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狡猾的小鬼头一样,丁九在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善加利用,从不把区小凉的凶神恶煞当回事。
所以区小凉虽然每次都骂得唇焦舌燥,但收效并不大。下次,再下次,这一幕照旧频繁上演,令他很有挫败感。
那个躺在床上乖顺听话的丁九去哪儿了呢?
现在这个捣蛋的家伙到底是谁啊?
绝大多数的时候,区小凉将自己和他的几个助手关在工作室里提取香精,调配新品。而丁九则坐在室外的小凳上数蚂蚁,看浮云,不时支起又大又圆的耳朵听区小凉和助手们商谈工作。
有时很久都没有听到区小凉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丁九就会慌张地跑过去拍门,一边大声喊:“衣衣!”,满脸要哭的表情。直到区小凉提高声音回答他,他才又放心地坐回去,继续耐心等待。
区小凉不是没有想过要让丁九在工作室里面等他,可是第一次尝试就以丁九手被烫伤而终结,吓得他赶忙打消了这个危险的主意。更是心有余悸地在以后工作时,将门拴得牢牢的,生怕丁九会忽然撞进来再出意外,防他比防贼更甚。
在工作间隙,区小凉偶尔会冲着窗外那个一身粗布青衣,长手大脚、个子高瘦,却笑得十分孩子气的人发呆。
看着看着,他的面容就会变得忧郁,心里酸楚地只想流泪。然后很长时间都不说话,直到把丁九急得来拍门。
丁九全然不明白区小凉的心思,依旧每天发呆、傻笑、弄一身泥巴,然后听他教训得兴高采烈。
一天当中,丁九最开心的时刻是在夜晚上床后。
他可以在床上打滚、翻跟头,还可以无所顾忌地用头去拱身边那个总是香喷喷的人。这些举动在白天他都没有机会去做,却是他最想做的。
那人累了一天,打着哈欠,听任他胡闹,一点也不会因此像白天那样板起脸教训他。
有时,他闹得实在不象话,那人也只是无奈地打个更长的哈欠,用手摸摸他的头,温和地说:“小九,乖!衣衣困了,要睡觉。小九陪衣衣,嗯?”
听了这句话,丁九一般都会很乖顺地躺好在自己那半边床上,嘟囔:“陪衣衣,小九乖啊。”然后合眼寻眠。
直到快睡着,他才在朦胧里想起其实自己还没有玩够。不过那时,他已经没有了再玩的精神,挣扎着很快进入梦乡。
号称困得不行的人,却在丁九睡熟后,仍在不住打哈欠翻身。
有时他还会起身察看丁九的被子是否盖严。这纯粹是多余之举,丁九睡姿不知比他好上多少倍,基本睡着后连身体都不会翻一个。他之所以这样,只是睡不着催的。
因为照料丁九,区小凉的睡眠变得极轻,稍有声响就会惊醒。而自丁九能下地行走后,他的这个毛病就更趋严重,甚至开始出现了失眠。
劳累一天后,明明很困很乏,他却怎么也不能入睡,满屋子都是他数出的小绵羊。
他脸上的黑眼圈已经让其他人有所察觉,反应也是各不相同。
浅香仔细研究完那两个大得惊人的黑晕,下结论说比头天又扩大了一指。
区小凉无力地白他一眼,黑晕中显出两个奇白的眼球,整张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看得浅香后背一凉,赶忙溜之大吉。
金锁锁炒了袋盐,晾温了装进布袋给区小凉敷眼圈。
沈笑君在旁边喂他吃樱桃,一面和金锁锁交换焦虑的眼神,很是为他担心。
百先生给区小凉把过脉,没开药丸,却诡异地上下打量他,笑得那叫奸诈,直把区小凉瞧得是头皮发麻,浑身恶寒。
百草农慢悠悠地丢下句“关心则乱”就扬长而去,再不去管犹在懵懂的某人。
区小凉后来认真琢磨百草农话里意思,模糊明白过来点味儿。
他这失眠其实不是病,而是被心事压的。这个心事自然就是丁九的伤。
他怅怅地看着丁九在春天的沃土里笨拙地挖掘,将湿泥抹满一脸,这才惊觉不知何时,丁九对他的影响早已超出了他的预估。他必须马上做点什么来改变目前这种状况,否则他真的快被压垮了。
于是,他和丁九讲,是人就得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不然生活会越来越单调枯燥,也不会有乐趣。所以丁九应该多和外人接触,而不是成天只围着他转。
丁九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怔怔出神。区小凉无奈,只得游说一些小孩子找丁九去玩。
