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吗?”江洪波掏出手机,果然有一封未读,他点开看了看,短短两句话而已,他不禁笑了,“呵呵,你快赶上我的形象公关了。捐给哪里了?给我留个地址,万一这点恩德不够,还得继续攒呢。”
邹童回身,在装杂物的小盒子里翻找:“是米勒教授介绍的,挺好的一个慈善基金,比你以前参加的那些给钱以后也不知道花到哪儿的破机构靠谱儿。”
储物盒里有两张,一张是关誉明自己的,一张是公司的,邹童想了想,把公司那张递给他。江洪波拿在手里,看了看机构的名称,顺口就说:“关誉明在做的吧?”
“你认识他?”邹童问完,才想起晚宴上有人八卦的关誉明和江洪波堂妹的亲事。
“算是吧!美国的华人能有多少?你和他熟吗?”
“见过几次,不熟。你呢?”邹童没有说遇见他姑姑的事,很怕他顺路问个没完,说都说不清楚。
“嗯,算还行吧,我姑和他家有些渊源。”
他们聊了会儿,外头天已经全黑,淅淅沥沥地还在下雨。
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平平静静地坐着说话,漫长的时光,淡化了他们之间那些丑陋的伤疤。对方的一言一行,说话的语气,抬眼低眉的姿态……熟悉到根本不需要预习。
原来那段被摒弃在身后的过往,其实一直都还在原地。
江洪波说他晚上还有别的应酬,邹童没有挽留:“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间酒店?”
“不用,不用,你对这里交通也不熟,我叫出租就好。”江洪波拿起衣架上自己的外套,“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没别的什么事儿。”
“知道,你还怕我误会呀?”
“误会什么?”
“有种你就继续给我装蒜!” 邹童横他一眼,却没真的生气。
江洪波轻轻一笑,没有跟他抬杠:“我是临时决定来的,苏杨本来想给你捎些东西过来,也没机会准备。不过好在他过段时间大概 也会和虎子来一趟,肯定会来找你的。”
“哦?旅行吗?”
“嗯,前段苏杨可能不怎么好,虎子想带他出来散散心。”
“我说在网上找不到他呢!这傻小子,也不跟我说……”
“他在感情稍微内向,而且有时候,别人也真帮不上忙。”
邹童在门后的箱子里找出一把伞,回身锁了门,跟着江洪波出了门。
“你回去吧,太冷了,我自己叫车就行。”
“这里不好叫车,得走出去两条街才行,我送你过去。”
深秋雨夜,寒气袭人。风忽然穿过树枝,大滴大滴地落在黑色的伞上,“砰砰”一阵乱响。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一个不小心迈进水洼,让人惊异的飞溅。他们沉默地,聆听着对方的脚步,在清冷寂静的夜晚,激起深沉的回声……江洪波偶尔侧目,正看见邹童握紧伞柄的手,在夜色里,是孤单的雪白。
同撑着一把伞,他们的背影,从这处路灯的晕黄影子里,走到下一处,再下一处……最终消失在,渐渐微茫的光线深处。
疏离的雨滴,似乎停了。
廖思成看过温度计上的读数,放在一边,转身去客厅,打电话给医学院的同学,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物理降温的好法子。早上发现邹童没按时起床,就觉得挺奇怪,这人长着奇怪的生物钟,不太睡懒觉。他磨蹭着,直到快要出门,还是不放心,敲了敲卧室的门,这才发现邹童烧得厉害。
床头放着国内带来的退烧的药片儿,看来他半夜起床吃过药,似乎见效不大。快中午的时候,又喂他吃一次,也没什么起色,廖思成不禁着急了,他不清楚这样的发烧,是不是可以挂急诊。
“你别瞎折腾,”邹童缩在被子里发抖,声音虚弱无力,“用可乐煮几片姜给我喝就好了。”
廖思成也听过这个土方法,也管不了是不是好用,跑去厨房如法烹制。
“是不是昨晚冻着了?”廖思成一边儿拿电饭煲焖白粥,一边高声和卧室里的邹童说话,“让你出门多穿点儿吧,你当耳边风,看看现在,多遭罪?”
邹童病得糊涂,懒得跟他抬杠,结果这人没完没了地:“你医疗卡在哪里?如果下午不退烧怎办?我先打电话给你医生,如果他不能看你,就去挂急诊得了……”
“甭念叨了成不?”终于忍不住,邹童猛然来了这么一句,“跟唐僧似的,烦不烦?”
廖思成顿时不出声了。
这样的宁静持续了大概两分钟,就听他自言自语起来:“哎呀,嫌我爱唠叨?咱俩谁爱唠叨?成天让我别乱放衣服,进门换鞋,吃饭别出声……比谁都像唐僧,还说我呢!”
“我念你,念错啦?”廖思成的喋喋不休,激起他的斗志,“哪样儿冤枉过你?”
