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佐流还无法熟悉这个村镇,无法认清这些街道,进了门,只有爹娘与姨娘令他安心。
常欣见他回到家,赶紧上前问:"听铁斋先生说刚有马贼经过,你没撞上吧?"
单佐流笑着,不只是要让常欣放心,也是因为终于感受到熟悉气息。
"没事的,水生带我躲了起来。"
"那就好。你回来得正好,饭菜也好了,晚点还要去扫祖坟呢。"
祖坟,这对单佐流来说,这些不曾见过的人对他没有什么意义,而自己生母的坟,已在千里之外。
第二章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真要说来,除了住的地方不同,气候干冷了些,单家一家人的生活并没什么改变。
单直元一早就到离家不过十多步的学堂里,直到傍晚结束,常欣依旧做些针线活的零工。而单佐流,偶尔到学堂中帮忙管管孩子,常欣的工作多时,就帮常欣的忙。
远方传来清脆的锣声,一短一长,是有家人平安生下了孩子。孩子出世,在木雅是件大事,得要昭告全民。这是羌族在游牧时的惯例,因一个孩子就是一份将来的战力。
木雅虽是定居的生活,但仍然依循这传统。
常欣兴奋地说:"哎呀,不知道是不是振兴家的孩子呢,他上次是说这几天会生吧?那可得赶紧做好才行。"
常欣手边作的,就是要给振兴家孩子的衣服。本来不该是这么晚才准备的,但刚到木雅,振兴还与单家见外,没说家里妻子怀孕。前几天,对即将出世的孩子想出神,不小心摔伤了脚,让常欣架骡车送他回家,才让她知道。
单佐流正帮常欣裁布匹,微微对她一笑,没有常欣那样兴奋,回头望着紧闭的格子窗。
当窗缝灌进了秋末的寒风,单佐流真不能想象,这里究竟还会冷到什么程度。更不能想见,在南方故乡所见不到的雪,会是什么模样。
风声杂着阵阵孩童的嬉闹声,单佐流思景的兴致被扰,皱起眉头,回到手边的工作。当那些嘈杂声持续了约莫半刻钟,他便忍不住走出家门。常欣眼里含笑目送他走,并对他说:"别对孩子们爱严厉呀。"
单佐流来到学堂前,将门用力推开,骂道:"水生!你也收敛点!其他人也是,别跟他起哄,通通坐好!"
孩子们口里嚷着:"佐流来啦,佐流来啦!"
爬在树上的赶紧下来,在内院里的赶忙回到堂屋内坐好。只有水生坐在屋檐上,也不急,一脸愉快地看着大家鸟兽散。
单佐流瞧他这蛮不在乎的模样,更是气。
"你怎么到那上头去,还不下来!要是摔伤该怎么办!"
之前已听铁斋先生说过水生调皮,但这样三天两头地,说是来上课,实则捣蛋,单佐流真不知该如何管教。他爹单直元,好似打从开始就没教书的心,任他们玩闹,每次都是单佐流来扮黑脸。
单佐流在这里气,水生仍是动也不动,单直元由堂屋内出来,却是说:"佐流,别这么逼他,要是水生被你吓怕了,反而会更不稳当。"
若不是要在孩子面前给他爹留点面子,单佐流还真想说:"我逼?那你要好好教他们呀,孩子玩闹吵得左邻右舍都知道,是怎么对得起请你来敦他们的亲人啊!
但这话还是要忍下,只道:"好,我不逼,全交给爹处理,别让孩子们在该念书认字时玩闹了。"
父子俩还在说,水生突然由屋檐一跃而下,两人都被吓着,赶忙上前要接住水生。
水生轻巧地落在地面,不以这高度为意。单佐流见他没事,正要说教,水生抢先对单直元说:"单先生,我想到有事,不吵你了。"
话说完了就往外头跑,单佐流跟着追出去。
"等等,你今天不是该整天都在学堂的,水生!"
