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誉明说的茶馆,就在后面一条街,但街道地势很高,上了好多阶楼梯,邹童本来就病,这么走上去气喘吁吁,听起来挺吓人的,关誉明忍不住关切问道:“你怎么了,喘不过气吗?”
“没什么,感冒气短而已。”
“你这病可是拖好久了,看过医生没有?”
“你本身体质不怎么太好吧?”关誉明一边替他拉开茶馆的玻璃门,一边说,“我奶奶多年都钻研中医药理,有空让她给把个脉看看?”
“不用,神 医我也看过,就这德 性,死 不 了活 不长的。”
“快别这么说,你才多大,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
邹童不想提这个了,换了话题,问道:“你奶奶怎么是中医?是工作吗?”
“不是,她平时都是吃 斋念 佛,对药理格外有兴趣研究。”
这里的老板和关誉明似乎很熟了,过来热情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不打扰他们,点了壶铁 观音,坐在午后寂寞无人的小店里,慢慢地喝,慢慢地聊。途中关誉明帮他点了菊花,说是清痰去火,邹童却被小朵小朵的菊花,在清水中缓缓绽放的情景吸引着失神,因此当关誉明提起“江洪波”的名字,当真是让他感到措手不及。
邹童不相信关誉明会知道自己和江洪波的关系,他不至于跟国内的渊源那么深厚,并且江家人向来好面子,即使江洪波和他一起生活八年,他们向来也只会掩耳盗铃地自欺欺人,就算关誉明真的跟江家有什么特殊关系,也不会给他知道这种丢人的事。想到这里,心里稍微泰然一些,邹童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和江洪波的关系,然而当下的他,还不打算把自己的过去与关誉明摊牌,或者说,他不想把那段往事,跟任何人分享。
“你怎么认识他?”邹童头也没抬,轻声问了一句,菊花淡淡的回甘在空腔里均匀润散。
“家里人认识,算是有点亲戚吧。”
“哦,你是不是跟他堂妹?”
关誉明短暂笑了下,出人预料地爽快:“嗯,可能会结婚。”
“什么叫可能?”
“就是还没有最后确定,但大概的方向差不多。”关誉明的坦荡是邹童最欣赏的,虽然有时候会考虑两人还没到那么熟的程度,没有必要说得过于深刻,但关誉明的态度从来也不曾遮掩,而且他的直接让邹童无法拒绝,好似一切都理所应当,毫无冒失之感。虽然如此,关誉明接下来的话,还是大出他的意料:“我不知道是不是适合婚姻,”他说着话,抬眼看着邹童,“我可能喜欢上另外一个人。”
屋里太安静了,连一点儿可以用来掩护自己的噪音都没有,邹童倒也没有局促,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嘴角挂一抹淡有似无的微笑:“吃着锅里的,挂着盆儿里的?”
关誉明耸了耸肩膀,好像拂去不见踪迹的灰尘,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嗯,我也没想到,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
邹童笃定既然关誉明不会继续这个话题,他是个自控能力稳定的人。
“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往菊花里加了块冰糖,“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到那个地步,下个月她会来见我的家人。”关誉明说,“前段时间江洪波来美国办事,她跟阿姨也来过,但觉得仓促,没有准备好,就暂时没有见。”
难怪江洪波在他家里看见关誉明的名片,就立刻有印象,原来他们关系比自己想的更加近乎,本来还以为宴会上的那些人不过嚼舌根而已,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干嘛问我认不认识他?”
“感觉你们应该认识,”关誉明“老实交代”原委:“有人托我多照顾你,拐弯抹角地暗示,好像那样会照顾江洪波的面子。我没有追问具体,既然是心照不宣,自然是不好多嘴。”
邹童不怕和关誉明承认,但他没有,他不能不考虑江洪波的立场,于是,这个话题在沉默中,无声地过渡掉了。自从那以后,邹童有意无意地,在他和关誉明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哪怕并没有用直接的言语点破,关誉明的心思,在邹童面前已经渐渐明了,他不再感觉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在感情上,邹童向来不爱拖泥带水,他若讨厌谁,会直接拒绝往来;若不讨厌,又没可能的,像是胡为川那样,他反倒不去避讳。但是关誉明这个人,让邹童感到危险,他不了解江洪波对伍可动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他自己对这种若有若无的好感,本能地,是想后退的。
这天晚上,他登陆到MSN,国内是周末的上午,MSN上灰秃秃一片,没有谁在线。他还是点了点江洪波的名字,对话框跳出来,这人换了个签名照片,是横在秋天阳光里的枝头。他楞楞地盯着空白的对话框,说不清多久, 也琢磨不到自己在想什么,好一会儿过去,他才退出页面,关掉了电脑。
已经快九点,廖思成还没有回来,他最近神出鬼没,不知忙碌个什么劲儿,倒是不见他找房子,好像打算在这里长住似的。外头从下午就开始下雨,漫天的乌云,一时半会儿是绝对不会停。邹童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带伞,车子停在外头,他今儿个没开,从他的实验室到公车站挺远,走过去肯定要淋透。
半天也没回,估计是在工作,电话不在手边。邹童自己百无聊赖地看了会电视,手机响了,一看果然是廖思成。
“我在实验室呢,晚点儿才能回去,你先睡吧!”
