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琢磨着,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邹童?你怎么来了?”
他扭头,眼前的人正是那天在米勒教授家见过的关誉明。
“刚刚在签到那里看见你的名字,还有点不相信,你穿西装象变了个人,我差点人不出来。”
我们才见过一面而已,没认出来不是很正常吗?邹童心里嘀咕,我也没认出你啊,弄得咱俩很熟似的,真是。“米勒教授下午就飞纽约了,让我替他。”他迟疑不决地看着关誉明,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的Charles Kwan,该不是你吧?”
“呵呵,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关誉明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一股温柔。
“我以为你只挣死人的钱。”
“这个慈善基金是我爷爷开创的,他现在老了,交给我打理。”刚说到这里,已经有人过来找他,关誉明没法再呆下去了,“希望今晚的安排,会让你满意,需要什么直接跟我说。”
邹童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中,突然又回头看自己,赶紧把头转开了。晚饭开始前的Bar Time,邹童就听周围的人讨论今晚要来的领导。听到名字,他也挺吃惊的,没想到关誉明的面子这么大。
“赶巧儿了吧,这不是X集团要在纳斯达克上市吗?赶上他抓这一块儿,肯定过来开路的,恰好微软邀请过来参观,就给Charlie逮到了。关家面子在美国多大,他二叔说一声,大陆来的,基本都能买账。”
在场大部分都是华人,又好像都不陌生,喝酒聊天,看起来都挺放松的。
让邹童动容的,不是关家在美国的面子有多大,而是他们反复在提的X集团在纳斯达克上市的话题,那是江洪波奔波了多少年的事业,如今终于夙愿异常,他在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邹童一直觉得自己刻薄,不在乎江洪波过得好不好,但其实有时候,人也控制不住自己怎么想,那叫情不自禁。
“那江洪波怎么没来?”
“不知道,他姑姑好像在。”
“哪个?”
“我刚刚看见了啊,和汪先生在一起那个女的。”
“她?不是说她是Charlie将来的丈母娘吗?”那人压低自己的声音,脸上的神态,好像看见外星人似的。
“邹童!”人群里有人叫他,这回是陈勇前,“你也在?是米勒教授给你的名额吧?”
“他没时间,找不到人顶替。”
“看看你,米勒教授什么好机会都给你,你还不感激?”陈勇前肯定喝了酒,脸有些红,看上去好像个肥大的猪肝,他肯定以为邹童会好奇为什么他也在场,“我朋友是中国领事馆的,这不那个谁来了吗?”
其实邹童一点都没寻思这些,谁管你怎么来的呀?
“你跟关誉明很熟吗?我看他刚刚特意找你说话呢。”
“不就那天在米勒教授家认识的吗?他一换衣服,我都认不出来,能熟到哪儿去?”
“嘿嘿,我以为你俩有交情呢,他好像特别爱找你聊天,那天在米勒教授家不也是?”
“没觉得,”邹童有点烦他了,找借口说:“我去拿点儿喝的,你忙你的吧!”
活动倒是没有很长,主办方明显不想让在场的财神爷们感到厌倦,发言都很简短,另外放了个长度适中,内容感人的宣传片,很快又进入自由活动的时间,邹童不想久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那支钢笔还是要给米勒教授带回去,算是自己吃饱喝足的收据吧?
走出喧闹的会场,正好看见几个人站在咖啡厅那里说话,关誉明恭敬礼貌地应付的人,果然就是江洪波的姑姑。邹童不禁偷偷笑出来,这个世界真不大,还他妈的特滑稽!他快步往外走,出门到停车场提了自己的车,往家里赶去。晚上冷了,开车窗,吹进的风冻得人骨头疼,邹童对这一带不熟,绕了半天,才找到回大学区的路。
在街边的小咖啡店买了包咖啡豆,交钱的时候,在收银台的玻璃里看见自己,邹童有点发愣,他也没有认出西装革履的人竟然是自己。他和以前一样,并不特别喝咖啡,但廖思成最近常过来混早饭,这人说他不喝咖啡就没法大便,但他对品质没什么追求。邹童就觉得既然要喝,总是应该讲究的,从来也不拿超市里卖的大罐又便宜的麦斯威而来糊弄。
洗完澡,看了会儿电视上廖思成帮他录的几台节目,真是催眠的好药,看了没十分钟就困了。也不知睡到几点,门铃突然响起来,本来还以为在做梦呢,等邹童脑袋缓缓地接通现实,才意识到是真的有人在敲门,不禁纳闷儿,这么晚了,哪个倒霉催的呀?
半夜了,天气还挺凉的,门一开,邹童忍不住哆嗦了下。站在外头的是廖思成,若不是他穿得整齐,真会以为他是梦游过来的。
“我住的公寓着火了,没地儿可去,来投奔你行不?”