起初自发和丁九玩泥巴的是些低幼孩子,而区小凉现在帮他找的则是年龄稍大一些的,只为他们更懂事些,也会更多的游戏,能够带动丁九一起玩。
孩子们一开始并不情愿和一人年纪大他们很多的人玩,只是看在区小凉给的糖果份上才勉强登门。
没想到和丁九玩起游戏,他们才发现他虽然是大人,心性却和他们是一样的,也爱玩爱闹。
另外,他有一大堆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玩具,每一件都很新奇有趣。丁九还让他们随便玩,从不小气地自己霸着。那些玩具都是在丁九恢复身体期间,由区小凉一点点做出来再教他玩的,虽然是旧的,可是保护得很好,完全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
最妙的是丁九极其听话,让他扮坏人就扮,让他装强盗就装,从不和他们争当大侠英雄。所以孩子们很快和丁九打成了一片,经常主动来找他一起做游戏。
丁九挺高兴有不同的人陪他玩,这比呆呆地看蚂蚁浮云拖个小玩具一个人走来走去要有趣的多,而且也不会影响到他等区小凉。
于是,他渐渐沉浸在游戏当中,玩得不亦乐乎。有时正在吃饭,听到门外有小孩子喊他,他就开始心神不宁地瞟区小凉,满眼乞求。
区小凉好笑,故意装做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帮他夹菜。
丁九哀怨地吃着饭,食不甘味。等吃过饭洗好手脸,他立刻跑出去找那些小朋友们,积极地扮恶人装坏蛋。
不过,玩归玩,丁九从不离开区小凉太远。一旦区小凉喊他,不管当时他正在玩什么都会马上跑回区小凉身边。
区小凉眼见丁九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身上的肌肉变得更结实,腿脚也日趋利落,心中大是安慰,睡眠质量果然有所改善,挂了有阵子的黑眼圈也丢掉了。
然而,随着丁九和孩子们的接触变得频繁后,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有些调皮的孩子,欺负丁九什么也不懂也不会还手还嘴,就经常起哄,甚至打他。
在外面吃了亏,丁九也不晓得向人告状,直等到晚上区小凉帮他洗澡时,才发现他身上的伤痕。
区小凉看得纳闷又心痛,黑脸追问事情始末。
丁九这才想起受伤时的疼痛,委屈地望着区小凉劈里啪啦地猛掉眼泪,晶莹的泪珠将脸都打湿了。
得知原委后,区小凉第一反应是像护小鸡的老母鸡般大怒,然后匆匆给丁九套上衣服就去找打人的孩子家长评理。
哪知,他们在村子里转了好几圈,丁九也讲不清楚到底是谁打了他。
区小凉无言地望着只是片刻功夫就已经忘记伤痛开始欢笑的丁九呆呆出神,想起头次见面时的那个修罗似的人,心就猛地一酸。
他不声不响地拉丁九回去,给他重新洗好澡,用药油仔细涂在伤处,还破例在睡前拿糖给他吃。
丁九最爱吃甜的东西,糖果是他做梦都渴望的佳肴。不过区小凉怕他会长蛀牙,平时很注意控制他的摄糖量,更不可允许他在临睡前吃这些甜的。
现在丁九得到意外的礼物,马上高兴地将糖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区小凉一边给他梳头一边慢慢告诉他,他个儿高腿长,以后再有人打他就跑开,那样身上就不会痛了。
丁九似懂非懂地点头,牢牢记住。
后来他身上的伤痕果然少了,只是仍不时地有几处。
区小凉忍无可忍,发个狠,抽出几个晚上挨门挨户地走访岛民,诉说丁九的不公平遭遇。
他巧妙地略过具体细节,只一个劲儿说丁九如何可怜,如何由一武林奇人沦落到如今遭受黄口小儿的任意欺凌。
被他声俱泪下的叙述所感动,那些善良的岛民们差点也掉下同情的眼泪,也不管是否是自家孩子所为,脸红脖子粗地纷纷把孩子给教育一顿。
自此,丁九可算是没人骚扰了,每天的笑容更是成几何倍数上涨。
受他纯净的笑容感染,常有见到他的人也笑起来,并问他为什么笑个不停。
丁九就会很吃惊地望着那个人,然后满怀同情地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区小凉,很可爱地睁大眼睛说:“衣衣,衣衣啊!衣衣……”