“带伞没有?”
“没,一会儿雨就停了,不碍事。你先睡吧,别忘了吃药。”
没有再说什么,邹童洗了个热水澡,被水呛了,突然咳嗽起来,半天也停不下,简直跟要抽了似的,让他莫名感到烦躁,在心里骂,妈的,你就咳吧,咳死算了!本来想换上睡觉的衣服,结果外头雨声湍急起来,“啪啪”地敲打着门窗。他想了想,加上刚刚咳嗽得狠了,惹得满身的燥热,于是换身衣服,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廖思成从实验楼里走出来,看见路灯下停的白色SUV看起来有点像邹童的车,他紧忙小跑两步,看清出牌,心中一阵狂喜,这是他不太常有的待遇。似乎是看见他走出来,车子的引擎发动起来,他拉开门,坐了进去:“你怎么来了?这么冷的。”
“下这么大的雨,你走去等车,还不湿透了?倔得跟头骡子似的,早上我就说会下雨,让你带伞,你他妈的就不带听,下回遇上这事儿,肯定不管你,浇死拉倒,省粮食了。”
“嘿嘿,淋点儿雨算什么,我没那么娇贵。”廖思成系上安全带,“这么晚,我以为你睡了呢。”
“干嘛这么拼命?周六还忙到这么晚?”
雪白的车灯,在黑暗和冬雨中,辨认着方向,车子缓缓地行驶上大学路。
“手头的研究项目赶时间,我想早点儿把它弄完。”
“不是说研究款项批下来,不用那么着急?”
“嗯,”廖思成想了想,终于说,“回国之前还是赶出来,也算有个交代。”
“谁回国?”
“我呀!”他爽快地说,“我打算明年回国。前段时间国内的HT制药集团来接洽过,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他们在医药研发领域是国内最先进的,也适合我的方向。”
HT制药对于邹童来说并不陌生,它家的老总,就是江洪波的姑姑。
第二十四章
“你不是很喜欢美国,怎么忽然又想回去?”
“我在国内的时候还小啊,也不知现在时什么样子,”廖思成好像又怕邹童深问,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哎呀,反正还没最后定,还不见眉目的事,不跟你说了。”
邹童明白,以廖思成的条件,这事儿要想有眉目并不难,像他这样儿的一般都不愿意回国,即使国内能出得起美国这里的薪水,讲到实验和研发,美国这里的科研条件和环境,还是比国内好一些。但廖思成不爱讲,他也不想勉强,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邹童不是好为人师的类型,在他看来,各人都有各人的生活,没必要为了别人委屈自己,划不来。
这事儿便因此搁浅了,他们谁也都没有主动在对方面前提起,倒是这天在学校碰上陈勇前,被硬捉住,聊了几句。陈勇前是出了名儿的包打听,就算廖思成也不如他消息灵通,简直在美国的华人学生学者的小圈子里,没有他不知道的。冷不丁地,他就说起廖思成和HT打交道的事。
“你回头劝劝思成,这多好的机会,HT已经算是很有诚意,我找朋友问过,国内现在没有能出这个条件的,而且这个职位前景不错,很有 potential,HT在国内现在多牛啊!据说高层的背景很强硬,成为国内的NO.1 那是指日可待的,将来能不能挑上咱,还不一定呢!”陈勇前说话特爱夹英文,不标准的,难听的英文,让邹童听着特不舒服,不过因为谈论的内容,他难得地忍了,就听他继续叨叨:“思成这个人啊,心气儿高,脾气倔,不过好像就听你的,多开导开导他。”
下午没什么安排,邹童抱着厚厚一叠资料,回到家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页一页地啃,还得兼顾着在电脑里做笔记,忙乎得午饭也没吃。冬天的西雅图,晴天的时候,外头反倒比屋子里暖和。邹童偶尔从阅读中转过神来,才觉得身后跟背着冰块似的,浑身冷得都快没有温度了,但他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英文收编回去,饥饿和寒冷,都忘在脑后。
“你怎么不开暖气?”廖思成走进屋,立刻说,“屋里比外头都冷。”
“一开就干燥得很,又没有加湿器,我嗓子难受。”
“哦,别人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你为了省煤气费呢,”廖思成脱鞋,光脚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可能是为了找吃的,“岂不知,你花钱大手大脚,跟背靠金山似的,晚上咱吃什么?”