邹童脑袋还没彻底清醒,惊异地盯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会着火?”
“不知道诶,我刚在实验室忙完,回去就发现消防车停在外头,东西烧成什么样都不晓得呢!”
让他进了门,邹童睡意褪尽,从橱柜里找了条毯子:“你现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上,明天再说。”
说完,又去洗手间找了没用的毛巾和牙膏,交给廖思成,见他累得睁不开眼,也没有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就回自己卧室了。很快,客厅里一片安静,廖思成睡得深沉,偶尔还会传来一两下鼾声。
邹童却睡不着了。
自从和江洪波分手,他都是一个人住,突然间家里多了个人,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他对个人空间相对敏感,不喜欢与人分住的感觉,平时就算佟琥苏杨他们到家里玩,多晚他都不会留宿。同样,他也不会在别人家里过夜。邹童是那种生活上形成某种习惯,就很难更改的,固执的人。
第二天,他气得很早,廖思成在沙发上睡得四脚朝天,根本就没听见他起床的声音。拎了件薄外套,邹童出了门,早晨的空气清爽得有些冷僻,他从林荫浓密的小径穿过,面前是一条不太繁忙的街道,横跨过已经斑驳不清的行人线,转角的街口就是一家点心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在巴黎的烘焙店里给人当过学徒,每天早上这个时间,都会有新鲜出炉的法国牛角包,让邹童想起在国内时,“春天”那个法国点心师傅,有时候江洪波还会特意算时间帮他买。
因为邹童经常光临,老板和他也挺熟悉,会稍微聊上两句,竟然也提到昨晚旁边几个街区外的一栋公寓着了火,让他要格外小心。拎着纸袋子,原路走回去,湿润而净氧充足的空气缓解了他因失眠而显得混沌的头脑。进了门,廖思成已经醒了,傻了吧唧地坐在沙发上,不知在寻思什么。
“傻啦?琢磨什么呢?”邹童把东西放下,走进厨房煮咖啡。
“你什么时候出门的?”廖思成跟进来问,“我刚还在寻思要不要起呢,怕吵醒你,感情你已经不在屋了呀!”
“睡得跟死猪一样,我这里着了火,你也跑不出去。”
“对呀!”他好像失忆的人突然想起来:“我家里着火了,才跑到你这么来借宿,我说刚刚怎么糊涂呢!”
邹童回头瞅他,这人冒起傻气来,可真够二百五的!
“你不用找房东问问怎么办?”
“要啊,昨晚楼下看见几个楼上楼下的房客,说今天会联系房东,火势挺大的,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会赖在我这里不走吧?”
“嘿嘿,多赖两天行不行?好歹我得找个新地方安身,我付你房租,成吧?”
“我毛病多,也不习惯跟生人一起住,你要想多留几天,被我气到,我可不负责!”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肯定不抱怨。”
“啧!说的什么话呀,嫌我房檐低,你别将就啊!”
廖思成“嘿嘿”一笑,不说了,伸手打开邹童拎回来的纸袋子:“什么东西?真香!”
“上回你来,不是吃过冷的,说好吃来着,这是新出炉的牛角包,给你尝尝。”邹童知道廖思成这个人,其实并不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学校附近很多别致的咖啡点心店,他都不清楚。
“起大早帮我买这个,真感动哈!”
“别臭美了你,我经常这个时间去买的。”
廖思成暂时住进邹童的公寓。他本来不觉得睡客厅怎么样,但邹童说那样的话,他自己出入会不自在,于是把卧室旁边的储存室收拾出来,虽说是储存室,其实很大很宽阔,原本住在这里的房客,是把那里当书房的。邹童买了张单人床放进去,就成了廖思成临时的卧室。
邹童没有再管他火灾处理如何,在廖思成搬进来的第二个礼拜,他就跟米勒教授去佛罗里达开会,呆了四五天才回来。说来也巧,关誉明刚好也从迈阿密飞回西雅图,飞机上,米勒教授显得疲劳,一路睡回来,反倒是邹童和关誉明时而聊天,关誉明教养很好,礼貌而不疏远,对什么事拿捏自信得恰到好处,这一点上,和江洪波多少有些类似。
毕竟还不是很熟悉的两个人,话题相对而言是比较小心的,邹童不太怎么说自己,关誉明自然也不会深入地问,于是只能多说他自己。让邹童吃惊的是,关誉明竟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人。ABC的中文再好,也会带些腔调,而且他们几乎没有识字的。但关誉明的中文不仅标准,而且他在飞机上看的杂志也是中文的。
“我们家的小孩,从小就读中文学校,最先学会写的字,也是中文。”他解释道:“平时在家里,是不可以说英文的,小时候不懂事,经常忍不住冒英文,爷爷就会骂人。”
“你们家三代同堂?”
