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欣虽想回道:对你来说才是。但还是忍了下来。
单佐流知道多想也于事无补,只是看着围着火堆的人们,在一首悠然的歌曲后,开始欢乐歌舞,好不快活。
第三章
三年后,水生迎接十五岁的成年礼,正式离开学堂。说是离开,也不是在学业上有结束的课程,而是因为木雅与其它羌族部落一样,全民皆兵。十五岁后,每隔七天就在山区间,有骑马,射箭,剑术,搏击等等的训练。
训练的事也都进行的相当隐秘,属于汉人的族群,鲜少听闻训练的情形。虽说木雅的汉人比例不少,许多羌族的习俗,除了生活节庆外,不向外族透露的仍有许多。而水生在平常,还是偶尔会帮德安,振兴的忙,处理单家的杂务。
这天他也帮忙提水,回到单家庭院。水生将长发随意弄在脑后,羌人并不特意蓄发水生留得长,只是因为没机会找人替他修剪。他依然习惯把袖子卷到肩上,细瘦的臂膀变得健壮许多,个头也比单佐流高出一点了。
水生拍了一下单佐流的头,笑着说:"嘿,你啊,再不努力点,连身高都会被我追过,亏你年纪还比我大呢。"
单佐流又一次跟着水生去提水,还是支撑不住,在路上休息了几回。他想过是不是用肩膀挑比用手提轻松,要水生试着给他挑。结果挑两桶他只能走两步,挑一桶更不知怎么保持平衡,还摔了一跤。
埋怨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他闷闷地不去理会水生。
屋内的常欣听见两人回来,出门迎道:"佐流,累了吧,进来休息一下。水生也是,这时也没什么事好做的,进来吧,姨娘拿糕饼给你吃。"
水生对常欣绽开孩子般纯真的笑脸,说声:"谢谢姨娘。"
只有在面对女性长辈时,水生才会有一张乖孩子的脸,只要他这俊秀的脸庞一笑,再想起他的孤苦无依,母亲辈的人都是抢着疼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就像水生这样地贴心乖巧。
想起水生在自己挑不起水还摔倒时的嘲弄神情,单佐流不高兴地说:"真是,只有这时候才会乖一点!"
"怎么?姨娘对我好,你吃醋啦?"
"懒得跟你生这种气。"
单佐流自顾自地走进屋内,水生跟在他身后说:"还是刚刚摔倒,哪里在疼吗?"
常欣正由厨房回来,听到单佐流摔倒,忙上前顾着单佐流全身,焦急地问道:"摔着了?有没有哪里伤到了?"
单佐流一向不想让常欣替他操心,赶紧笑着回道:"姨娘,我没事的,不也好好地走回来了。"
"他啊,就是爱逞强,不过应该是没事的。"
水生接着向常欣说单佐流是怎么不服气,怎么试着挑水,结果如何的,说得活灵活现,惹的常欣想笑又不敢笑。[幸福花园]单佐流只是闷闷地吃着糕饼,任他们俩去说。常欣注意到水生过短的衣服,说道:"哎呀,水生儿你是不是又长高了?衣服看来小了一点。"
"水娃儿"这名,常欣是跟着木雅里头的妇人叫的,水生在成年礼后,一直要大家别再叫他水娃儿了,但妈妈们还是把他当小孩在看,水生也只好由着她们了。
"来,站好。姨娘帮你量量尺寸,做几件新衣服给你。"
"姨娘要做给我,我当然高兴了,但姨娘有自己的工作啊。"
知道拒绝不了,水生欢喜地接受,但还是客套了一下。
"不碍事的,佐流,你拿笔墨帮我记一下尺寸。"
单佐流只能照办,坐在桌前,看着站得直挺的水生,听着水生爽朗的谈话声,单佐流想起在故乡的一位朋友。单佐流与他年纪相当,但当时的他就有着潇洒的气息,在同僚中总是被说过于内敛,甚至不苟言笑,要是他们瞧见他是怎么追着水生跑,定都会被吓一跳呢。
"佐流,佐流?"
