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他答了两个字,一头钻进封闭的卧舱,在没有窗的狭窄房间里,向床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面对墙壁,他却不敢闭上眼睛。
用力地揪起被单,却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
他很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一种昏迷的感觉,让他觉得眼皮很重,另一种撕裂般的痛觉,又让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醒。
目视到床头柜上的军刀,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那只手仿佛迫不及待地渴望着,紧紧地捏住了军刀。
没有存在感的自己像空气,丝毫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像幽灵一样漂浮在空气中似的,没有疼痛感的空洞,身上的骨骼,肌肤都好像是用人工材质做出来的假货,没有生命的迹象。
这让他迸发出强烈的求证欲望,想通过某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到底是活的,还是死了?
他拨出军刀中的一片刀刃,没有一丝犹豫地往手臂上扎了下去。
……
没有痛觉。
看着血渗出伤口,环绕着银色的刀刃,在肌肤上流淌,刺目的猩红色,却只带来了视觉的冲击,而没有让他感到疼痛。
他把刀拔了出来并且扔掉,接着重新躺回床上,依旧不敢闭上眼,所以直直地望着卧舱的灰色天顶,脸像被冰冻了一般,失去了变化的能力。
就像脸部的神经都麻痹了,连扎出伤口的手臂也完全切断了痛神经,他现在无法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现在,只想死。
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似的,没有把刀直接扎进心脏。
泪,从眼角滑落。
双眼,却纹丝不动地睁着,似感觉不到泪痕一样,似一具只是因为某个机关坏损而流出了透明液体的人偶。
七戒……
回来……
回来吧……
回到我身边……
六个小时后,飞艇在汉河北部的泷仪镇郊着陆,巨大的风沙让小镇显得萧瑟,尽管镇上的居民生活条件其实并不差。
古渊提出要去餐馆填饱肚子,时间虽然已经是下午,不过他们在一家辣味馆里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叫了几个服务生推荐的特色菜,还点了一壶烧酒。
古渊独自喝着,宛如一位孤独剑客,锐利的眼眸,隐忍的气质,素色的衣着,还有,那硬朗的脸庞带着杀气似的。
君文乙轩则像空气似的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动筷子。
“你不饿?”
“不想吃。”
“……你的手怎么了?”
把卷起的袖子放下,遮住小臂上的伤口,他为了掩饰什么似的拿起筷子,却一脸的味同嚼蜡。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同伴,特行队的人原来这么软弱。”冷酷无情地揭穿君文乙轩的内心,吞咽烧酒的古渊像看笑话似的讽刺道,同时,似乎在表示,为同伴的死绝食的君文乙轩在他眼里就是脆弱的蚂蚁。
“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你么。”君文乙轩僵硬地说道,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古渊听见。
古渊冷漠地回敬道:“悲伤,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身为军人的你,为了这种事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君文乙轩闷闷地抽了一口气,木然地咀嚼着食物:“我的事,不用你来评价。”
古渊眼中的冷辉一闪而过,无情地说:“那么,你就去死吧,你的任务由我接手。”
君文乙轩冷笑了一声。
他以前有憎恨过,但是现在,连憎恨谁都变得不重要了。
离开泷仪镇,北方是茫茫荒野,干涸的水渠分割着大地,难以分别的路面延伸向清晰的地平线,古渊开着车子,一直往北行驶。
越往北,风景就越荒凉。
君文乙轩打开车窗,风沙刺眼,但他却很享受似地吹着风。
明明是有目的地的,却觉得这样可以一直驶向世界的尽头,看着余晖渐渐地染红了天幕,在眼中如血一样。
“到了三角州一带,我们必须徒步翻过红石山脉,然后就到双子月了,至于怎么和兰沐希上校会合,只有听天由命。”
他觉得古渊说的话和自己并无多大关系,实际上,到底为什么要去双子月都不清楚,到了那里以后要干些什么,会在那里待多久,这些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
任务不管危险与否都没有差别,双子月哪怕已经被轰成废墟,他也不在乎。能不能见到兰沐希上校,能不能把“阿尔法”顺利送交给兰沐希上校,完成任务,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被卷进战场,被空投的炸弹砸中,莫名其妙地死……这种事怎么想都觉得很无聊,丝毫提不起兴致,连紧张的感觉也没有。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还睁着眼睛看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会坐在古渊旁边,听他说这些废话。
世界就像这片荒野,单调乏味,了无生趣。
但是如果这时候能出现什么的话,他还是会注意到的。
比如,前方不远的那辆破车,在这种荒郊野地,为什么会像路牌一样停在那里呢?在方圆百里见不到任何一点和人迹有关的迹象,为什么却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属于人类文明的东西?
它停在那里干什么?它在那停了多久?车上有人吗?