“啧,衣服还要穿出门,挂起来,还是随手放着,不还是一样?穿鞋的话,地板脏也不算什么,脱了反倒还得随时擦地,袜子才不会脏,你看老外进门都不脱鞋,吃饭哪能不出声?物理原理上说,声音是摩擦产生的,拒绝就是通过牙齿把食物碾碎,当然会有摩擦,所以说声音是不可避免的……”
“你他妈故意要气死我,好霸占这里,就不用出去租房子,是不是?”
“嘿嘿,被你揭穿了!我朋友说,生病的人,心情一定好,才会恢复得快。”廖思成小心翼翼地把粥放在床头,耐心地吹凉,“你一闭嘴啊,就变了个人,不好,要哭要笑要骂要吵,都大声发泄出来,病也会知难而退。”
“别吹,”邹童制止他,“别把你的唾沫星儿都吹饭碗里。”
廖思成完全不生气,拿起旁边一本财经杂志,在碗上头扇:“这样总可以了吧?你看,我还隔着挺远,书上的灰也不会落进去。”
正说着,他注意到杂志翻开那页有张华人的照片,他忍不住好奇,歪着脑袋,边扇边看,恍然大悟:“这个姓江的,不就是昨天来找你的那个人?哇,原来X集团的老总就是他,好厉害!你们怎么认识的?”
邹童根本就没想回答他的问题,半缩在被子里的脸,冷落脆弱,眼睛好像黑得看不见尽头的,水汪汪滋润的夜色。廖思成扭头看他,就感到心脏给人砰地踹上一脚,说不清楚莫名其妙的心悸来自何方。
安静沉浸而下,仿佛玻璃罩子,把他们紧紧笼盖,连廖思成也不敢打破此刻的无声。
过了好久好久,邹童的话语悠悠地传出来,寂寥中,带着孤寒:“我想回国。”
廖思成凑到他跟前儿,放低自己的胳膊,下巴枕上去,让自己的眼睛靠近他:“嗯,我明白,不是有句话吗?人穷则返本,就是说在外流浪的人,不如意的时候就像返回自己的家乡。你是发烧生病,感到无力,等你病好了,就不会这么看,身体难受的人,心灵上也是最脆弱的。”
“你脆弱过吗?”
“当然有过,为的是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心里就想,奶奶的,大不了老子打道回府,不伺候你们这帮孙子了!不过等熬过去,就不会那么生气。”
邹童轻轻地笑:“我才不信你能说出那么有骨气 的话!”
“哈,心里过瘾就行,我才不像你,嘴上怎么的也不肯吃亏。”廖思成说着,伸出手指在邹童鼻尖儿上一扫,“诶?冒汗了,你的土方儿还挺好用的!”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亲密,而向来对距离敏感的邹童,也意外地没有回避,他讨厌别人过于亲密的接触,但今天这样的时刻,说不出为什么,廖思成死皮赖脸地停留,让他无法拒绝,甚至有些留恋,他想都不想地问道:“今天不去实验室行不行?”
“哎,”廖思成不得不说很有些诧异,这是从来没有透露过的邹童,连忙答应:“我哪儿都不去,你放心吧!”
然而这样的邹童,几乎转瞬就不见了。
一觉醒来,他烧退了些,整个人又变回原来的“凶神恶煞”,廖思成总算放了心,他觉得昨天那样的邹童,让他心惊肉跳的。但是,邹童病并没好利索,过了没两天,就开始咳嗽,好在他有备而来,从国内带了好多的瓶瓶罐罐的药,跟吃饭似的,一吃一大把,怪吓人的,廖思成劝他“是药三分毒”,别太依赖,结果被邹童一个冷眼横过来,再不敢吭声了。
很快,感恩节来临,米勒教授照样会招待研究所里全部的中国留学生到他家里过节,这回不去小岛看他种地,而是在他郊区的家里,因为他老婆需要家里那个双层的烤箱来烹饪身材快赶上牛犊的大火鸡,和其他的,丰富到可以招待整个诺曼底登陆部队的吃喝。
让邹童惊异的是,关誉明竟然也在。
按照他之前说的那么传统的家庭,感恩节这样的节日,应该举家团圆的吧?怎么会有时间到米勒这里蹭吃蹭喝呢?果然,关誉明开口就解释他只是路过,晚餐是一定得回去吃,今天是他们难得全员聚集的日子,即使在北极出差也不可以当借口。
“那是肯定的了,”米勒手里拿着红酒,兴高采烈地跟邹童说,“你没见过他家的感恩节盛宴,简直好像全美国的庄稼,都给他家收走了!”