水生脚程快,转眼间便跑进单家。
单佐流这时想起,振兴摔伤了脚,说会找人来帮忙。难不成说的就是水生?进了家门,正好见水生由厨房里,挑着扁担与两个空木桶出来。
"是振兴要你来帮忙的?"
水生清楚单佐流的个性,此时若说是,他不只不让水生工作,甚至也会对让他来的振兴不满,忙着说:"德安哥帮单先生到城里买书,帮姨娘批布,实在是找不到人,才只好让我来的。而且,水缸都见底了,不快些挑水不行。"
说着,便避过单佐流往外走,单佐流却一把拉住他。
"等等,我与你一道去。"说着,单佐流多拿了一个木桶在手上。
"两个人一起提会快些,弄好了你就得回学堂去。"
水生是一脸惊讶:"你要提水?别闹了,别说提,我看你来回走一趟就够受的了。"
单佐流不服气。他年纪可是比水生大,虽然没做过这事,但总不会做不到。
水生依然在嘲弄他:"好啊,要是你能不喊累,不休息地提一桶水回来,我就乖乖上一个月的课。"
单佐流接受挑战:"这是你说的,可别反悔。"
"呵,我看你还没有能让我反悔的机会呢。是要满的一桶喔。"
两人一来一往,谁也不示弱。
山前的汲水处,单佐流还是第一次来到。木雅的屋舍多建在山腰,汲水处要往山里走一段路,再下到山脚,进入一个洞穴。里头回荡着潺潺水声,只有几盏油灯挂在石壁上。
"你是第一次来吧,自己小心脚下。"
水生的话带着回音,绕在这洞穴中。
到了水源处,水生熟练地,连木桶都未曾由扁担解下,就将两个木桶装满水挑在肩上。
单佐流也将手中的木桶放入水中,与这冬季相较,这水比外头更暖些。但将木桶提起时,单佐流不免皱了眉。
"别勉强啊,你累是小事,糟蹋了水就不好了。"
"不用你操心,你可别忘了你承诺过的事。"
水生虽然常做挑水这类的粗活,但小小地个头担了两桶水,也不能说不吃力。他想要一股作气地走上山腰,回到单家。于是打算先丢下步伐缓慢的单佐流。
"我先上去,不等你了。你说你是读圣贤书者,可别做丢脸事,以为我看不到就偷休息。啊,你认得路回去吧?"
"你多注意自己就好!"
单佐流实在受不了水生这目无尊长的态度,决意这次要杀杀他的锐气。但在几阵北风过后,单佐流的决心就冷了。刚碰过水的双手,在寒风中感到更加冰冷,木桶上的提把压在手上,更是疼痛得难受。望着眼前一路的坡道,水生在前方平稳地渐行渐远,单佐流也只能凭一口气撑下去。
待水生小小的身影没在城镇中,单佐流如释重负地将木桶放下。搓揉着被冻,被压迫呈紫黑的双手。
"水生这浑小子,要他乖乖地坐在学堂,真是则不来的事。"
稍事休息,单佐流将外衣衣袖绕在手掌上,期望这样能让手不那么疼,提起水桶,继续前行。
在单佐流终于到能踩上石板路的那一刻,里头却先传来莫名的骚动声。
"臭小子,别跑!"
几名穿着汉人官服的官差是来找他家的。但不是说木雅无法可管吗?还是真是什么滔天大罪,会差人追到这来?虽有些害怕,单佐流不希望一家人里,只有他逃过一劫。不过,是要与家人同生共死心情多些,还是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陌生地的心情大些,在日后水生问起前,他没多想。
放下了水桶,他赶到大街上一探究竟。在山前村市广场,单佐流才知道全不是他所担心的那回事。
约有二十多人被官差押在广场上,都是皮肤黝黑,轮廓深的羌族人。
单佐流冷不防地被拉了一把,抓他的那名官差打量他一会儿,便放开手。
"去去去,别在这凑热闹。那有羌族贼民来通报一声,好处是不会少的。"
单佐流想找个村民问问这怎么回事,但这附近都看不到其他人。只好躲在巷中,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广场里有辆马车,因为天冷,没把布帘打开,只见陆续回来的官差向里头的人报备。
在单佐流还努力想听清楚官差是怎么称呼较中人时,水生被两名官差架着,使力地丢进羌族人群中,骂着:"这小羌鬼,跑得真快,可费了一番功夫呢。"
那人还泄愤似地朝水生踢了几脚。
"你们这是做什么!"单佐流想也不想地跳了出来,冲过官差,护住水生。
但,推开他的却是水生。
"关你什么事,来凑什么热闹?你这汉人走远点!"
