不复,即使知道你永远不会爱我,我也固执地醉于你那迷迷茫茫的笑意里。
除了把怀中的你紧紧拥抱,除了那达到巅峰的快感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当那一瞬间的极致的快乐结束后,我的世界,又是无尽的冰雪。满室的富丽堂皇,看在我眼中,却更是无尽的凄凉。
我,又何尝不是扑火的飞蛾。
大漠黄沙,朔寒北风。落日夕照,孤雁南飞。
秦夕照淡淡一笑,笑得身后的夕阳仿佛都失了色。
青衣如蝶般向崖下坠去。
我终于,折了你的翼。
终于,让你无法再飞!
赵构猛然坐起来。按住心口,心还在扑通扑通直跳。秦夕照已不在身边。目光落在床头那一红一绿两支玉箫上。凤血凝,水龙吟。也许你我都没错,怪谁都没用。这是命,从很久很久以前,便注定了的命。
一股奇怪的味道把他带回到现实中来,这是......?赵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临安本来火灾频繁,宫内也时有发生,本来不当一回事的,可是,为何那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唤了李忠进来,问道:『是哪里失火了?』
『回皇上,是......凌虚阁。』
赵构顿时觉得心都空了。楚怜云死都没有这种感觉。那是种整颗心都飘飘浮浮,仿佛在半空中,找不到凭靠的感觉。匆匆披衣出去,走到殿门,顿时愣住。
好大的火。半边天都似被染红了。通红,像最艳丽的霞光的颜色。像清晨太阳喷薄而出时,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像血,像半个皇宫都被浸在血海里。
赵构站在宫门。这火,太大,已经救不了了。恍惚忆起初见秦夕照那日,他淡淡的笑容却像如今眼前这大火般,烧灼着自己的心。我是因为得不到,才爱你?还是我本来就得不到,因为如此我才伤害你?
我真希望重来一次,我会好好对你。可是,你永远不需要我对你的好,你只会露出那抹嘲谑的笑意,似乎在嘲笑我,也似乎在笑你自己。
赵构咬了牙,胸口直痛得如同翻江倒海。烟雾迷蒙中,见了秦夕照的容颜,胸口更痛。
秦夕照站在楼前,抱着那张古琴。他的容颜很平静,平静得像无波的湖面。『你不是一直喜欢听我弹琴?今天,是最后一次。你就永远记住吧,我这一曲广陵散。』
忽闻兵刃之声,秦夕照唇上浮出一个淡淡微笑,似一缕光,照亮了黑夜。
『皇上,请把陆商阳放过来。』
『你有话要讲?』
秦夕照笑道:『不,无话可说。只是,想让他看着。就这样,像你一样,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就这样,看着我死。』
是的,最残忍的报复,莫过于此。陆商阳,我不管弄雪是你什么人,你如此不信任我,你就必须付出代价!
皇上,也许我们彼此都曾做了错事,我可以让时间来磨平恨意,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当货物般地送人。我恨你,至死不休!
58
宫中起火,戒备稍疏,陆商阳已在宫外蜇伏良久,终于潜入宫内。眼前却是如要把一切烧尽的大火,令陆商阳如身入炼狱。
陆商阳想,这一幕,将与初识那夜见他抱琴踏月而来一般,永远刻入自己心底,直至尘世了结的那一刻。
点点火星如浮尘,如萤火,在秦夕照身边飞舞。火光映红了他的面,把他整个人都浸在那凄绝的哀艳中。可是,那个青衣人影,却是飘飘渺渺,你,果真打算走了吗,抛开尘世俗事,抛开红尘纷扰,抛开爱恨情仇。
你不是答应过,要跟我一起策马天涯,快意恩仇,傲视红尘?你不是答应过,我们一起去寻找我们的桃花源?我们是谁失了信,又毁了约?