常欣试探地叫了几声,单佐流回过神,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见你在发呆,有心事?"
"没事的,对了,我要帮你记尺寸呢,是多少?"
常欣之前没注意到他在发呆,已先说过一遍,但这时依然柔声地再说一次。当他写完,水生说道:"我等一下要到山上的凉亭去练笛子,你要不要一道出去走走?"
水生近来迷上了学习乐器,无论笛子,琵琶,西塔琴都学,只是刚起步着实差颈,所以找个空旷的地方免得吵到人。
单佐流点头同意:"好,一起去。"
常欣接着说:"那我替你们准备些茶水点心,听着笛声,一边观景,一边喝茶,多风雅呀。"
单佐流在心里抱怨:那也要水生的笛声能称上风雅两字啊。
水生倒是直说:"我觉得羌笛不太适合配茶,倒是跟酒较合。不过我现在的笛音,不论是喝茶吃酒的人,都会倒尽味口吧。"
这话又逗得常欣笑不合嘴,直说水生是小傻子,单佐流低头轻笑水生。就是这样的水生让妇人们都放不下,水生对他来说,也是如此啊。
两人准备一番后出门,这些年来,虽不能象水生那样的轻松自得,但单佐流已经可以一路顺畅地由家旁的小路上山。
水生拿起笛子开始练习,单佐流则拿起西塔琴拨弄。他也曾请教别人西塔琴的弹奏方法,是学会拨弄弦音,却弹不出青树或是铁斋先生那样,时而苍茫凄楚,时而衷心欢愉歌舞的琴音。就连水生的笛音,虽不是相当稳定,偶尔也真有种幽怨的音色。
水生一曲吹毕,正要在再练一回,山腰啃塔传出锣声。
单佐流仔细地数着:"三短一长,是马贼。"
"马贼?现在不是刚入夏,怎么会现在出来呢?"
"谁知道,也许寨里的东西不够吃了吧。"
单佐流向来厌恶马贼,认为他们只懂劫掠他人收获,不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因为这样,水生一直将对马贼的憧憬藏在心里。
水生对木雅马贼的了解与单佐流不同,知道他们不是一开始就为了抢劫而生。他们都是五年前,不愿听从杨先生的建议以金钱苟活,愤而离开村镇,隐在木雅山区的人。
他们的掠夺,也许是为了报复汉人,就如姚县官对他们的掠夺,他们瞧不起在木雅的羌人,会破坏木雅来泄愤,他们大头目的心还是要保护木雅的。
远方卷起一道黄雾,蔓延而来,成群的马蹄宛如低声的怒吼,回荡在木雅的大街小巷中。水生在高处望着这声势,为了在单佐流面前掩住兴奋的心情,他拿起笛子拙劣地吹奏曲子。是单佐流不会懂的,羌族《复仇歌》,这是叙述族人被外族杀害,年轻男性为了保护家园,即将挺身出战的战歌。
单佐流应该不懂,但他却问:"水生,你在想什么?"