不对,应该是没人的,也许是被弃置的废物吧。
对,就和自己一样,是废物。
他们的车子就擦着那辆破车驶过,而过了一两秒钟后,君文乙轩忽然喊道:“停车!”
在他发出声音的同时,古渊也用力踩下刹车,轮胎在惯性的驱使下粗暴地摩擦着地面,车尾扬起一片尘土,突突突地,车子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后,彻底停下了。
君文乙轩跳下车,快步往回奔,来到他们刚才经过的破车前,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他看见驾驶座上穿着野战服显然是士兵的年轻人,用蜷缩的姿势半仰着,闭着眼,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他吸了一口气,猛地拉开车门,把那人拖出车子。像拖着一具尸体似的,那人毫无知觉地滚下座位,倒入君文乙轩怀中的身体是冰冷的。
“他还活着。”古渊把手指放在年轻人的鼻下试了试,君文乙轩低声吼了句:“给我水!”
年轻人虽然还有气,却已和死尸差不多,消瘦的手指清晰可见一个个发白的骨节,凹陷下去的双颊另颧骨更为突兀,干裂的双唇泛着石灰色的白,面色则像炭灰一样难看,俨然是一具干枯的人体标本。
现在的样子,似乎和以前的无法产生联系般,难以辨认。
严重的饥饿,可以让一个人在短短几天内就面目全非,更何况穿在年轻人身上的野战服让君文乙轩在一瞬间几乎要怀疑,眼前可能只是个面容相似的陌生人。
等古渊拿着水壶,湿润了年轻人的嘴唇,再慢慢灌进一些水后,年轻人本来合上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骨瘦如柴的双手攀上君文乙轩的肩膀,紧紧地揪住他的衣服,却没有多大的力道。
年轻人的唇一开一合,不知是颤抖得痉挛,还是在说着什么。
“是……是……是你吗……你……来了……”
咬着含糊的发音,年轻人又昏了过去,瘫软在君文乙轩的怀中再无动静。
君文乙轩这才喊出他的名字:“温宝宝!”
可是,下一秒,他却又恍惚莫名。
在远离首都的荒野之中,在这距离硝烟烽火的战地附近,穿着野战服的少年,被饥饿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昏迷前喊出的强烈期盼却仿佛是一直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
这个人,真的会是他认识的温宝宝吗?!
一瞬间,脑中的画面像剪碎的纸屑凌乱交错,那个吵嚷的、热闹的、欢快的、疯狂的、高傲的群体,本该属于他们的明朗画面却都被眼前面黄肌瘦的脸所颠覆,过去和现在仿佛被切断了一般,无法寻找到一个连接它们的环,因而无法确认,它们之间的联系。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怀中的年轻人,回想起那个虽然像幽灵一般,浑身只有黑白两色,却干干净净,绝对无法和“战场”联系在一起的温宝宝,始终不能相信,他们是同一人。
明明应该在遥远的东城,如今却近在咫尺,这是多么虚假不真的感受?
究竟是怎样的变故,才会让本该平安生活在首都的人,出现在如此的荒野,差一点就活活饿死?
“你认识他?”古渊冷漠地问。
“他……”君文乙轩吸了一口气,明知是肯定的答案,却不敢点头。“是我一个朋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
后勤部的人……
第五十二章:变迁
调职?
不,如今是局部战乱,但国势安定的和平时代,前线不至于紧缺人员到需要调动后勤部的人。
随军出征,支援补给吗?可是温宝宝只有十六岁,尹正绝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上司。后勤部有那么多人,怎么轮都不应该轮到温宝宝。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他身上的野战服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只在后勤部待了短短的一个多月,和温宝宝唯一的交谈也就发生在他刚在首都安顿下来时,温宝宝到他家找东西。他并不善于察言观色,但却能感觉到温宝宝绝对不是适合在群体中生存的人,更不是能在战场上生存下来的人。
军队的体制,比任何地方都严谨残酷,可军队里的人却比任何地方的人都圆滑精明,不会拐弯抹角的人必定会被排挤,而一旦脱离群体,就只有死路一条。
面对生死,谁肯轻易相信别人?谁肯轻易为别人做出牺牲?然而在这个时刻都有牺牲者出现的地方,“关系”就是最根本的生存条件,战场并不是靠一个人的强悍就能主导,而军队里的人脉则在晋级制度下变得更具有功利性。
军事世家的兰家族不就是一个代表吗?就连七戒只在一年内受到军队环境的熏陶,都慢慢变得精明油滑了。
可是温宝宝,却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么不讨巧的个性,怎么在部队里打混?
本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君文乙轩把温宝宝抱上车后,就坐到了后面。靠着车窗低头沉思的他没有注意到温宝宝已经醒了,而是古渊的话提醒了他。
“你还要水吗?”