单佐流转过头看着水生,见到水生脸上的淤伤血痕,想必是之前追逐时被伤的更是心疼。
马车里的人说话了:"想不到除了扬老头,还有人敢维护羌鬼啊?"
"什么鬼,你才是官贼!"水生怒骂,但身旁的官差一板子便打下,水生咬着牙仍不服气地说:"说你......"
水生的话不成音,因被单佐流紧紧搂着,字句都模糊了。单佐流在他耳边小声说"别说了,我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这时逞强没好处的。"
在街市另一头有马蹄声接近,来者是山后的老扬先生。单佐流在铁斋先生家见过他几次,此时正要向他发难,扬先生下了马即对单佐流说:"交给我。"而后对车内人道:"姚大老爷,你倒给草民说说有几位羌民,草民好赶紧处理。"
马车里的姚县官对部署下令:"谁啊,报个数来吧。"
"禀大人,有二十七名羌贼。"
姚县官佣懒地说:"二十七人呢,扬先生,你看看该怎么办吧。"
"老规矩,我等会儿差人送五百两来,三百两保大伙,两百两慰劳姚大爷与官人们。"
姚县官仍不满足。
"扬先生,你是怎么管这里的,羌鬼乱跑就算了,还有人敢在我面前护这小羌鬼。"
"姚大老爷,这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就别计较了,还有这,是东海来的东珠,质地纯粹,世上可不出二十颗,是稀世之宝。给老大爷玩赏。"
扬先生先将一盒东珠递上,由轿旁的捕快交到马车内。
姚县官是一副网开一面的慷慨:"我怎会与孩童计较,该怎么做也不必我提醒扬先生了。来人,起轿回城去。"
由马车领头,一行人井然有序地离开,被抓的村民们都没心情替单佐流解惑,也没离开广场,而扬先生忙着差人张罗那五百两。
待官兵们都出了村门,今天守啃的青树,讪讪地跑到广场来。
"真对不住各位同胞,我吃坏了肚子,瞧这风平浪静,应该没什么大事。没想到一耽搁,就出了这事。"
扬先生见青树羞愧难当,也替他说话。
"乡亲们,为了替各位去去霉气。傍晚在山后河边,我们做东请客吃一顿,还请各位赏脸。"
众人还留在广场,不是气什么,只是想知道怎么守啃的没敲锣通知。这下青树出来认了错,大伙也就释怀了,但还是数落青树几句。
单佐流还是一脸莫名,正要找人问个清楚,但感到怀里有东西不安份地动着,才想到水生。稍微松了手,水生便由他怀中挣脱。
"差点就被你给闷死了。"
水生被闷得透不过气,是满脸涨红。单佐流觉得水生模样有趣,但见到水生脸上的伤,只有担忧。
"你没事吧?"
"没事,这种小伤我才不放在眼里呢。倒是你,你提的水呢?"
