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没等我做出反应,身下那通著人性的小红马,不知是不是也想学著柳大娘的驴去沾五明骥的便宜,立刻甩著蹄子窜上前。谁知五明骥不但脾气好,还特爱害臊,毫不领情地转身就逃。
  这下好了,左匀翊根本没拉缰绳,身子又不轻便,猛然间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他慌忙去拉爱马的辔头,可五明骥却已然冲开了路边的兵丁,一头扎进人堆里去了。
  “小心俺闺女!”
  “五行图……签筒、石头……老夫的摊子呀!!”
  “娘……娘……俺鞋不见啦……”
  “哎呦天爷咧!”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连滚带爬地滚下马往过跑。幸好群众们极其机警,你踩我我踩你竟然没有人被马给踩到。
  当确定左匀翊这个祸害毫发未损时,我长舒一口气:“祖宗,你就不能安生一刻!”
  忽觉背上一阵痛,有人拿著竹竿子对著我猛戳,还边捅边带著哭腔嚷嚷:“是你撞的,你陪我!”
  “啊呸!你倒是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撞的?!”我怎麽就不明白了,次次是那家夥闯了祸,我来背黑锅。
  转身,叉腰,掳袖子,吸气……我愣是没骂出来。
  熟人。我乐,怪不到逮谁都用竹竿子戳呢,原来是──刘瞎子。
  刘瞎子坐在路边,脑袋上的华阳巾歪在一边,一只手摸摸索索在地上摸个不住,一只手握著竹竿子顺著声音捅我。我拽住他的竹竿,免得下头的泥巴蹭在我的新衣裳上。杆子另一头捏在他手里,上面还挂著块写著“卜前世今生、化阴阳凶吉”的招子。
  我说:“得了吧刘瞎子,你看完了妇人病还要看风水,身上的东西加起来不过三件,竹竿子上的脏挑子,一块儿画著老君像的破麻布和压在上面的那块烂石头!都这样了,还好意思跑出来招摇撞骗。”
  刘瞎子侧著脑袋仔细听了半天,黄胡子抖抖:“原来是於旻远呀,我当是哪家的大官人纵马行凶,差点踩死老夫。原来是你个龟孙子,你一石狮红门里的奴才,怎的就总是看不起老夫呢?老夫对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官大帝起誓,老夫的家夥事儿个个都是宝贝,就说这块石头,那可不是凡石,它叫炼天石,那是上古时候……”
  “放屁,我上次还在客栈看见你拿它压夜壶的盖儿来著!”我吼,这缺德货,还真敢吹。
  围观的百姓一阵哄笑,湮没了他兴致勃勃讲解的上古神话。
  “那叫镇精气,你懂麽你……”刘瞎子的脸色忽地像吃了酒般通红,学著魏暮玩儿起了结巴。
  “行了,别堵在这里。一会儿中军开拔,惹了上面不高兴就不好收场了。幸好也没人受伤,各位多包涵,大家散了吧。”我向著人群抱拳。
  “那不成,你至少得陪我二十个大子儿!”刘瞎子昂起方形冬瓜头,本就生得靠上的眼睛又翻得只剩下泛黄的眼白,使额头显得愈发的短。他鼻子塌平,人中漫长,嘴巴宽阔,上唇外翻,显露出两颗焦黄的牙齿,犹如只大老鼠般透著股精明劲儿。说完,还伸出两只在泥地上抠得湿漉漉的手指。那指头,宛若两根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泥鳅,在我面前又晃又扭:“二十个大子儿,咱今天这事儿就算了。”
  兵勇们见这架势,明白他想闹事儿。一拥而上按住刘瞎子那身精瘦的朽骨头,几乎将他的脸按得陷进泥里。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我赶紧俯下身子,趴在刘瞎子耳边小声安抚:“别闹了,回去再说!不是有我呢,你还怕日後寻不找人啊。你损了什麽,都算好喽,我改日如数赔给你就是。”
  说完,我回头瞟了左匀翊一眼。