“人多,是比较浪费一点。”关誉明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看向邹童,“我们家不吃火鸡,用的是烤乳猪,自己家的师傅烤的,还挺特别的。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带你一些。”
“别麻烦了,我现在咳嗽,也吃不了油腻的。”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收到关誉明的电话,说打包昨天的乳猪盛宴,问他方不方便送过来,语气里是邹童无法拒绝的热忱。这种“亲切”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在国内,狂风滥蝶蜂拥而上的时候,什么招数没有用过?邹童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关誉明给自己的名片,和给别人的不一样了。
第二十三章
佟琥曾经有次借着酒疯,开玩笑说邹童不见得就非江洪波不爱,他只是天生爱挑剔的贱脾气,谁也看不上,要不是江洪波趁他年纪小就哄到床上,后来未必真能追得到,所以,打铁要趁热,追帅哥也该趁他少经事,傻乎乎只看外表的光景,从里到外,彻底擒拿。
如果换成九,十年前的功夫,以关誉明的外貌和教养,在邹童跟前是肯定有加分,虽然他嘴上未必承认。但时隔多年之后,现在的邹童已非从前,人终究是会改变的,不管愿不愿意,想不想。
但邹童依旧不讨厌关誉明,这是连廖思成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关誉明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即使频繁地出现在邹童的前后左右,也总是能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有时候邹童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恋,人家关誉明压根儿就没动那不净的凡心,自己反倒被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稍微亲近些的,就以为人有啥想法儿,也忒不要脸了。
先透露出不是滋味儿的,是廖思成。
自从他搬进邹童的家,感觉自己跟他的关系好像不知不觉地就变样儿了,例如早上一起吃饭,晚上约好回家,或者遇上下雨,他会给邹童送伞……这些点滴细节,带给他说不上来的奇怪感受,那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象是依恋的感觉。而最近关誉明似乎常常找邹童,有时候会出去很晚。廖思成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询问他私人的生活,可难免忍不住好奇心,问他去哪里,邹童就会笑笑地,用一句“关 你 屁 事”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即便如此,当时的廖思成也从未深刻地想到什么问题,在某方面格外聪明的天才,往往在另一方面,会出奇地迟钝,这是人类不能违背的,智慧的天平。
周五这天,邹童和两个美国同学,跟着米勒教授到城里一家酒店开个小型的研讨会,结束以后,两个美国同学忙不迭地找了借口开溜,为的是去城里一家爱尔兰吧和女朋友鬼混,邹童没什么安排,打算去海边走走,就坐车回家,但米勒教授却叫住他,请他到海边的一家饭店吃饭。
吃饭的时候,自然会说起他们合作的项目,问了邹童一些意见,和他国内研究所的情况。邹童拖了快一个月也没好的感冒,已经连累得他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加上英语虽然有所提高,也没有到对答如流,想啥说啥的程度,因此这个话题没能支撑太长时间。好在米勒教授对他印象向来不错,不会勉强,反倒主动地想要缓解之间的尴尬,于是问他:“Charlie在这儿的家,你去过没有?”
邹童说:“他自己单独住吗?”他记得关誉明说过,他们家规矩严谨得很,几代人都住在祖屋。
“他和家里人一起住,不过在海边有自己的地方,”米勒的想法是关誉明和邹童都是华人,肯定比较有话说,“我最爱他楼下的小花园,打理得很好,离这里不远,不如我们吃完散步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这一带隔着马路的对面,就是码头,门前有轨电车时而经过,好像时空倒转多年。难得艳阳高照的天气,他们悠闲地从餐厅走路而来,米勒的手机恰好响起来,竟然是关誉明!邹童就听他们在电话上闲谈,米勒说他们正散步去海边,打算让他看看关誉明一流的小花园……之类。
挂断电话以后,米勒转头对他说:“我们真是幸运,Charlie刚好在那里,还可以请我们喝下午茶。”
城里的房子,院子的尺寸总是有限的,但就如同米勒赞赏的,关誉明的小花园对空间的运用,几乎到了专业的程度,很多独特的设计聪明有效。邹童以为肯定是园艺公司在维护,毕竟关誉明不象是个会花很多时间种花弄草的人。这时米勒才揭晓谜底,原来关誉明大学的专业是建筑,这个小花园是他一手设计,只是维护和保养,确实由别人在做。
米勒没有留下喝下午茶,他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就叫了出租车离开,让邹童错觉他故意把自己送到这里,是专程为了甩掉他的。关誉明穿戴整齐,好像也是刚到这里似的,家里整洁得似乎并没有人在这里住过,邹童想,什么下午茶呀,他这里该不会厨房的煤气也不开的吧?
“我不常来这里,”关誉明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是过来找些东西,刚好米勒教授说要过来,所以才多停了一会儿。”
“平时也不来住?”
关誉明摇了摇头:“一般都在家里,这里是我大学毕业的礼物。大家庭是这样,一个人有,大家都要有,不能厚此薄彼。偶尔在外应酬,需要个自己的地方,所以家里人都有这样单独的窝。”
邹童四下里看了看,风景很好,窗外宁静的海湾,可以看见对面海岛上参差不齐的白色房子,高高低低地点缀在丛丛碧绿之中。
“我这里还真没什么能招待你,”关誉明笑笑,“这段时间也没来住过,冰箱里只有矿泉水而已,我们出门喝茶吧,附近有家台 湾人 开的茶馆,还算不错。”
这里很可能是他一手设计的,但似乎并没有打算炫耀的意思,关誉明这个人行事低调得很,对于自己的“光荣事迹”几乎绝口不提。邹童也不怎么太想回去,他病了好久,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公寓,忙的项目也停滞不前,身体和心情都不如意,这会儿也想找些乐子,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对于关誉明的邀请,点头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