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万万没有想到来救我的会是这个与我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更何况把我交给罗马王的正是他。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怎么能随便丢掉。”他挥剑砍断了我身上的绳索,还是灿烂的微笑着解答我的疑惑。
他的笑容就好像明丽的阳光一样彻底扫除了笼罩在我身上的死神的阴霾,我才明白即使这个生命残缺不全,即使心如死灰,我还是在渴望着活下去。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顺利逃出罗马后,卡纳瓦罗把我藏在自己的庄园里。享受的是贵宾式的待遇,让我反而惶恐起来。
“你就这么不相信人吗?”
他还是一贯的笑容灿烂,却更让我觉得深不可测。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明白我究竟有何德何能让你冒着灭族的危险背叛罗马之王?”
“你太小看自己了!”他向门外挥了挥手,“你们进来吧,否则他不会相信我的!”
“哥哥!”
我原以为只能在梦中再听到这样的呼唤了,所以当那个长得比我还高还壮的蒙内还像小时候那样扑到我的怀里时,我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菲利普……”他哽咽着不断的唤着,环住我的手臂越来越紧,仿佛要确认我的存在一般把我勒得喘不过气。
“好了好了,”我好不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爱溺的揉着那一头和我一模一样的棕色直发,就像小时候我经常会做的那样,“别哭了,你看你都把我的衬衫搞得一塌糊涂了。你啊,我还以为当了骑士后你已经长大了,可没想到还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还不都是你!”他终于哭够了从我怀中抬起头来故意恶狠狠的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差点死掉的人啊!我们担心死了!”
“爸爸妈妈怎么样?罗马王没有为难你们吧?”我严肃的问道。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因扎吉先生。”我这才发现蒙内身后站着一个一头金色卷曲长发的男人,“我们已经把他们安全送回皮亚琴察了,北方是米兰公国的势力范围,罗马王的黑手已经威胁不到他们了。”
“这位先生是?”我疑惑的看这此人,确认自己之前从没有见过他。
他温和的笑了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赫尔南·若热·克雷斯波,曾经和您的弟弟在同一骑士团中效力。”
“这么说您是西蒙尼的朋友了?还有呢?”
卡纳瓦罗首先大笑了起来:“菲利普啊菲利普,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神经过敏,不要把所有帮助你的人都当作对你有所企图啊!”
“难道不是吗?”我冷冷的反问道。
不是我不想相信别人,只是尝过了背叛的滋味后,我经常告诫自己不要再那么轻信,不要再犯不可挽回的错误。
卡纳瓦罗还想说什么,克雷斯波却抢在他前面说道:“您猜得很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维埃里大人会把您当作知心好友了!”
“你说什么?!你和Bobo……”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实在让我吃了一惊。这些日子我一直努力不去想他,不是想去遗忘,只是希望至少在时间冲淡那些浓烈到撕心裂肺的回忆之前,都不要再去想起。
“在和您的弟弟成为朋友之前,我还曾在维埃里大人麾下效力!”
圣骑士团!!!
深藏心底的伤痕再次被恨恨撕裂,黑色的脓水在血管中奔流,我看着眼前这个有着清澈眼眸的青年,头一次,平生头一次低下了头。
十四
我应该忏悔的,不是对上帝,而是对那死去的一百二十个无辜的人。不敢祈求原谅,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怪同样无辜的Bobo。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所犯下的罪就在那里;无论如何,我永远都要为此承受良心的折磨。
“我想你帮我!”
卡纳瓦罗终于开口了,在一个漆黑寂静的夜晚。
“我不明白。”有些气闷,我快步走到窗前。推开它,隆冬冷洌的寒风马上把我团团围住。我打了个寒战,冷到骨髓。
“你是维埃里最好的朋友,又曾经冒死救过他,现在他那些残存的旧部都把你视为他们的恩人。所以……”
恩人?!
我的冷笑打断了他温和中透着残酷的话语,也撕裂了这个冬夜的宁静。
恩人?!
我无法抑制自己对天狂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黑白颠倒?上帝啊,这就是你的嘲弄吗?
“因扎吉先生!”卡纳瓦罗终于脱去了那张永远温和微笑的假面,他严厉的声音终于止住了我那一瞬间的疯狂。
“我不知道您为何发笑,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笑的事。如果你认为他们对你的这片忠心很可笑的话,我想我们实在是看错你了!也认为维埃里为你死得太不值得了!”