  左匀翊满脸的不高兴,他好像真的并不怎麽喜欢刘瞎子那家夥,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这很正常,就刘瞎子那副猥琐的尊容,论谁谁都不待见。何况我们家喜好风雅的左匀翊,最看不起的就是横街耍泼来这套。其实当官的并不在乎那几个小钱,只要左匀翊愿意,他能把京城所有的宝贝淘换到手。就算是拿一百两银子买了你那块破石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从古至今,要钱也没这个要法儿不是:你这麽死气摆咧坐在这儿伸著手,得理不饶人,非说人家毁了你的东西,这就坏了体统。官民有别,他若当著众人的面给了你钱,岂不是摆明怕了刁民讹诈。
  刘瞎子被兵勇们按得急了,根本没听我说话,只是拼命地扑腾著挣扎:“於旻远,你在衙门口混饭吃,大老爷们痰盂里那人参龙肉的残羹剩饭你还没嚼上几顿,翻脸就不认得咱这帮穷朋友……你的良心、良心都让狗吃啦!还让人绑我……”
  左匀翊忽然停下,没有语调地对我说:“赔他些钱,打发他闭嘴。”
  我巴不得早点平息了此事,忙从招文袋里抓出一把铜钱,掷撒在刘瞎子面前:“你怎麽如此不识好歹,为了这几个铜子儿,拼的老脸老命都不要了。若是碰上官架子再大点的主儿,这会儿怕早就被活活打折了腿啦。”
  刘瞎子听见钱响,用两只手一通乱摸。兵勇们见无功可表,也松了手站回原地。
  我拉了左匀翊的马往回走,却听见背後刘瞎子喊:“怎麽只有十九文,少了一文呐!这卦象摸著可不好,於旻远你站住。己巳木岁岁煞南,彭祖百忌忌出行,你今天要是出了城门,必定会手然血债,夺人性命……”
  我大吃一惊,缩著脖子扭头,拼命冲他使眼色。当时确实是吓糊涂了,忘了他根本看不见。大军出城之日,什麽忌啊血啊的皆不可提,若有人敢出此不吉之言,那是要捉去以头祭旗的!
  左匀翊说话可不像刘瞎子看相这麽曲折,他简洁明了地对著一个兵士说:“去,掌嘴。”
  那兵跑过去,拾起地上的“炼天石”,对准刘瞎子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
  众人都愣住了,直著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刘瞎子血肉模糊的嘴巴,一会儿看看左匀翊阴沈沈的脸。那当兵的再次抡起石块的时候,左匀翊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只是让他长个记性,由他去吧。”
  刘瞎子懵头愣脑地坐在那儿,血沫子从鼻孔唇间一股脑往外冒,嘴巴张了几张空洞洞地望著我的方向,最後竟挤出一句特真诚的话:“……天意不可违啊。”
  好容易挨到城门口,又和众人凑在了一起,左匀翊也不见了刚才的怒气,和大夥儿玩笑起来。我们都等著祭天的仪式过後,到暮春的郊野畅玩一番。
  城楼之上,子信头戴青黑色鹿皮綦弁,素衣、皂襴、朱裳、秉剑,跪在穿著大红金丝盘蟒马牙褶的陆统面前,从他的手中恭谨地接过代表皇帝所赐权威的白翎箭。
  偌大的京师,此时竟然万籁俱寂。众人凝神而望,暖日从城门上缓缓升起。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而紧张的气氛渐渐厚了。
  子信起身,搭箭在弦,满弓向天,直射城顶的四彩鹄。一时间万军欢腾,唱礼官悠悠唱和:“春搜祭天……”
  一只白羊被按在城门楼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熟练的用白布缠了双手,手起刀落斩下了白羊的头。他骄傲地举起羊头给城下的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样飞出来,把南邗帅旗染得沈重无比。
  “王刀头不愧是提刀吃饭的好把式!”我不由的赞叹。
  “那改天让他在你颈子上练练?”左匀翊很诚恳地征询我的意见。
