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天热,他们是开窗睡的,所以室内空气比较清新,和任何一间夏日晨起卧室没有什么区别。
三个人视察完毕,都异常失望,偷偷交换眼神,谁都没有急于开口。
区小凉折回屋,有气无力地倒进椅子里,他怕吵醒丁九,只小声说:
“昨晚上可累死我了!丁九不知道怎么有些发热,肚子好像也痛。问也问不明白,我只好给他擦了大半晚上的手心脚心。我刚才是想请百先生来给他看看。真奇怪,昨天那么晚了,百先生居然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幸好丁九没出大毛病。”言语间他似很是庆幸。
屋内三人及屋外两人同时石化。
这是什么状况?丁九在发情,这人却只当在发热,还去找百先生诊治!那能找到吗?他们请神医配药时,早将计划透露给他了。老头儿当时没什么表示,现在看其实还是很赞同的,否则也不用既送药又回避了……
可是,可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平日千伶百俐的祝冰衣,昨天怎么会像木头一样迟钝?他又不是纯情童子鸡了,怎么还童得一塌糊涂、晴天霹雳!
三人嘴角抽搐、面瘫鸡眼地勉强安慰区小凉几句,就拉着门外那两个表情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美女落荒而逃。
区小凉望着五人一溜烟跑远的背影,收起满脸疲惫,唇边挂起个冷笑,目光幽暗。
昨天回房不久,丁九忽然全身发热,倒在床上捂住下身眼泪汪汪地哭泣。区小凉当时就全明白了。
他第一个冲动就是奔到厨房找把菜刀杀进客厅把那群无良的胆敢暗算他们的家伙全咔嚓了。后来他被丁九的哀鸣唤回些许理智,恨恨地开始帮他擦身降温、解除药性,才免除了丁九的痛苦,他自己也渐渐恢复了冷静。
敌暗他明,对手又人多势众,他要是明刀明枪地和他们干,准吃亏。既然他们暗着来,他也不明着去,看看到底谁斗得过谁,他是正式和他们扛上了!
不过,对于那几个急于要将他和丁九送成堆的家伙们的做法,区小凉实在是不能理解。人家丁九现在都成这样了,那几个人也能下得去手。难道他真的已经讨嫌到让他们抓狂了吗?这代表所有人的意向吗?
想破头也没有想明白后,区小凉开始慎重地旁敲侧击,结果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那五个不用问,早已态度明朗。黄龙子老先生难得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膀,叹气:“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不就是喜欢男人吗?小事一桩,尽管喜欢好了,师父我受得住这个打击!”
一番话说完,老先生很是大义凛然,区小凉的鼻血却差点被气出来。
合着牛鼻子意思,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喜欢男人还成了遗传!区小凉悲愤难言。
百草农老先生的反应起初是最正常的,任他拐弯抹角遮遮掩掩地唠叨,不笑不说话,连阴惨惨的表情都没露一个,只管忙乎手头的工作,似乎不太赞同的模样。
区小凉暗暗欢喜,心想正义果然在人间是存在的。从此他要向百神医靠拢,容忍他一切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争取和他作忘年之交!
谁知,过了几天,百草农当众丢给他一个青瓷瓶,阴气森森地笑:“消肿清热,去腐生肌。用在哪儿,怎么用,什么时候用,就不用老夫再说了吧?”言罢,老先生扬长而去,姿态那叫一个潇洒。
区小凉抱着那只几乎半人高的大家伙,闻到一股很熟悉的几天前打探时刚刚在百草农那儿闻过的药膏味儿!
他仿佛遭遇了睛天霹雳,呆在当地动弹不得,两道鼻血终于突破防线缓缓地流了下来。
在场众人表情各异,但却没有几个同情他的。
浅香还拼命忍笑故意大惊小怪地劝:“少爷,你怎么了?这大热天儿的,你别激动啊!要试用也得等晚上吧?现在天还亮着呢。”
区小凉放下瓶子,伸手抹一把鼻血,拖了半脸红艳艳的血迹。
他面容狰狞地冲着浅香露齿而笑:“可我现在已经热血沸腾,怕是等不到天黑了。小浅浅,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错。怎么样,牺牲一下试试药?”
浅香大惊失色,飞快地窜出门,一边大叫:“不试,不试!少爷放过我!”
区小凉也不追,只管转脸看向余下诸人,眼冒狼光。
大家谨慎地后退,纷纷找借口溜之大吉。
人跑光了,区小凉才仰天长叹,欲哭无泪,彻底搞清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何其不幸,居然一不小心掉进了狼窝——耽美狼窝!这些古人都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放了?郁闷啊~~
丁九坐在一边奋勇地啃着西瓜,偶一抬头,奇怪地发现众人一转眼全都不在了,而区小凉则脸色铁青,表情有点吓人。
他放下啃了一半的瓜,蹭过来,小心地伸手指戳戳区小凉的脸:“衣衣,脸肉,硬。”
黏黏的瓜汁沾了区小凉一脸,他脸上肌肉扭曲,心里哀号:天亡我也!这种时候都不能让人好好地摆个痛苦绝望的姿势吗?
