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锁叹气,笑着说:“看来,在丁九心里,祝公子毕竟和别人不同。否则,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只喊他?他又不比别人多出些什么?”
“是呀,要叫,也叫我嘛!人家今天的衣裳很漂亮的。”梅香兰不服气地抱怨,噘噘嘴。
浅香不满地瞟了区小凉一眼,却不敢乱说话,生怕又被他打击报复。
百草农在给丁九诊过脉后,不住点头,捻须刚要考虑修改治疗方案,却被这几人的话呕得直抽。他不屑地一甩袖子,和早就坐到一边的黄龙子喝酒去了。为先叫谁这点小事也要争,年轻人就是白痴些!两位老先生不约而同地鄙夷。
沈笑君满面笑容,出来打圆场:“这很正常嘛,冰衣和他待的时间最长,当然先想起他了!以后大家都会有份,不要为这个置气。”
几人争论了一阵子,无意间发现区小凉一言不发呆站在榻边,扎着两只手,脸上挂个像做梦般恍恍惚惚的笑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争执。几人不由都来了气。
因为他和丁九,他们都快吵翻天了,他倒好,还在一边神游!
不知是谁,向他丢了个佛手。又不知是谁,扔了块麻糖。
区小凉怀抱佛手,头顶麻糖,依旧笑得呆滞。
众人不觉哄然大笑,快乐的笑声盖过了外面轰轰隆隆的除夕鞭炮声。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56. 爱着我,忘记我(上)
春潮澎湃着涌向锁琴,如剪春风裁出处处桃红柳绿小草青青。农田里新翻的土地散发出新鲜的土腥味,渔网上晶莹的水珠间群鱼摆尾,远航的海船扬帆迤逦而去。
孩子们的纸鸢错落在蓝天白云间,渔妇们编织着渔网放声歌唱,清脆的歌声笑声不时飘荡在渔村里。
春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海岛,来到了人们的生活中。
丁九的听说能力在浅香等的轮番密集轰炸后,总算可以将名字和本人对上号。不过,除了区小凉和梅香兰的“衣衣”、“兰兰”他能叫得比较准确外,其他名字的发音或多或少仍旧存在一些问题。
比如他管金锁锁叫“色色”,沈笑君是“斤斤”,百草农是“白白”,黄龙子则是“杭杭”。最令人喷饭的是,浅香居然被他叫出“贱贱”来。
大家初闻都是一愣,然后就爆笑不止。
浅香哭笑不得,低声下气地求他:“丁九,不是贱贱,是浅浅!期……依……安……浅,浅!”
“贱贱!”丁九目光坚定地望着他重复,有口水自嘴角闪现。
“浅~~浅~~”
“贱贱!”丁九再次坚持,口水开始往下淌。
区小凉手疾眼快用手帕给他擦掉口水,瞅瞅手里这块已经又不能用了,就丢开去,另拿条新的预备着,很有些无奈。
真是没办法,丁九自从开口说话,这口水就像决了堤的香江,动不动就泛滥成灾,只这会儿功夫区小凉就已经换了五条手帕了。
他用手帕擦擦冷汗,顺便为金家那几个专事浆洗的工作人员哀悼一把。
“乖,小九,不讲了。口水会腌坏皮肤,疼的。”他柔声劝阻,帮丁九理理头发。
丁九马上将目光投向他,笑成一朵菟丝花:“衣衣!”
区小凉黑线,板脸回视他不吭气。
浅香悲愤地怒视区小凉:“是不是你教他的?为什么偏偏我的名字这么难听?!”