单佐流在提水途中休息好几次,也不想跟水生呈辩,直言:"见村里有事,我就放下它先过来了,就在路口那。"
"嘿,不管怎样,这下是我赢了。我去把水提回来,你先回家吧。"
待水生离开,单佐流想找人问问刚刚出的事,才发现村民走的走,散的散。想起傍晚在河边有活动,决定那时再问扬先生。
傍晚,有德安架着骡车,带单家三人到河岸边。单佐流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在火堆旁,玩着羊皮鼓的水生,依然是放着下午的伤口不管。单佐流抓起家中带来的膏药,下了骡车就去找水生。
常欣在一旁笑着,对单直元说:"佐流还真有当哥哥的样子,这么照顾人。"
单直元回道:"这倒是,不过也是水生调皮,以前见过哪个孩子能让佐流这般生气的?是责之切,而爱这深啊。"
前方又上演了与今天下午同一出的戏码,水生要逃,单佐流追着他上药,不过单佐流现在没下午那么势单力薄,旁边的大人们都帮单佐流架住水生。
"这下你可逃不掉了吧!"
被一群人围着,水生是死心不跑了,只是抱怨单佐流怎么这么缠人。
"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啊,这又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伤,不涂药又不会死!"
"上一下药也不会死啊!给我乖一点。"
单佐流仔细地检视伤口,直到没有遗漏,才满意的离开。水生无力趴在羊皮鼓上,在这寒冬中,连上衣都被扒下来贴药膏。
"真是的,以前没人帮我看伤,还不是好好地活到现在。"
水生自言自语地抱怨,旁边的青树听了,拍拍水生的头,说道:"以前就是没人管你,你才无法无天。现在有人管了,要知道收敛啊。"
"还不是你没看好啊,不然也不会让官贼给逮到!也不会受伤了。"
又被提到痛处,青树只好干笑两声,调着手中的西塔琴,不再理会水生。
单佐流回到家人身边,与铁斋先生跟扬先生等村中长辈坐在一起。正是机会一问官贼的事。铁斋先生缓缓说道:"我们木雅啊,在以前,是在河的另一边。当时就有许多汉人的罪犯,想尽办法渡了河,到了我们这里,就是一番新天地,到了漠河改道,旁边临川县的姚县官,说边境是以河为界,且这里一直都有汉人居住,所以是临川县的属地,要羌人们离开。我们当然不愿接受,在五年前,两方直接兵刀冲突。"
铁斋先生喝口茶,接着说:"五年前,木雅背水一战,长久下来,渐占下风。扬先生是汉族的读书人出生,摸懂姚县官的心理,只要有好处给他,一切好谈。所以先送一笔钱给姚县官,对他说这里的羌民都离开了,若以后给县府发现有羌民,就让他交个钱,让我们将他送回漠河北岸就好,免得伤了彼此间的和气。"
铁斋先生苦笑道:"所以就变成现在,有官来搜捕时,哨兵通知大伙躲起来,若是有人被抓了,就由扬先生出面交钱。"
水生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正好听见他们在说这些事,所以接着铁斋的话,对单佐流说:"所以我说啊,官贼比马贼更可恶!"
水生用手要去抓肉,被单佐流打了手背,塞了一双筷子在他手里。
单佐流回过头问铁斋:"这么提心吊胆的过日子,没想过离开吗?不就过河就没事了?"
单直元以眼神责备单佐流这冒犯的发言,但铁斋并不以为意,水生倒是抢着说:"为什么我们要走,我阿爸死在这,我阿妈葬在这,我阿爸的阿爸也埋在这,他们在这里化成骨,化成灰,我以后也要伴着他们的。"
水生说完便走开了,铁斋道:"别怪他的口气不好,水生的阿爸就是在五年前那时死的。不过他说的也没错,该离开的不该是我们,不,应说是没人非得离开,和平共处才是重要的。"
在火堆旁的乐团开始弹奏乐器,西塔琴特殊的琴音吸引了单佐流的注意,在琴鼓合奏中,高亢的女声用羌语唱道:黔首石城漠水畔红脸祖坟白河上铁骑故国在彼方在彼方今地是何处何时还家乡还家乡铁斋一句句地向单佐流解释,常欣在一旁听了也感伤。单佐流与常欣的心情是一样的,都思念起遥远的,桂花香气弥漫的故乡。
单直元叹口气,说道:"这里才是我们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