水生停下,一恋疑惑地说:"没想什么,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你的笛声里,好象在期望什么。"
水生笑了起来。
"了不起啊,了不起,能由我这破烂的笛声,就了解我的心情。"
水生这故意夸大恭维的言词和语气,令单佐流不满,使他不想问下去。
"算了,当我没说。"
单佐流继续对着琴谱练琴,水生也继续吹奏着不成音的曲调。
过了一段时间后,竟又传来锣声。
"二短一长,今天是怎么了,这么热闹,马贼官贼一道来。"
水生在这山顶上,没打算要躲,即使来的是官,也能这样地轻松。
单佐流在这三年,对木雅这儿的生态也有所了解,县官姚浦每年入夏,秋末会来一次,有啃塔通知官兵来,官兵一般是抓不到羌族人,只由杨先生送上两百两的慰劳。也有意思意思的搜捕,如果有下车有被发现的羌人,则一人要十两赎身。说得难听点就是每半年按时来收保护费,见到一个羌民就加收罚款。
村民虽不满,但为了避免八年前那样的流血争斗,还是忍下这口气。
幸好木雅不算穷困,这里土地虽贫瘠不适合农作,却另有生路,是山区中的铁脉。
木雅在河的另一岸时,就以铁矿的开采与冷铁著名,至今还是大量地运过河贩卖。
姚浦虽也凯觐木雅的铁,但羌族与朝廷有协议,铁是禁止输入品。八年前羌族内乱,无力保护木雅,才使木雅孤军奋战,不得已与临川县妥协之时,姚浦也不敢要木雅的铁,若是占得住就算了,但是怕羌族内部整合后,第一个就找他开刀。于是姚逋选择由木雅得到小的好处,却向朝廷表示,只要羌族下逾越旧河道,便不干涉木雅。
看着走进木雅前镇街道的官队,水生吹奏一段曲调后,问单佐流:"我现在的笛声在说什么呀?"
单佐流白了水生一眼,"你恨不得杀了姚县官全家。"
水生夸张地惊讶说道:"好厉害,真被你说中了!"
单佐流懒得费力气去瞪水生,只调着自己手上的琴。
水生移了位置,到了山下绝对看不到的角落,也拉单佐流过去避一避,对他说:"你知道旧河道在哪吗?"
单佐流望向南面低平的地方,回道:"不就是前面那道较低的平原吗?"
每年立秋时,在那里还有木雅汉人与县内商人的集市,单佐流陪常欣去过两次,相当热闹。
"嗯,就是那里。八年前我阿爸,还有其它不愿附和杨先生计策的人,在那里与官兵展开最后一战,结果我们输了。"
伤痛的过去总是让单佐流喘不过气,他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水生,或是其他受到伤害的羌人,只能默默听着他陈述过去,这也是单佐流第一次由水生口中听到八年前的事。
"那时我阿妈就抱着我在这里,看着下头的争斗。我们的族人输了,没死的都被俘虏,就在那里被斩首示众。觉得敌不过人,都投向杨先生那,请他想办法。有些不甘心的人,就跳河自尽,我阿妈就是。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奇怪什么?"
"为什么不渡河过去就算了,还非得要死在这。"
"嗯,是有点。能活下去,不是最重要的吗?"
就像单直元,不辞千里将他们一家带到这里,只为了一个至今都不愿对单佐流明说的原因。单佐流切身地感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是那么难以适应,离乡背景,也不是那么难受。
"因为那时河水刚改道,水量太大,不能渡河。前有追兵,后无退路的情形下,这里的人大多认为只有两条路。活着,或是死。"
单佐流看着身旁的水生,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
"水生,你想报仇吗?"
水生没有犹豫:"当然,在这里活下来的人,没人愿意一辈子都受到临川县这样的对待。"
"你打算怎么做?加入马贼?做些劫掠一般农民百姓的小勾当?"
单佐流是真有点动气,水生慌了,"当然不是,农民也是辛苦人家,只是......"
听到水生还懂得体谅农民,单佐流语气缓和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唉..."水生像是辞穷,摇手不再作声。
几年相处下来,单佐流知道,水生从不说出他不想说的事,所以单佐流不再问,只道:"你要做什么前,先想想我姨娘,还有其他对你好的人,别让她们难过。"
水生吃着糕饼,喝口凉茶,说道:"你还是那么婆婆妈妈的。"
单佐流正要发作,水生抢着先说:"那你呢?你也会为我难过吗?"
"要是我知道你作了什么坏事,我只会笑你活该!"
