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流眼泪,可是邹童脸上哀恸的表情,象催人心碎的冰河,铺天盖地地淹没过来,让廖思成切身体会着他此刻心里,沉甸甸的悲伤。
“那是意外,生活又不是数学公式,等号的左边加对了,右边就会出现预计的结果。 我们能控制的,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而已。”
邹童隔着眼里轻薄水光,看着面前的廖思成,情不自禁地想起,梦里最后一次遇见的周书博。
圣诞节很快就要到了,米勒教授问邹童有没有什么安排。华人学者学生的社团有组织庆祝活动,也有人结伴旅行,可邹童打不起兴致,只想在家里猫着。可能是看他病恹恹好一段时间,米勒透露出隐约的同情。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感觉邹童和一般人不同,他几乎不跟别人谈自己的事。
邹童摇了摇头:“没有,就是累,整个冬天都没怎么看见太阳。”
“要不,你多休几天吧,圣诞和新年连修好了,反正什么也不在这几天,如果想去加勒比海晒晒太阳,就尽情去玩,你病了好久,怎么多不好呢?”
邹童早就习惯这样的状态,和他相处习惯的同事和朋友也不会感到惊奇,但这里的人毕竟都不了解情况,大概看他长久不能痊愈的“感冒”,不免会担心。
“谢谢你,”他微微点头,“我看看吧。”
加勒比海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邹童其实动了回国的心思,哪怕只有一个礼拜,他有点想念自己的家。不管美国这里安排得如何妥帖,他始终带着强烈的“做客”的疏离,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会给他家的概念和感觉。
这天在MSN上碰见苏杨,苏杨问他打电话他怎么不接,邹童只说电话快没电池,就没接,有什么事在MSN上说吧。他是怕自己的沙哑的嗓音,让苏杨给听出来,这小子没什么心眼儿,佟琥两三句就能套出来。
“不是说虎子跟你要来美国度假吗?”
苏杨那头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传了句:“不想去。”
“怎么了?吵架啦?”
“不是,都挺忙的,没什么心情。”
苏杨的心思,基本都瞒不过邹童,他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追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儿,师兄,等你回来再说吧。”这小子艮起来,也够人受的。
邹童不再死缠烂打,又问他:“你最近看见他了吗?”
“谁?江哥?”
“废话,还能有谁?”
“他忙得都没边儿了,好长时间没见过,一直也没怎么回来,今儿个北京,明儿个香港,再就跑美国了,佟琥也找不到他哩。”苏杨发完这一句,见邹童许久也没有动静,就说:“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干嘛?想我啦?”
“嗯。”
“小样儿,我总是指使你干活儿,你还乐意让我回去?”
“哪有?你那是为我好。”苏杨试探地又问他:“你圣诞节没有假期吗?”
“有啊,你打什么主意呢?”
“你的签证能不能中途回国呀?”
邹童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苏杨是不会在网上深说,能这么问,已经不太像他了。
“我争取吧,看看能不能买到机票。”
听说他要回国,廖思成很吃惊,这么短的假期,不都折腾在路上了吗?不过他也深知邹童任性的一面,他想做的事,通常不会考虑多钱啊,划算不划算。虽然不太能理解他想家的情结,但廖思成也不会强迫人接受自己的观念,只希望假期快点儿过去,邹童早日回来。
这天邹童正在网上看机票,因为订得太晚,加上圣诞假期,座位剩得不多,正有些着急,电话响了,一看是关誉明。他们最近一两个礼拜都没有什么联系,邹童想他大概也是来问自己圣诞有什么安排的吧?
“我下周要回国,”关誉明直来直去地说,“你有什么要我帮你带回去,或者想从国内带什么到美国吗?”
“不用,”邹童的视线,还在电脑屏幕上的座位预定上徘徊:“我也回去。”
“哦?这么巧?你几号的飞机?”
“二十三号,”邹童说,“如果能订到票的话。”
“一起吧,”关誉明说的简单,“我也是那天,让秘书一起订就好,这样还能做伴儿。”
邹童楞住,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连防备的心都没有。
“你不用在家里过节?”
“这种西洋节,也无所谓了。”
邹童不相信他这套托辞,想必他家里是想尽快确定他的婚事吧?于是问道:“咱俩要去的,是同一个城市吗?”
“是的吧?难道你和朱丹她们家不在一个城市?”
朱丹就是江洪波的表妹。
这话正中邹童先前的预测,当天直飞那里的航班,只有一班而已,他是不可能坐那种转机的航班折腾,看来是非得遇上关誉明不可,又何苦假惺惺地推辞呢?
“好吧,等票订好,我开支票给你。”
“不用这么客气,我只在那里呆几天而已,如果能有荣幸去你家做客,尝尝你的手艺,那最好不过啦!”