邹童没理睬,继续看资料。
“那也披件衣服,穿那么少,”厚厚的羽绒外套,轻飘飘地罩在他肩膀上,廖思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无意间碰到邹童的手:“呀,怎这么凉?”
“半天没动,血液不循环呗。”邹童说着动了动手指,能听见骨骼关节“咯咯”发出声响,他撤回双腿,缩进大衣里,感觉温暖渐渐包围上来。
“我给你泡点热茶喝,”廖思成一边烧水,一边冲他喊着话,“晚上咱出去吃吧,陈勇前说新开的那家泰国菜馆很好吃。”
“嗯,随便。”邹童收拾了电脑,把资料装回包里,放在餐厅空闲不用的椅子上,他回身看了看,廖思成的大衣挂在衣架上,鞋子也摆在门口,很整齐,这人现在被训练得规矩多了。
“来来,赶紧趁热喝了,看你冻的小样儿。你说你哪那么多的毛病呀,空气干燥一点儿也不行?难不成整个冬天都这么干冻着呀?我今天在网上看来着呢,你说那种加湿器在一般电器店都有的卖,等有空咱去买一个吧!”
“再说吧,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回国的时候还不好处理。”邹童把热茶握在双手间,热气哄得他从鼻腔到喉咙,也没有刚刚那么难受。
“这么节俭,都不像你了哈!”在廖思成眼里,邹童想要什么就会去买,在物质上从来也不委屈,“你铁定了心要回国的吧?”
“不回去干嘛?”
“你想留下来很容易,米勒教授那么赞赏你,肯定愿意帮忙,这种对他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不要,我对美国没感情。”
“是对美国这里的人没有感情吧?”廖思成也学着邹童的样子,捧着大茶杯,可他这么做就是东施效颦,怪里怪气的,索性放在一边儿了,“是不是很想国内的朋友?”
“我在国内也没几个朋友,”邹童语调有些冷淡,“国内住惯了,不想换环境。你呢,HT那头到底有没有动静?”
“他们等我答复,我本来想把手头的项目做完再说,但他们肯定也不会等我那么久……”
“那怎么办?”邹童盯着他问,廖思成有时候艮得很,你不紧盯,他就溜了。
“……我都习惯跟你一块儿了,你回去,我就回去。”
“去你妈的,”邹童骂完就笑出来,“你将来怎么过,跟老子有什么关系?还往我身上推卸责任……”
“‘关你屁事’,对吧?”廖思成把邹童经常拿来搪塞他的口头禅拿出来,“我就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呗,也不是就非赖上你不可。”
“这么大的事儿,自己寻思呗,问别人有个屁用?你过得好不好,顺不顺,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真正放在心上?说不定你倒霉,他们才高兴呢,征求个屁意见啊,自己想干嘛就干嘛,啥也别问,都是废话!”
廖思成抬头看着面前的邹童,他就没见谁说话说得这么痛快的。
“我出国的时候很小,也不知国内现在什么样儿,你也从来不跟我介绍介绍。”
“这怎么介绍?你回去看看,不就全明白了。”邹童喝光了杯里的茶,放在一边儿,廖思成连忙拿去又给他添了杯,他接进手里,继续说:“不过,我看你这呆头呆脑的脾气,在国内还真不好混,职场如战场,我看你估计刚露个头就得阵亡。”
“嘿嘿,哪有那么吓人?你看你这嘴,一说话跟机关枪似的,也没见你怎么八面玲珑的,不照样混得挺好?”
“谁跟你说我混得好了?”
“别谦虚了,陈勇前他们都说,你在你们研究所特牛,教授最疼的就是你。”
“那是他们胡扯,我这脾气,人人都烦,大学的宿舍都住不下去,几乎就算是被大家赶出来的。”
廖思成一边认真倾听,一边吃着从厨房翻出的杏仁,笑眯眯地说:“那是他们不了解你。”
邹童突然因为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楞住了。
“了解你的人都会喜欢你”,这话周书博曾经和他说过,当时邹童的心像被春天的阳光穿透,而时隔多年之后,同样的话,让他再有流泪的冲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廖思成,不假思索地说:“你老是问我,为什么容许你住这么久,那是因为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尤其你犯傻的时候。”
“犯傻?我什么时候犯傻了呀?”廖思成捉摸不透,索性问他:“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啊?”
邹童倒是不理他的询问,继续说:“他没有你聪明,总是抄我作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问题问我,整得我跟他家教似的;还特能吃,吃光自己的,再蹭我的饭…… 但是大学的时候,我就那么一个朋友,”邹童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周书博了,那就像是被他屏蔽的一段岁月,再开启时,乌烟瘴气地:“可是后来,他死在我手上,我开车出了车祸,连累他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