面对替他担心的丁九那双无垢的眼睛,区小凉认命地快速换上一付温和的表情,柔声说:
“小九不怕,现在没事了。西瓜吃好了吗,还要不要再吃一块?不要啊。那记得下次吃完东西,要擦手哦。不然会把衣服弄脏,沾到瓜汁的皮肤也会粘粘的不舒服哦。”
丁九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自己的湿手,开始发呆。
58.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从此,以楼春深为首的闪媒五人组开始公开对区小凉和丁九围追堵截,拼命制造机会要把他们绑到一起。两个老先生也时不时对小组成员大开方便之门,七人配合日见默契。
区小凉严阵以待,拖个懵懂的丁九连逃带窜,躲开一个又一个陷井。
整个夏天在两拨人的斗智斗勇中飞快地消逝而去,区小凉固然累个贼死,那几个也没好到哪去,可是丁祝俩人的关系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楼春深度过了一个繁忙而徒劳无功的假期,准备携家人归都。
临行前,他很严肃地找区小凉倾谈了一夜。谈话的内容,因为当事人拒不透露一星半点,所以大家始终不得而知。
不过,自楼春深走后,区小凉对媒人组的态度有所缓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一见他们就全身乍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沈笑君等在欣喜之余,却仍有些遗憾。因为区小凉对丁九仍像从前那样,亲切温和,不涉私情。于是,几人的媒人副业再次转入地下,坚持要将此事业进行到底。
有时,区小凉会回味他和楼春深的那次谈话,从而再次感到震动和迷茫。
他们那夜谈论的主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丁九。
楼春深很客观地讲了几个事实:
“我们刚找到丁九时,所有给他看过伤势的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一年。除非他本人求生意志很强,才能稍微延长点时间,但两年也就到头了。
“后来,我也问过百先生,他的回答是一次比一次不可置信。最后这次,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丁九能恢复到目前这种状况,只能用‘造化神奇’来形容。因为连他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样的治疗方案同样的药物,用在同样伤势的病人身上,却产生了极端不同的结果。
“他一生共遇到这种程度的伤患有7个,丁九是唯一一个能下地行走的。另外那6个,三个人支撑了不到两年,二个沉睡近十年后死掉。剩下的那个虽然清醒了,却一辈子躺在了床上。
“那6个人各方面条件都要比丁九优越的多,也都是意志坚强的豪杰,但他们却都没有比过丁九。百先生一直留在这儿没走,就是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百先生这个神医弄不清楚的事,我想你,应该早就心中有数了吧?”
区小凉黯然,注视着烛火一时无言以对。
他怎么会不明白?那个支持丁九闯过重重生死关的神秘力量,不过是一个信念,一份执着的感情。
当初,丁九舍身拯救他时,大脑中可能全是他的影子。所以虽然后来他受伤昏迷,却仍下意识地要醒来,要去保护他。他的失忆应该只是重创的后遗症,纯病理性的。
至于丁九虽然现在不记得他了,却依旧喜欢他的事实,他只能说那是丁九的雏鸟情意结的反应。和之前,丁九对他的爱,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是,他现在……失忆了。他……也不是从前那个丁九,他对我的爱早在他失忆那刻就消失了。”
过了片刻,区小凉没有什么底气地辩解,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觉得有点儿委屈。
“那你呢?你没有失忆吧?他对你的爱还记得吗?他那份爱不是他想丢弃的,是脆弱的人体不让他保留。”
“我记得有什么用?那爱又不会重来。”
“为什么一定要重来?就算不是从前的丁九,可现在的他仍然在喜欢着你,这一点始终没有变过。你别告诉我,你没注意到他对你有多么不同。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人都能看出来有多特殊。”
“可,那不是爱情。”区小凉低声说。
不是,这不是他理解并希望的那种爱。
丁九并不爱他,他不是那个特定的人。如果现在是另一个人在照顾丁九,他也会那样对待别人的。区小凉苦涩地想。
“我……甚至都不清楚从前的丁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继续轻轻说,心里越来越苦。
楼春深看了他一眼,略有同情地点头:“小祝啊,我最后问你个问题:如果丁九没有失忆,你会接受他吗?”