“小浅浅,你说话也不动动大脑。我有这么做的必要吗?还是说,我的确有这个必要,只是我还不知道。而你也的确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自己做贼心虚了?”区小凉白他一眼,学百草农不阴不阳地反问。
浅香语塞,情知辩不过他家少爷,只得跺脚飙泪狂奔而去。
屋内余下众人见状忍不住扬声大笑,连梅香兰都笑得前仰后合,全无同情之心。
自年三十晚上丁九第一次能够叫出他的名字后,区小凉就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虽然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到丁九床前陪他说话逗他玩,但他和外界的接触还是太少了,继续一直躺在床上对丁九恢复神志是极为不利的。
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后,区小凉马上改正。幸好天气也正在逐渐回暖,给丁九穿暖和点儿再带去户外活动已经很安全。
区小凉在客舍外摆了张软榻,碰上太阳好的午后,他就将丁九搬到外面去晒太阳,自己则在一旁作陪。
后来,当丁九对外部的感知越来越多越来越敏感时,区小凉就觉得这样又不够了。
他特意画了张三轮车的构造图,请岛上的木匠及铁匠联手打造了一辆。考虑到如果按照正常的样式,不能很好地照料丁九,区小凉将三轮车进行了部分改进。
车斗安排在车座前面,远看像是个超大号的自行车前车筐。轮子有四个,两个在前面并排,两个在后面竖排。车斗也不是常规的四方形,而是被他设计成摇篮的形状,整体用竹子编成。车体为防震安装了弹簧,车轮外则包裹了一层厚厚的牛皮。于是,一辆外形奇特的四个轮子的三轮车就诞生了。
不是没有盘算过用普通的马车或是牛车,非得搞出这个怪东西来。而是区小凉极其怀疑自己驾驭马车的能力,因为他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马夫。别人用得顺顺的马车到他这儿准出状况,所以四轮车算是勉强的替补。
天气晴好,区小凉也不太忙的时候,他经常蹬上那辆新式的四轮车拉丁九在岛上四处兜风。
区小凉的身体虽然经过百先生用药调养健壮不少,但还是不能够将丁九抱起来。所以每次想带丁九出去时,他都要请人帮忙。
这个人多半就是沈笑君,因为区小凉不敢太去麻烦那个虽然住得近但脾气古怪的百老头儿。
这天下午,区小凉没有急事,琢磨也有几天没拉丁九出去玩了,就准备好出门应带之物然后去找沈笑君。
沈笑君照例在武馆里教他的那班学员练功夫,听说区小凉来意,立刻对黄龙子老先生交待一句随他回客舍。
黄龙子老先生现在名义上算是武馆的顾问,实则却是沈笑君无奈之下的选择。
老先生每天无所事事,就在岛上四处游荡,惹了不少祸,不是把人家孩子逗哭,就是踩了药田里的贵重药材还美其名曰在练习轻功。
接到群众投诉后,沈笑君不好去说师父,只得虚心下气地请他到武馆帮忙,权当自己当个看护守着他不让他再继续闯祸。
这个主意倒正中老先生下怀,他立刻跟沈笑君跑到武馆天天狐假虎威地吓唬那些学员。
那帮小调皮鬼不过几天就看穿了老先生的纸老虎本质,对他一向是阳奉阴违,谁也不真把他的话当回事。
老先生倒越发觉得有趣,每天兴致勃勃地出满勤干满点儿,把个武馆闹个乌烟瘴气。
沈笑君有苦难言,可是再一想,两害相较取其轻。与其放老先生出去胡闹还不如安排在自己地盘儿上胡闹更让人放心,好歹都在眼跟前。所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老先生闹个开心。
现在见沈笑君有事出去了,老先生立刻手拿竹片,在扎马步的学员当中走来走去,神气活现地履行代理教员的职责。
学员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只是挤眉弄眼偷笑,精神立刻涣散了,老先生却根本看不出,仍在尽职尽责地指导。
区小凉瞟瞟挺胸阔步的老先生,嘴角抽了又抽,扭头快步走开,对自家师父的返老现象极是无语。
沈笑君把丁九抱进车斗里,区小凉将装满尿布、手帕、雨伞、纸扇、水瓶、点心等杂物的大篮子塞在丁九脚边,跳上座位,用力蹬起来。
没有充气轮胎的四轮车并不容易驾驭,不过好在区小凉曾经有过帮系里搬家骑三轮车的经验。所以只在最初有些手忙脚乱,现在他已经掌握得极为熟练。
三人走到岔路口,区小凉向沈笑君挥挥手,顺着大路驶向海边。
沈笑君站在原地,见那个奇形怪状的车子慢慢消失在四处飘飞的杨花里,眼睛不知怎地有些发酸。他用手掌撸了把脸,扭头走回武馆。
区小凉现在这种成天忙忙碌碌的状态,让他实在是不放心。他总觉得区小凉在利用忙碌拼命想要忘记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却始终不能被他成功地遗忘。
他不知道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多久,所以他心里就越发担忧。只是,区小凉从不跟他们提及这些事情,沈笑君也无从问起,更加无从帮他解决。
想起区小凉曾经说过,个人的问题永远都只是个人的,旁人是帮不上实际的忙的。沈笑君觉得很对,却仍是不甘心。
他的这个朋友,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打开心结,把握住现有的幸福呢?