邹童没有在电话上继续跟他争执,算是应允了。
关誉明后来电话来,跟他确定票已订好,邹童就给苏杨发了条消息,说了到达的时间和航班号,让他别跟学校的人讲,假期实在是短,他不想再花费时间应酬教授和师兄他们。他看得出廖思成因为自己的回国,有点郁郁寡欢。本来他约邹童一起去迈阿密晒太阳的,现在单独剩下一个人,看上去孤苦伶仃的。
“陈勇前不是也要去佛罗里达吗?你跟他们拼团吧,以他的脾性,肯定会约上两个漂亮的小师妹,说不定你也能开开荤呢!”
廖思成给他说得红了脸,老不愿意地吭哧一句:“去你的吧!”
二十三号的早上,邹童简单收拾的行李,也不过一个随身带的手提包而已,他没让廖思成早起送他,想要打车去机场,结果七点刚过,关誉明司机的电话就过来说,呆会儿会经过这里,顺便接上他,关誉明在这种小事上,总是想得比较周到。
关誉明坐在车里,见邹童从公寓的小路上走过来,早上空气里湿气很重,他穿了件米色的短身风衣,围着咖啡色的厚围巾,手里拎着同色的旅行袋,迎面横过的阴冷的风,让他深深地低头弓着身,缩着肩膀的样子,让人可怜。
“真他妈的冷,”邹童坐进车里,冻得直哆嗦:“什么鬼天儿,这是。”
“这里的冬天是这样,冷得阴沉。”
邹童摘下围巾手套,从兜里掏出个信封,递给关誉明:“机票钱,”他简短说道:“我跟人在钱上都是两清的,不过,晚饭照样会请你,放心吧。”
第二十五章
过海关的时候,邹童警告关誉明,最好别在未来丈母娘家提他的名字。呆会儿出去,也是分开走比较保险。关誉明看他的眼光耐人寻味起来,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笑着点了点头。邹童没有托运行李,因此打算先走,临走前把国内的联系方法给了关誉明。
在机场外面等他的是苏杨,这小子不知道怎么搞的,看起来格外憔悴。邹童上了车,足足盯他有半分钟,盯得苏杨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师兄,有些话我憋了很久,真想谁能替我分担一下,除了你,我再不认识谁了。”
“不叫你msn上那么忧郁地勾引,我才不会这么急着赶回来,路费你给报销啊!”
苏杨苦笑,“钱”这个字,牵动他的痛处。
家里已经从里到外地打扫过,邹童进来的一刹那,说不准内心里究竟什么感觉。天天都回来的光景,并不觉得哪里格外可爱,第一次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冷不丁回到这里,好像每个角落都熟悉得好似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一个部分。
邹童在飞机上属于那种不吃不睡的人,落地以后才觉得格外饥饿:“出去吃吧,”他稍微收拾了一下,对苏杨说:“虎子会来吗?”
“他今天跟客户签合同,晚上得应酬,晚些时候能抽出功夫,但说你到时候肯定累,就打算明天再来看你。”
“嗯,吃晚饭我得回来睡觉,”邹童出发前一晚就几乎没有睡,现在已经有五十多个小时没合眼,“等我体力恢复了,再跟我说你的事儿,虎子忙就别让他赶过来,我能呆一个礼拜呢。”
邹童明白,苏杨要讲的话,肯定是不想佟琥知道的。
“行,你肯定很馋中餐吧?第一顿想怎么改善?”
因为疲惫,随便在几条街外挑了个“淮阳小馆”,吃饭的时候,邹童打听研究所的事,还有身边儿朋友一些杂七杂八的新知旧闻。苏杨似乎一直很平静,并没有透露丝毫的迫切和崩溃。邹童一直觉得这个人太能隐忍,其实对精神对身体都不好,他若能随心所欲地发泄,或者不至于这么憔悴。
从第一眼看见苏杨,邹童就很喜欢这个人,他生得这么好,又经历那么多坎坷和起伏,但心地依旧简单善良,从也不会跟人计较和算计。佟琥有时候大少爷脾气犯起来,和江洪波一个熊德性,特欠抽,可是苏杨都会忍着他。邹童其实最看不上那种委曲求全的小媳妇样儿,跟刘慧芳似的,然而苏杨的忍耐,又来得那么自然和坦荡,带点儿憨,带点儿豁达,让人讨厌不来。所以,当苏杨跟他说“师兄,我为了钱,跟男人睡过觉”的时候,邹童彻底傻掉,他楞楞地盯着苏杨的脸,竟想不出要怎么应对。
他最恨的就是为了钱出卖感情的人,像小叮,乔真,像那些知道了江洪波的身份,就死不要脸贴上来的红男绿女……他不相信苏杨会是这种人,他不相信苏杨和佟琥在一起,是为了他的钱。
“我爸爸刚出事儿那会儿,特需要钱。为了把他弄出来,我奶把房子什么值钱的都卖光,结果他在里头却上吊了。我……我真是要给钱逼疯了。”苏杨的眉头微微颤抖,想着当年的一幕一幕,没有流眼泪,但眼神凄厉而烦躁,“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着落,我奶奶治病也要钱,我念大学也要钱……我真的就是财迷心窍,什么脸皮,尊严,将来,都顾不上了,只有手里有钱,才觉得安稳。现在想起来,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真陌生。”
苏杨停顿下来,似乎等待邹童的回应,但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沙发里,一声都不吭。
“师兄?”他轻轻叫了一声,“你现在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我跟你很熟了,苏杨,你知道我什么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为了钱出卖自己,在我看来都挺下贱的。但怎么说当时你还小,傻了吧唧的,懂个屁呀,被死男人糊弄糊弄就上钩。他也够缺德的,你那时才多大啊?他妈的也够变态的,他晚上不做恶梦?你这辈子可能就给他毁了!”邹童越说越气,问他:“你打算瞒虎子瞒到什么时候?”