他没头没脑的回答常听得对方一头雾水。这个反应更引得丁九发急,他一迭声地叫着“衣衣”,努力想将意思表达清楚,却总是不成功。
这些人好笨噢,不知道衣衣对小九很好吗?衣衣不对别人像对小九一样好呢。所以他开心,开心就要笑,这是衣衣告诉他的呢。衣衣……
丁九呆呆地想。不过他的同情没有持续多久,心思就又转到区小凉身上去了,继续笑得口水直流。
对于这样的丁九,区小凉在最初是有些不适应的。
他印象中的丁九,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身手矫健、离群索居。但是现在,这些曾留给他深刻回忆的特点一个都不存在了。
丁九现在爱说话,一个人时也会自言自语,虽然仍是讲得颠三倒四,让人听不懂;他现在会不分场合地笑、哭,喜怒哀乐丰富得让区小凉眼晕;现在他喜欢人多,喜欢热闹,喜欢有人陪他玩;现在的他走路迟缓,举不起任何重物……
这是个和从前的丁九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区小凉说不清楚,他更乐于见到哪个丁九,哪个丁九才是他所希望的。好像两个丁九他都不排斥。这种想法曾让他很迷惑,也很矛盾。
只有在入夜,区小凉和丁九躺在一张床上,闻到他身上那股不变的淡淡竹香,才会让他有一种始终如一的安心和宁静。
这时,他才意识到,两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表现出不同的方面。他始终都是丁九,那个别人无法取代的存在。
想通了以后,区小凉能够比较平心静气地接受现在的丁九,并给予他更多的关怀。
他一直没有放弃对丁九的治疗,虽然还没有什么新的突破口,不过他仍是勤跑百草农处。以至那位神医一见他就面瘫中风发作,不说也不动,急得区小凉直想骂人。不过考虑到百草农神鬼难敌的下毒本事,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发作。
唉!时代的局限啊!要是在二十一世纪,丁九何至如此?他偶尔怅恨地想。
57.媒人综合症(上)
区小凉虽然和丁九同吃同睡,相处亲密,但目前完全是一种亲情,俩人间的爱情萌芽并没有如众人所愿出现。一方面固然是丁九巨大的变化,另一方面则是区小凉的刻意为之。
如果说,他们从前有可能发生什么的话,现在也完全不可能了。
因为区小凉始终认为,爱情是两颗心的相互吸引和碰撞,不是一方有爱就可以的。而丁九,现在只是一个孩子,既不懂爱也不会爱。所以,区小凉现在根本就不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他不急,丁九就更不知道急,却急坏了他们身边的人。
浅香和梅香兰已经冲破重重阻碍,在黄龙子及沈笑君等的大力帮助下幸福地结了婚,却仍在念念不忘区小凉和丁九的事。沈笑君和金锁锁更不必说,做梦都想撮合俩人。
眼看他们的感情原地踏步,没有任何前进的迹象,四个人有预谋地避开区小凉,凑在一起商议怎样才能让他们走到一起。
商量半天,他们一致认为目前矛盾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丁九失忆这里。可是,丁九的伤连百草农都束手无策,他们就更加无能为力。所以,他们现在只能采取迂回包抄战术,将目标锁定在区小凉身上。
四人最后制订了个计划,决定营造气氛让区小凉意识到应该考虑个人问题,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于是,几天后,浅香就很兴奋地跑来找区小凉,说是金锁锁要组织一次海上烧烤会,让他赶快带丁九和他一起上船去。
丁九刚刚因为睡在地上等区小凉,不幸被蚂蚁蜇到手指,疼得正哭呢。而区小凉则是哄他哄得口干舌燥,一车温言软语不抵浅香提到的烧烤。丁九马上止住眼泪,眼巴巴地看他。
只要丁九不哭,让区小凉抱着船帮子啃他都乐意,何况还是美味佳肴?他口水横飞眼冒桃心地拉着丁九一口气跑到海边。
登上停泊在望归码头的一艘中型客船,三人来到甲板。沈笑君他们早就到了,正在凉棚下安置烧烤架子。
听到脚步声,沈笑君直起腰回身笑着说:“今天天气好,咱们坐船逛逛,顺便好好玩玩。丁九,要不要吃肉?”