区小凉全然不知道沈笑君的担心,只顾躬下腰用力将四轮车蹬得又快又稳。
丁九安安稳稳地躺在车斗里垫的厚褥子上,身上盖一条绿底白花薄被,两只胳膊搁在被子上。春天岛上风大,区小凉怕他着凉,特意给他头部裹了条和被面同质料的围巾。
他蹬会儿车,低眼看看丁九,越看越觉得围着头巾的丁九怎么看怎么像是狼外婆。
于是,他边蹬车边高声大气地给丁九讲《小红帽》,嘴角始终含着个微笑。
丁九已经习惯这样被他带出来乱逛,他安静地听区小凉讲故事,眼睛不时转来转去。
葱郁的槐树、轻柔的柳枝、灿烂的樱花、翠绿的农田、蓬蓬勃勃的茅草,一碧如洗的天空,以及天空中一朵朵流云,倏忽而过的燕子和水鸟……
一幅又一幅景致在丁九眼前慢慢过来了又渐渐远去,让他看得眼花缭乱。看景致间隙,他也会看区小凉,清澈的眼睛里有愈来愈多的迷惑。
后来他的目光干脆集中在区小凉的脸上不再移动,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好看到让自己一刻也不想转开眼睛,周围似锦的春色似乎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吸引力。
区小凉年前行过冠礼后,他嫌头发太长不顾众人反对硬是剪了一半,现在只是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
从脑后过来的海风不时将区小凉乌黑的头发吹上他清秀的脸颊,像是一根根柔情的手指在不停地抚摸着那片柔滑的皮肤。
他的眼睛里没有阴影,干净明亮如丁九头顶的那片天空。每当它们注视丁九时,都会让丁九感觉到有一股暖意缓缓注入到自己身上,让他异常地安心。
区小凉注意到丁九一直在呆呆看他,也不奇怪,只是如同平日般亲切地回视他,继续讲着一个又一个故事给他听。
蹬了半天,区小凉感到有些累了,就将四轮车停在一条小溪边。先检查一遍尿布,发现没有湿,他这才喂丁九喝了几口水,自己也喝了,然后陪他说话。
今天的丁九有点不听话,无论区小凉跟他说什么,他都“衣衣”地叫,还一直盯着区小凉的脸看。
区小凉没奈何,只得去河边挖了湿泥捏泥人哄他玩。他从前不擅长此类技艺,只是因为陪丁九才学来逗他,到现在居然也捏得有模有样。
“小九,这是浅浅。”区小凉托住一个胖胖的小泥人,指着它的肚子说,“浅浅现在发胖了。所以他的肚子,喏,鼓起来了。好丑哦。”
“衣衣!”丁九看着泥人喊区小凉的名字。
“不是衣衣,是小浅浅。”区小凉纠正他,又拿起一个泥人,说,“这是百百,你看,他的山羊胡子。”
丁九继续盯着泥人说:“衣衣!”