如果么?区小凉眯起眼睛再次望向烛火,认真思考。
那时他刚离开蕊王,虽是不悔却有憾,心里根本不可能立刻再去装另一个人。是丁九的重伤失忆成就了他,让他成天忙于照料丁九,而慢慢淡忘了之前的伤痛,包括丁九对他刻骨铭心的爱恋在他心里也变得模糊了。
但淡忘并不代表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就像丁九失忆,区小凉自己也有令他难以启齿的隐衷。他现在从某种角度上说,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那场囚禁,让他丧失了一项对男人来说至关重要的能力……
“我不知道。”区小凉闭了一下眼睛,有些沮丧地说。
“小祝,别这样。你不要以为大家都在逼你接受丁九。如果你肯放下心结,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和其他人相爱也是可以的,大家也都会乐于接受。可是你没有,这几年,你一直躲在丁九背后,借口照顾他,其实完全是在自我放逐。我们理解你想疗伤的心情,可是这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你没有看到吗?时光正在一点点在你身边流逝。虽然对你来说,这里的时间意义会不同,但它们同样一去不复返,仍需要我们珍惜。”楼春深难得语重心肠地劝他。
区小凉的脸色有些发青,楼春深的话又准又狠地刺进他的心窝子里去。
他从不承认自己在逃避生活,而实际上他已经逃得几乎迷了路。他下意识地不愿意回来,不想再受伤害。
丁九……他在照料丁九的同时,何尝没有在依靠着他?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不会渴望得到他的回应,不会逼他做出选择。安全而无害。
他真的有够卑鄙,不爱他,却毫不迟疑地利用他……
楼春深见他脸上变色,自忖话重了,不过既然说出来了,他就得说个透。烂肉不挖出来,伤就永远别指望好。
“你是怎么打算的?如果丁九一辈子这样,你就要一辈子当个全职看护,走完自己的后半辈子?他如果死了,你该怎么办?那时再考虑自己的人生?”
“他不会死!”
区小凉抬头怒吼,心里却一片慌乱。
如果丁九死了,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楼春深被吼得皱了皱眉,仔细打量他,然后摇头发狠:“行,他不会死,他会长命百岁!好了吧?你这人,人格扭曲、嘴巴毒辣,还小心眼儿、贪财好色,全身上下没一点可爱的地方。真不明白丁九看上你哪点?废话我就不再多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别将来后悔就行。”
区小凉气结,目呆唇抖。
楼春深至于把话讲得这么直白吗?他有缺点不假,可是谁还没个毛病?他楼春深的问题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他怎么就那么大言不惭地把他贬得一无是处?!
他缓过口气,刚要张口骂人,却被楼春深接下来的话吓得全身发凉:“这个岛,因为你们生意太火,已经不安全了。蕊王的人正在着手调查你们。有机会,该挪挪窝了。”
沈笑君他们体谅区小凉,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蕊王。算来,这还是四年来,首次有人提到他。区小凉竟觉得那名号听起来有些陌生。
他这才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刚分开时动不动就想起他到现在,他都忘了最后一次想到他是几时了。果然,这个事实再次印证了他是个薄情的人呢。他有些茫然地想。
不过,都已经过去四年了,花半羽为什么仍是如此执着地要抓到他?他还没有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待在他身边了吗?
也许花半羽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接受。
区小凉忽然想起花半羽对真相的解释:不能接受的人可以选择离开或不听。但他自己却并没有做到,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他,还没有放弃?”他低声问,心里没有喜悦,有的只是不解和难过。
那人不肯放过他,也不肯放过自己。
“一直都没有。你明白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楼春深也低声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份量的确很重,但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爱呢?花半羽……他皱眉茫然。
楼春深见他目光飘忽,神思怅然,心里不由一叹。孽怨!这俩人在一起是真正的孽怨,分开是最好的结果。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应该有圆满的结局……
但是,眼前这个仍是神伤的模样,另一个又是……
他是管不来啊!还是点到即止比较好。
送走楼春深,区小凉从箱底翻出一只小木盒。
木盒里面放着丁九的匕首和血衣,是当时和丁九一同送上岛的东西。
每当感到精疲力竭,难以为继时,区小凉都会下意识地拿出来看看,希望那个过去的丁九能通过这两件东西给他安心和信心。
他承认自己不够坚强,总是希望能有人支持他,保护他,关爱他。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给予他上述感觉的会是丁九,而不是花半羽。
论能力,花半羽和丁九根本不是同一等级的。虽然丁九武功高强,但花半羽具备卓越的头脑,如果他希望,自己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危险。
但不,花半羽从未给过他这些感觉,他给他的就只有不安和忐忑。
匕首细长,闪烁着寒光,即便天气还热仍让区小凉打了个寒战。他用手指轻抚匕身,若有所思地出神。
这把匕首当初是和丁九共同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出场就是饮血索命。当时他看到它,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了。因为那个会用它杀人的人,已经不在了,它也早就没了杀气。
放下匕首,他的手慢慢拂过那件黑衣。
衣服支离破碎,根本拎不起来。所以在第一次尝试后,他就让它一直躺在盒子里。
布粗针大,在市面上很普通的衣服,对区小凉的意义却是非凡的。
他曾躺在这衣袖及胸襟上,他曾趴在这背料上,那时围绕着他的是淡淡的竹香和冲天血气,还有那具微凉健壮的身体……但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衣服和匕首上的血气一年比一年淡,现在连他闻起来都已经变得若有若无。往事何尝不是如此?
只有他,一方面要努力忘记过去,另一方面又拼命抱住不放,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慢慢合上盖子,最后摸了摸已经被他摸得滑溜的盒体,起身将它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