“这么多年,我本来不想提这事儿了,可……可最近他,他老是来找我……要钱。”
“呸!真他妈的不要脸!”邹童气得肺都要炸了:“这种杂碎,你怎么也能认识?倒八辈子的霉了!”他坐着冷静会儿,才继续交代苏杨:“我看你还是跟虎子承认了吧,等那个男的败坏到虎子那儿,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苏杨肩膀低垂,还是不吭声。
“怎不说话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想跟佟琥说。”
邹童不能怪苏杨这种想法,即便他跟佟琥坦白了,佟琥也肯定无法接受,他对苏杨是百分之一百的付出,简直恨不得把苏杨吞肚子里才把准,如果猛然知道这桩见不得人的往事,非气糊涂不可,怎么也不可能平心静气。
“万一虎子从别的途径知道,不更糟糕?”
“那个人不至于这么龌龊吧?我把钱给他,兴许就消失了呢,这些年他也没骚扰过我,不知最近怎么突然出现的。我就是……就是在心里憋得难受,我不是纯心骗佟琥的,可我又觉得自己特不要脸,特脏特乱。”
“都过去了,现在怎么想也没用,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谁没年少无知的时候?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邹童没有再劝苏杨,说实话,他也觉得那样的过往,让人需要一阵子慢慢消化。
“后天我请了个美国的朋友过来家里吃饭,你和虎子一起来吧,”苏杨临走的时候,邹童邀请他,“有些事儿该忘就忘吧,人还不得往前看呐?”
送走了苏杨,邹童独自坐在餐厅的窗边儿,这会夜色降临,远处江水汤汤,明灭不定,林荫里点缀起的灯火,一盏一盏,远远近近地,接连亮了起来。不管苏杨的过去多么丑陋,他相信苏杨对佟琥的感情,纯净而深厚。就像他跟江洪波那么多年,没人相信他有真感情,所有人都自作聪明地认定,他邹童不过是为了江洪波取之不尽的金钱,才跟他好,赖在他床上的。
邹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们是婊子,看谁都是婊子。
但是,他担心苏杨。
苏杨跟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邹童并没有太多时间担心这些,第二天他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招待关誉明的晚宴,佟琥打来两次电话,都是嘻嘻哈哈地没正经,邹童隐隐地为他感到头疼。每一段感情,都会受到不同的考验,也许这事儿之于他和苏杨,就像岁月之于自己和江洪波,能闯过去,就海阔天空;闯不过去,也只能一拍两散。
苏杨和佟琥都没有到邹童家里吃饭。
虽然借口是苏杨身体不舒服,邹童心里有数,该不会是苏杨过去那档子事这么快就捅出去了吧?倒是佟琥约他去公司附近喝茶,语气里听不出什么不妥。邹童把车停在路边,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店,想买份午餐给佟琥送上去,他对喝茶也没什么大兴趣,去办公室叙旧两句就成。
就在他拿着打包好的三明治套餐走出来,正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大厦里走出来,钻进一辆银色的凌志,这家伙化成灰邹童也认得出,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乔真。看他脸上那么贱的得意,明显日子过得挺愉快,佟琥这个瞎了眼的,什么时候又跟他鬼混一块儿?
一进办公室,佟琥就被邹童的黑脸吓一跳:“刚回来,谁把你得罪了?”
东西往桌子上冷漠一撂:“乔真来过?”
“是啊,他送了些店里的样品,让大家尝尝。”
“我就该把午饭扔去喂狗,也不给你这个二百五糟蹋粮食。”
说着就去抢桌上的口袋,佟琥手疾眼快,抢先一步夺到自己怀里:“干嘛干嘛!买都买来了,何必再费劲喂狗?你不嫌累?我将就吃掉算了。”
“呸,在楼下我要是肯定他就是来找你,保证不给你吃。”邹童很不爽地坐在佟琥对面,眼睛跟小李飞刀似的,杀得佟琥一片儿一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