  “那倒不必、不必……嘿嘿”我干笑几声,心里暗想,要不是左匀翊不肯声张,现在城墙上挂著的脑袋说不定就是刘瞎子的了。
  他白我一眼:“叶公好龙”。尔後便转过去,和刚从城楼上下来,脸上还留著兴奋过後的红晕的陆统打哈哈。他说:“陆公刚才好威风,怎不再上面多待一会?下官的身份,想上都上不去呢。”
  陆统鼻尖也红红的,笑呵呵地说:“咱家在内廷里混了一辈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热的道理。这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咱家刚才只不过是代主子行了个礼数,哪有什麽威风不威风的。再说了,宫里待的久了,见不得血腥气儿,腿肚子直打哆嗦。”他指指城门楼上的杀羊仪式,缩著脖子咋舌头。
  我觉得,他说起话来甕声甕气,活像锺楼上沾满老鸹屎的那口大铜锺。
  “陆公所言极是。”左匀翊再次诚恳地点头。
  王公贵族们一出城门,那简直就是千里牧场大放羊,左匀翊尤显得兴奋,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我骑术不佳,便认准了熟人跟著慢慢晃,反正齐广明骑马也骑得不怎麽样。
  齐广明没有功名,所以只穿了件月色鹄袍,比起左匀翊赏给我的那身藏蓝袍子,不知清俊了多少。魏暮特地给他选了匹白骢,就连镶著银饰的鞍子都是云白的,白色的锦缎垫褥,配著闪光的白铜镫於。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著银饰。他执著的那支鞭子,一看就知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在一根八寸长、雕著花纹的象牙柄上,末梢还带著白马鬃做的缨子,整个人就如同天上的谪仙一般好看。
  我的小红马配著我的蓝新衣,像土鳖一样映衬著人家翩翩公子,我不由感叹,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啊,天生没那福气,要不是的话子信那夜说不定就和我……
  天!我想到哪去了,大白天的竟然欲求不满起来,还没人家太监定力好呢。不过说回来,太监的定力那是天生的,由不得自己。这会儿子,陆统倒像个身体肥硕、两鬓斑白的孩童,年届五十了还顽性十足。他跳下马,挽好缰绳,任由它撒欢儿走。他自个儿却在农人的田里像只熊罴一样笨重地跑前跑後。一会儿去招惹麻雀,一会儿又捉只小蛇,竟然还钻进瓜地,摘下一颗连著瓜秧子的毛茸茸的小瓜给齐广明吃,说那是甜瓜。
  齐广明道了谢,掰了一半递给我,苦的要命。

  越陌度阡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们放马走在旷野里,头顶上飘著大团的白云,云缝里的天显得格外的蓝。
  齐广明问我:“小於怎麽不伺候著你家那位难缠的主子,倒在我跟前打圈圈?”
  我说:“我家左祖宗怕是追顾子信去了,也不知抽的什麽疯,一路上赶骡子赶马的往南跑,哪里是在狩猎,我看倒像在赛马。”
  “顾大人今个儿自然高兴,这一路往南,离京师不远处的泾州城,是他当年亲自领旨修缮的。马走得快了,说不定有幸还能一见。”齐广明端端身子,道:“顾大人曾经说过,带兵打仗算不得功业,建城兴民才是正途,这句话广明打心里著实佩服。”
  “他不正是擅於血溅疆场、阵前厮杀麽。讲出这些话来不过是因为杀戮太重,求个心理安慰罢了。”不知为什麽,我忽然想起了沄江边上的惨象和埋在路边的那个叫做小七的冤魂。
  “怎的,你不信?我可听说前几日顾大人捐了善款,命人在鱼市边修起了一座石桥,并亲手题上‘遥秋’二字。百姓们喜不自禁,说春天里修的,自然离秋天还远,称颂顾大人给这桥起了个好名儿,特有文采。”齐广明晃著脑袋,嘴角挂著几滴新鲜的瓜汁,盯著愣在当下的我吃吃地笑:“不知他砌这砍不断、冲不垮、压不塌的石头桥,为的是个什麽?”