单佐流别过脸,背对水生。他气水生,总是把他的关心说得像是多余的,无所谓的事。他知道,现在的水生一定会偏向铤而走险的路,他也知道,他劝不回水生,因为他在水生心里没哪个份量。自己不过就是单家的儿子,是水生众多朋友中的一人罢了。
想到这,单佐流不高兴被说婆婆妈妈,没想理会,拍拍他的肩说:"好啦,东西收一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水生带着单佐流往山后走,顺着河岸边往下,远远地望见河中有两座八角佛塔,不过只剩三层露在水面上。单佐流平时很懒得出门,除非有事要办,或是水生拉他出来,他并不会主动走出家门。也因此。自然他来木雅有三年多,不知道的地方还多着,这是他第一次发现漠水中竟有被淹没的佛塔。
不等单佐流问起,水生指着那里说:"以前那边是一座佛寺,不过现在只留两座塔在水面上。我娘跳河时那时,水淹到宝塔顶上,只有两片屋顶飘在水面上,我被卡在那上头,所以得救了。"
佛教此时在中外,都想当盛行。常欣信佛,时常问起木雅怎么没有佛寺,村民总是笑着对他说:"佛都自身难保罗。"
这时单佐流才知是因为如此,轻笑道:"难怪德安说这里的佛是泥菩萨,自身难保。"
"是啊。当初里头的和尚,信徒们,都相信菩萨会保佑他们,所以坚持不肯离开佛寺,结果可想而知罗。"
单佐流的笑容僵住,对往生者不敬感到懊悔,水生不以为意地说:"用不着觉得抱歉,他们是死得其所,是该替他们高兴。不过木雅自此不信佛的,也不在少数。"
水生搭上单佐流的肩,将他拉近自己一些,在他耳边说道:"如果我哪天出了什么事,你就笑我活该吧。因我绝对是死得其所,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而你啊,笑两声,然后就忘了它,总比难过好。"
水生说完便松开了手。水生突然靠近的温度还在单佐流的心头,一时间让单佐流不知该如何反驳水生任性的话。
水生站在河边,河水滚滚而下,拍打着河中的佛塔。水生拿起笛子,对河吹奏一曲,虽然音不美,声不清,却是他数年来的哀伤,也是木雅的羌族人民的悲痛。这些都跟着日夜奔流不停的漠水,飞逝而去,转眼间,又过了三年。
第四章
"娶妻?"
单佐流本在剪裁布匹的手停了下来,常欣接着话题说道:"是啊,你都二十一岁了,是到了成婚的时候。这里跟以前住的地方不一样,女孩子家也常在街上走动,你在这儿也六年了,没遇过想与她成婚的孩子吗?"
"这......姨娘你不提,我倒真没想过......"
"那也没关系,现在说也不迟。说真的,是学堂何先生的夫人,向我问起你有没有意中人,若没有,她很乐意替你当媒人牵线。"
单佐流继续手上的工作。
"太突然了,你也让我考虑考虑。"
"没什么突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很自然呀。我也请铁斋先生帮你找份在米行记帐的工,总不能让你成了婚还只是在家帮我作零差。"
"那先等我工作做熟了再说吧,真的请你们别替我急了。"
常欣对单佐流提过这事,也可以给何夫人一个交代,所以她不再说,只细心地缝着手上的衣服。这是要给水生的,上衣缝好,常欣拿起来四处瞧瞧,想着水生穿上它的摸样,满足地微笑。
单佐流见了只觉好笑:"你啊,我和水生究竟谁是你孩子呀。"
常欣挑眉盯着单佐流:"我还真希望能有水生这样的孩子呢,只可惜他不是。你若是女孩,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嫁给他。"
母子两人总常说些颠三倒四的玩笑话,单佐流也不甘势弱:"呵,你生一个会实际点。再说,依我看来,你不是想把我嫁他,想嫁的是你自己吧。"
常欣轻捏一下单佐流的脸颊。
"呸呸呸,乱说话,污蔑你姨娘的清白,什么时候变这么滑舌了,都跟水生学坏了。"
但单佐流是真的替常欣可惜,她今年才二十九岁,与他不过相差七岁。单佐流就是叫她一声姐姐,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