“四代,”关誉明笑笑说,“爷爷很保守,不准分家。就算男人经常在外面飞来飞去地忙碌,女人和孩子也都是跟老人住一起。我有两个叔叔,五个堂兄妹,还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都跟爷爷奶奶生活在祖宅。”
那种年代距离邹童太遥远,听起来就像电视剧一样玄乎。关誉明陆续说了些他手里慈善机构的事,很明显,这个角色给他带来的骄傲,甚至高于他利润丰厚的公司。他完全没有提江洪波的姑姑,邹童自然不会鲁莽去问,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就觉得自从在聚会上碰见关誉明,这人在他生活中出现的频率,高得简直不自然。
第二天邹童去银行,将江洪波给他的那张支票转签给关誉明的慈善机构。把支票邮出去后,他给江洪波写了封邮件,说,我今天帮你做了件善事积德,请你这个罪恶的资本家,以后不要再拿钱忽悠人了!
点击发送以后,廖思成正好从外头冲进来,肩膀上都是湿的,看来外头下雨了。
“真冷,”他冲进厨房找水喝,“咱晚饭吃什么?”
邹童关了电脑,看着从门口到厨房的水淋淋的脚印,不禁皱眉,没好气地说:“把地板给我擦干净以前,甭想吃饭的事儿,跟你说多少遍,回来先在门口换鞋,你长耳朵当摆设是不是?”
廖思成赶紧拖鞋,光脚拎到门口,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忘了忘了,下回肯定改。”
说着话,门铃响起来,他正好转身开门,外面站着个高个子的亚洲人,浓眉大眼,看起来还有几分面熟。
“你找谁?”廖思成用中文问。
“请问,邹童住这里吧?”
正在厨房收拾的邹童,心脏突地停跳,那是江洪波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邹童的公寓虽然古旧,里面却也算宽敞,照旧打扫得一尘不染,除了件看起来不太和谐的外套,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餐桌上,每样摆设都整齐得象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角落里的桌几上摆着淡黄色新鲜的雏菊,透明的大盘子里盛着几个橙子和香蕉……都说本性难移,邹童到哪里,生活的习惯都不曾改变。
江洪波站在客厅里,没有坐下来,就听见厨房里,邹童低声地训廖思成:“把你外套挂起来!总是乱扔,就指望我给你收拾是吧?”
“诶,诶,知道。”廖思成唯唯诺诺地答应,果然立即付诸行动,“我先帮你把茶水端出去。”
茶水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白色的陶瓷茶壶,带着两只小巧的茶杯。
邹童走出来,似乎并没打算介绍他俩认识,廖思成难得识相,拿起外套,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边小声和邹童说:“我在实验室还有事儿呢,不打扰你们了。”
“你不是回来吃饭的?”
“这不没到时间呢么,等晚上我在外头随便买点儿什么就成了。”廖思成朝外走,边和送他到门口的邹童交代:“你要是想跟朋友出去吃,就到上次带你去的那个‘明记’,他家有车位。”
“嗯,看看吧。”
邹童送他到门口,刚要关门,就见廖思成又钻进来:“差点儿忘了把车钥匙留给你。”
“你开走吧,需要我就叫出租了。”
“这会儿出租不好叫,你留着,开车小心。”他说着话,紧忙地套上衣服,“外头真冷,你出门多穿点儿,别冻着了啊。”
从门旁边的长玻璃窗里看见廖思成掀起衣服遮住头,小跑着远去了……邹童这才转过身,走回客厅,江洪波已经坐了下来,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见他走进来,问:“你朋友?”
“嗯。”
“对你挺细心的。”
“还细心?我都能给他气死!”邹童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好像引起江洪波的在意,就漫不经心地说:“老好人一个,傻了吧唧的。”
门口的鞋架上,放着好几双运动鞋,都不是邹童会穿的款式,客厅里很多细节,都透露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气息,加上他们话里话外,亲密无间的态度……江洪波心里其实早就有数,这会儿听见邹童这般说起,会意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了?”邹童坐在对面的椅子里,随便这么一问。
“去纽约出差,回来路过这里,就多停一天。”
江洪波国际旅行,从来也不会坐经停的航班,尤其这种长途的,不过邹童也没心思揭露他:“忙上市的事儿?”
“嗯,最后这么一点儿收尾的,没什么了,”江洪波轻描淡写,并没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你在这里一切都很顺利?大概还要呆多长时间?”
“手里的课题进展得比预计的顺当,快的话过了新年就能完成,晚 一点儿到五月也能弄完。”
“那……”江洪波想了想廖思成刚刚冲自己微笑点头的神态,“忙完就回国吗?”
“不回去,还不把教授气翻盖儿?”邹童若无其事地往下说:“我也不喜欢美国,能早点儿完成最好。对了,我刚刚给你发了个邮件,你收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