  稍稍知点内情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桥的来历可不简单,偏偏又取了这麽个名儿。子信,你到底想要做什麽?是补偿麽,奴才我用不著您如此费心。但若没那层意思,那您老耍著我玩儿也玩得颇劳心劳力了点。
  经过上次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左匀翊的脾气,是天性使然。你瞧他天天挑著人打趣,其实都是做在面儿上的事,不怕暗地里损了别人。他图的,是好玩儿。再看子信,平日里面色如水波澜不兴,说笑便冲著你笑,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人给你收尸。他在暗处,把所有人都拿捏在手里,才是真真的阴险。他图的,是好处。
  偏偏子信的手段,在我身上很是受用,任谁看著他那张脸,也清醒不起来呵。
  “唉!”我叹气:“要是有机会的话,我看还是早点回家娶老婆生孩子的好。那些每日里穿著软绢细缎的大人们,心思只怕比五月的麦芒还尖细,真让人琢磨不透。今个儿高兴了,就哄得你像吃了蜜一样甜;明个儿脸一沈,便当你是只狗;再哪天一个不乐意,说不定就把你给哢嚓喽!”
  “他们也不全是这个样的,向晚就不同……”齐广明道。
  我故意接他的话头:“我还没说完呢。就算命好,没被自家主子废了。不留神又会被其他各怀心思的大人物因为争风吃醋啦、面子里子啦这种破理由,做了滚在刀刃上的肉。虽一时半会儿也割不断,但仍要生生挨著受疼。”
  齐广明拉缰绳的手颤了一下,正欲开口,我抬起下巴朝他示下:“瞧,魏大人在前面忙完了公事,又折回来了。我得离你远点,若是挨得近了,说不定他这回会杀了我的马。”我拍拍小红马的脖子,它回应般地打个响鼻,摇摇脑袋,辔头的铁环当当作响。“玉顶赤可是左祖宗的宝贝之一,它要是死了,左匀翊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袖手旁观啦。”
  齐广明性子真是可爱,立刻被我这话逗急了:“上次的事向晚有错,我已经和他说过。但事因广明而起,终究是我不对,不该只在夜里的桥边受了点风便病了……”
  我乐:“知道啦~知道啦……不过是句玩笑话,你倒当真起来。难道说你生病,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如不是你肯帮我,我还不知道该把那倒霉的女人怎麽办呢。”
  我看魏暮确实近了,想要避开些,免得又会撞翻大才子的一坛好醋。可谁知齐广明不信我刚刚说的话,拉著我的袖子就是不松手,他看著我的眼睛说:“小於你别走,我就你这一个朋友。其他人看不起广明,难道连你也嫌弃我!”
  你说你咋就善良得这麽实成呢?简直冒著傻气。我刚真是没事儿发发牢骚,被人整成那个样子,念叨念叨也不成啊。
  我干笑几声,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
  魏大才子到了我们跟前,他灰白的脸上,呈现出相当复杂的表情。我看得出来,那是一种警惕的焦虑和难堪的压抑。
  我开始感到惊恐,然而接下来的情景证明我的惊恐完全是多余。
  魏暮将马横在我们和兴冲冲跑过来的陆统之间,把齐广明严严实实挡在他的身後,当然也顺道遮住了我。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我们是朋友、或者说是他的私有物品的错觉,而陆统便狼狈地扮演了一个误闯他人私宅的外来者。
  陆统身後的几个宫监、近侍,立刻嗅到气氛的异常,拉著粉白的脸面,挑起眉毛。恐怕除了皇上,没有人会用这种态势对著他们的这位统领大太监。
  陆统的脸上始终挂著微笑,此时甚至浮现出了得意与傲慢的神情。因为没有骑马,他背著手,仰起头看著魏暮说:“久在宫中,近日不曾见过令尊,不知魏老丞相可安好?”
  魏暮生硬地回答:“劳陆公挂念,家、家……父自抱恙以来,於府中静养,已无、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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