对于古渊仿佛在和空气说话似的冷漠口气,温宝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简简单单地回答:“不要。”
君文乙轩这才收回发散的思绪,转头看去。
温宝宝像躲避瘟神似的,一个人紧紧地蜷缩在另一端的车窗边,双臂相环,用力地压住腹胃,面无血色地望着窗外,虽然他故作镇定,不过,身体的虚弱和病态已经不是他靠意志能隐藏的了。
这点,大概连温宝宝自己都没注意到吧?那副不愿放下视线高度的样子,还真是和尹正如出一辙。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对于君文乙轩的提问,温宝宝的反应只是如一尊雕像,纹丝不动。
君文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面对这样的小孩,或许应该更客气一点:“喝点水吧?你如果饿了好几天,现在也不能马上吃东西。”
他递过去的水壶,温宝宝依旧无视着,仿佛他们身处在两个隔绝的空间。
如果是以前,君文乙轩或许这时候会露出一点微笑,更有耐心地劝说对方,可是目前,他做不到。
就在他想放弃的时候,温宝宝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整个人团成一个球,骨节突兀的手指紧紧地往胃部扣紧。
这副顽固倔强的样子,令他想起了刚认识时的七戒。
君文乙轩轻叹了一下,既然温宝宝的态度坚决,他只有勉为其难靠过去:“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原因非要在有东西吃的情况下,还继续挨饿,这么折磨自己有必要吗?人在脱水的情况下,撑不了多久,如果你不想吃东西,好歹喝点水?”
他把水壶往温宝宝面前伸了伸,温宝宝的视线冷冷淡淡地扫过水壶,而在接触到他的视线一刹那,忽然像警觉的猎犬一样,凶狠地瞪着他。
“就因为是你的东西,我死也不要!”说着,温宝宝立刻扭过头去。
君文乙轩愣了愣,有点无奈。这头猎犬还不是一般的凶恶。
他知道温宝宝讨厌他,却没想到温宝宝对他恨得这样深。至于原因,他从来就没想明白过,他和温宝宝之间连谈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会产生过节?
“这不是我的水壶,是这位司机大哥的。”他把水壶一股脑儿塞入温宝宝怀中,懒得管他,爱喝不喝,他无心和温宝宝胡搅蛮缠。
等他为了划清界线而坐回原来的窗边时,温宝宝终于拿着水壶咕噜咕噜地猛灌一气。
他皱了皱眉,看着温宝宝苍白消瘦的手指,心中有千重疑问。
似乎本来死寂的心湖又开始泛起波浪了,大脑恢复了思考能力,而不再是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的罢工状态。
他思索地看着像难民一样的温宝宝,视线一一扫过他破烂脏旧的野战服,最后停在腰间的挎包里,黑色的通讯器。
“你为什么不求救?”他紧锁眉头,费解地盯着温宝宝,营养缺失让他的肌肤暗沉而毫无生色,脸像干巴巴的木柴,完全看不出是一个青春少年。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温宝宝时,觉得他和七戒一样,是天生丽质的美少年,最多只是皮肤苍白了一点,由于气息的阴冷才让人觉得像幽灵。
可是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幽灵。
温宝宝把水喝干了,才放下水壶,冷冷地看着车窗外,神色却很忧伤:“因为我是逃兵。”
逃兵……这是严重的违犯军纪。
“从双子月逃出来的?”君文乙轩试着想了解详情。
古渊的视线往后瞥了一眼:“是兰沐希上校部队的?”
温宝宝虽然仰头而靠,却紧紧地捏住水壶,显出一丝心虚:“嗯。”
“哼。”古渊冷笑,没有继续问下去。君文乙轩却忍不住为温宝宝担心:“如果这样,我们现在把你带回去,你会被就地正法。”
“那么,现在放他下车,扔在这荒野中?”古渊冷漠地说。君文乙轩连忙否决:“不行,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古渊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温宝宝直直的目光静如止水:“你们就把我带回去吧……我逃出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现在……就算就地正法也没关系。”
虽然,这时候应该已没有余力去同情别人,可是君文乙轩却无法丢下这少年,任他凋残。
他本来有些避讳温宝宝充满敌意的态度,现在,却直视温宝宝,甚至像把他拽到面前好好责问一番。
“你怎么会调去前线的部队?”
温宝宝咬住唇,不肯出声。
“就你一个人?”
温宝宝沉默不语。
“一般情况,不可能让你们那个后勤部的人,调到这种地方来。”
如果需要补给人员随行,也应该是长期驻扎边疆,经验丰富的老兵。像温宝宝这样资历尚浅,没有参与过任何战役的士兵,上前线不是白白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