区小凉不气馁,再拿起一个泥人笑着说:“这个才是我。看,我吊着胳膊。这是上次不小心碰伤了。”
“衣衣!”丁九眼睛发亮,大声喊。
“嗯,是我。咱们再……”区小凉打算放下自己的泥像。
“衣衣!衣衣!要衣衣!”丁九忽然又喊起来,声音里透着焦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泥人。
区小凉无奈,举着泥人凑过去温声说:“小九乖哈,衣衣把这个放下,给你再看些别的,衣衣今天捏了好些泥人。你看,你还不会动,没办法拿。不然我就把它给你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丁九的手。然后就忽然顿住了,开始目不转眼地看着他的手。
原本搁在被子上的两只手是安份地缩在袖子里的,可是现在那袖子居然被搓了下去,丁九的右手手指还在轻轻地伸缩!
“小九,你……”区小凉颤声说,觉得嗓子里有东西,咽不下吐不出,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他摒住呼吸,弯下腰,将小泥人轻轻放进丁九的右手里。
丁九的手指弹开了一下,然后以极缓慢的动作逐渐将泥人握住。他的眼睛里发出快乐的光芒,再也不着急地喊区小凉的名字了。
区小凉转过身,仰头向天,两行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海风轻缓地吹拂过他的脸颊,泪湿的部位冰凉,他的内心却如同沸腾的岩浆般火热。
天空似乎更广阔,阳光似乎更灿烂,丁九,能够动了!
56. 爱着我,忘记我(下)
在百先生妙手医治,黄老先生神秘武功辅助,区小凉悉心照顾,大家的热切盼望下,丁九的身体慢慢地一月好过一月:
丁九开始把人名叫得准确无误。
丁九可以抬起手脚。
丁九可以翻身。
丁九能够坐起。
丁九能够在别人稍许协助下自己吃饭。
丁九能扶住支撑物站立、穿衣。
丁九可以扶住双拐慢慢行走,自行如厕。
丁九……
当丁九可以如同正常人那样行动自理,不再需要人时时照顾时,时间又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
在这段漫长的近千个日夜里,区小凉曾为丁九的每一点进步欢喜落泪,也曾为他偶尔的停滞不前而心急如焚。不知不觉间,在他的头脑及视野中,充满了丁九的一切喜怒哀乐。
早晨,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能够闻到丁九身上那股淡淡的竹香。
白天在忙碌间隙,抬头看见的是他的身影。
夜里临睡前,仍然是他那张含笑的脸。
有时,区小凉会恍惚,觉得他们两个人仿佛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在一起的。中间的那段暂离,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现在他们又重逢了,他已别无所求,只希望就这样在一起下去。
可是,现在的丁九,却失忆了。
他忘记了从前的种种,所有的心花与心伤,所有的爱与期待。
虽然放出了颅中瘀血,但是头部的猛烈撞击仍然使得部分脑细胞受损。丁九的智力现在只相当于五岁儿童的水准,他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那个时期。
当时可以叫出区小凉的名字,不是因为丁九仍旧记得他,而是重新认识了他。
现在丁九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暖意融融的太阳底下发呆,和岛上的小孩子们玩泥巴。
现在,他常常笑,微黑的斯文的脸,笑容快乐而纯粹,没有一丝勉强和阴影。
现在,他什么都不懂,费心教会他的东西,转眼就会被忘光。
在笑之外,他还有了从前绝不会流露的表情——哭。
每当他不小心被碰到、烫到、摔到,而感觉疼痛时,他都会不出声地哭。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噙着两汪泪水,委屈地抿嘴,让人看得很是为他心疼。
然而,就是这样的丁九,依旧喜欢着区小凉,喜欢粘在他身边如影随形。
他在太阳地里发呆,多半是在等待正视察药田、珍珠场、窑场、日化工厂等处的区小凉。
挖泥巴是因为等的太久,感到无聊,又恰巧有小朋友在附近玩。
不管区小凉在工作场所逗留多久,丁九都会在附近等他,从未感到过厌倦。
往往,等到区小凉忙完了,丁九也早已变成泥猴。
于是,区小凉就头大如斗地一边训他,一边将他拉回家洗出几桶泥。
丁九一面听他训,一面高兴地不住瞄他,难有悔愧的时候。他似乎敏感地知道,这个总是骂他,可也总是对他笑眯眯的人,是他所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关心、纵容他的。这个人之所以教训他,只是因为他在担心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