琴声铮铮而响,熟悉的琴音。广陵散。你果真选了它,作为杜鹃啼血的最后哀音。我早有预感,这会是你最后的绝唱,最后的傲然。你可以俯视众生,因为你最终选择了最洒脱的结局。
你终究要弃我而去了,也离开这个你一心想相信,却一次又一次背叛你,伤害你的尘世间。
我是不是很自私,明知道你的离去,是成全你的美,我却终不忍放手。
一个青影,在浓烟弥漫与火光映照下,似真似幻。
秦夕照一挥腕,琴弦寸寸断绝。弦已断,不可续。秦夕照右掌运力,琴身亦片片碎裂,飞落火中,千年古琴,化为灰烬。
『夕照!』陆商阳狂叫。你在我面前断弦毁琴,你对我再无一字可说?连一个眼神也无?
秦夕照眼神空空荡荡,回身往摇摇欲坠的楼口走去。承影剑出鞘,剑身映着火光。亮得如同太阳的光辉,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此时正是黎明与黑夜交界之时,承影的剑影,飘飘忽忽地映在火光之中。
浓烟凄迷中,秦夕照回剑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狂喷而出,与血红的火焰溶为一体。
鲜血喷出之际,满天艳红火霞之中,秦夕照散乱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陆商阳惊愕痛楚得近乎迷茫的面容深深地印在他瞳仁中。麻木的心中,那股剧痛又让心抽痛得窒息起来。
不,决不原谅你。永远也不原谅你!
铮地一声,承影落在地上。
轰地一声,凌虚阁垮落一半,砖石灰尘纷纷而下,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看不清,一切都看不清,看不清你的容颜,看不清你的表情,你的声音也似乎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唯一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的,是血,喷涌而出的鲜血,红得像燃烧的火焰。
赵构闭上眼睛。是烟雾太大吗,让我的泪,怎么都止不住?夕照,你太残忍。你在我面前自刎,你要我愧疚终生,后悔终生,痛苦终生,绝望终生,至死方休?
我知道我很残忍,我这个局,让你的心,成了灰。曾记当日,你抱琴投火,如飞蛾扑火,我忘不了你那一瞬间的美。曾记当日,你宁可十指流血也要弹尽一曲广陵散,我忘不了那一柱香时分你那份坚韧的执着。如今,你竟能如此决然地毁琴赴死。是的,我把你的心,烧成了灰。
然而,你也一样。你更残忍,你死都要把我的心烧成灰。或许,我们终归是流着一样的血?你是最终的赢家。你用你的命,换了你的尊严,你最终的超然。如果人真有灵魂,你可以讪笑地俯视,笑看这场烧毁了你的火,笑看人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你的灵魂,我永远束缚不了。陆商阳也好,我也罢,我们谁都束缚不了你。
你走了,走得远远,远到我们都触不到的地方。我们永远追不上你,无法企及。
我输了。我永远失去你了。永远。
我将痛悔终生。
赵构望向陆商阳,痛楚在陆商阳的眼中沉淀,沉淀出越来越浓重的雾气。
我怎么会如此伤你,我怎么能如何伤你。我怎么会把你伤到心灰心死的地步?我又怎么会让你如此凄然决然地自决而去?
陆商阳拔出龙渊。从你开始,从你结束。夕照,我再不离开你。
我爱你,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我反而只能给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这次,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们一起走。这火,便是最后的桃花源。我终于相信,原来,被血染红的桃花源,便在这里。在这半天如血凄艳的火光中。
龙渊正要穿胸而过,忽然穴道一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半跪下来。
只听赵构的声音,淡淡响起:『你想死?你想随他而去?』
陆商阳怒道:『这难道还要你允许?』
赵构道:『你不配,我也不配。』
陆商阳狂叫:『放开我!』
赵构道:『你应该知道,他选择此时,此地,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就是要揉碎你我的心。他伤了心,也绝了念。我是始作俑者,最终伤他的却只有你。因为他爱上你,只有你能伤他。所以......你就留着这条命,今生今世,为此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