“嗯!”丁九用力点头,目光转到烤架上,那上面是刚放上去的一排鸡翅。
众人都笑,水手们拔锚启航,向附近一处珊瑚岛划去。那里风景优美,沙白水清,是这次游玩的目的地。
六个人坐在烤架周围,边吃边聊。
金锁锁烤好金灿灿的鸡翅,递给沈笑君;沈笑君把烤得香喷喷的蘑菇递回金锁锁。
浅香把直冒油花花的肉肠交到梅香兰手里;梅香兰交还一串外焦里嫩的羊里脊。
四人两对,亲亲热热地互动,旁若无人。
眼看面前美食传来递去,四人吃得满嘴流油、红光满面,却没有自己的份,丁九可怜地把被蚂蚁蜇红的手指放进嘴里含着,眼圈又有点泛潮。
区小凉在一边看得清楚,不禁暗骂他们光顾着卿卿我我,连朋友都不顾了。平时不是很照顾丁九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全都露馅了?得,还是他自己来吧!
他赶忙取了几串鸡肉,对丁九说:“小九,别急,衣衣烤给你吃。”
丁九这才展颜开怀,傻傻地看他翻烤、洒调料,动作那叫一个熟练麻利。
不一会儿,那几串肉就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引得丁九直咽口水。
另四人一边吃,一边密切注意他们,见此情况不由暗暗得意。
六人吃到后来,胃口大开,竟把金锁锁提前预备的食物一扫而空。
梅香兰仍意犹未尽地冲浅香抱怨:“我还没吃小牛肉呢,你都不给我烤,这下没了吧?”
恰好区小凉给丁九烤的最后一把肉串里就有小牛肉,听梅香兰直嚷嚷,他连忙把那串肉从丁九盘中拿出递到她手中:“小兰兰,这儿有!你吃哈,别客气。”
他话一出口,甲板上就是一片死一般地沉寂,连梅香兰都冲着他背后直发愣。
区小凉纳闷地回头一看,不由吓得慌了手脚:丁九盯着面前的空空如也的盘子,无声地哭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梅香兰赶忙把肉串还回来,内疚地劝:“丁大哥,你别哭了。我不吃,还给你。”
哪知丁九像是没有看见伸过来的手和那串肉,仍然哭得泪珠子成串滚下来。
区小凉有点犯傻地接过那串肉,举到丁九眼前,柔声哄他:“小九不哭哎!那,衣衣不把它给别人了,是小九的,谁也不给。”
丁九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是破涕为笑,变脸快得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区小凉还在发怔,他已经接过肉串三口两口吃下肚去了。
另外四人拼命忍笑,区小凉的担心卡在胸隔膜附近,憋得脸发黑。
丁九吃完肉,嘴也不擦就高兴地跑到船舷边上看海里的游鱼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区小凉的异样。
船靠上珊瑚岛。正是四月初夏,岛上鲜花怒放、绿树成荫、百鸟争鸣,还真是个休闲游玩的好地方。
区小凉情绪恢复正常,兴致勃勃地刚要拉他们几个打六家,谁想:
“小兰兰,你看!那片樱花开得多好,咱们去转转。”浅香和梅香兰钻进树林。
“沈郎,陪我走走可好?刚才吃得有点多了。”金锁锁和沈笑君手牵手踏浪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那四人作鸟兽奔,区小凉不由望着丁九的脸怔怔地发愣。
什么嘛!不是说好出来玩的吗?人怎么全跑了!
他抬头看看晴朗无云的天空,唉声叹气一阵儿撑起遮阳伞、铺好凉席,和丁九躲在阴影里看周围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