我愣住了,他的话语如利箭一般刺入那些旧伤,我竟有种痛到麻木的感觉。
很长时间,我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晦涩的声音从干涸的喉咙中艰难的挤了出来:“你说我不值得他牺牲,对,你说得很对!”
“菲利普,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难得的语塞了。
我挥了挥手止住他的解释:“你说他们把我当作恩人?让我来告诉你吧!当年是我轻信小人之言没有将罗马王的阴谋及时告诉圣骑士团,也是我,阻止了Bobo去救助危难中的圣骑士团!如果说罗马王是凶手的话,我就是他的帮凶!”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我,脸上写满了幻灭二字。
我轻轻出了一口气,撕开那满是伤痕从内部开始溃烂的心,我反而感到无比轻松。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会笑了?我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心里好受一点罢了,你们却有眼无珠,居然把仇人当恩人,你说,这还不可笑吗?!”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不再难过不再伤心的吗?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冰冷的液体流过,为什么他要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他会走过来温柔的擦拭我的眼角?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喃喃的低语,深深的叹息,他踮起脚尖,温柔的把我的头搂进他温暖的怀中。
“对,这不是你的错!”坚定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克雷斯波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金色的头发就好像午夜里的阳光。
“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从维埃里大人写给我们的信中!其实我们应该感激您,感激您没有让我们的大人轻易涉险,感激您冒着生命危险派人通知我们。”
“不是的,我……”
“那我问你!”卡纳瓦罗坚定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维埃里是我间接害死的,你恨我吗?”
我愣了一愣,“我……”
他轻轻的笑了,作了一个“我早就料到”的手势,“你看,仇恨不是一切,不是吗?”
是的,仇恨不是一切,我无法却憎恨卡纳瓦罗,因为那是当时他必须去做的事。不,不是憎恨,我应该是感激的,因为他已经给了我和Bobo太多的时间。
只是,我能否就此原谅自己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那些纷纷杂杂的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纠葛的爱与恨,那些牵袢的命运,也许,一切需要的也只是时间而已。
我看向了克雷斯波,久经沙场的他眼中除了透出一股不合年龄的英气以外,在迎向我时更多了一种信任,一种比眼中的蓝色更深的信任。对着那样一双真诚的眼眸,我无法再去拒绝他带给我的温暖,即使内心深处还是有犹豫有挣扎,可干涸的灵魂就好像久旱的麦苗一般贪恋着这种温暖。
我再看向卡纳瓦罗。不可否认,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任他,因为他令我感到熟悉。他那种微笑的方式,他那种倔强的眼神,一切都太熟悉了。他和我是一类人,所以我拒绝相信他。只是现在,他对我说着他的家乡他的那不勒斯,他的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着,那样热烈那样渴望。我无法拒绝他,因为我无法拒绝一个孩子对母亲的热爱。
所以我对他说好,我对他说我会帮助你的,如果这是那不勒斯人民的愿望。
那不勒斯,需要自由,就像我一样。
十五
那不勒斯是个什么样的城市?
我问卡纳瓦罗这个问题时,他为难的挠了挠他那头漂亮的棕色卷发,然后怔怔的说:
\\\"我离家好久好久了……只记得那不勒斯的阳光很温暖,它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阳光。\\\"
他突然就笑了,笑得好象他所说的那不勒斯的阳光。
他的目光慢慢飘开,散在那遥远的时空中,点点滴滴的记忆涌进其中,细细密密的如同春夜的雨。
我却移开了目光,突的就有好多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我只能迅速逃走。
其实我的询问是不必要的,因为我很快就见到了那不勒斯,这座美丽却总从来被人忽视的城市。它的美,就和它的阳光一样,直接,热烈,却带着迷惑人的眩目。
只是与那不勒斯的美一起迎接我们的,还有一排排手持利剑的士兵。
我不是知道战场的残忍可怕,也曾亲手结束过一个人的生命,可当我真的站在这里眼看着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想起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人中有些在今天早上还亲切的问候我时,我只想放声大哭。
可我知道,此时此地,我还没有悲伤的权利!
是的,今天早上我不顾蒙内他们的反对坚持亲自上阵时我就知道了,我不是来这儿为他们做最后的祷告的,更不是来这儿为他们留那种毫无价值的泪水的。我必须,必须做一些事,做一些Bobo曾经做过的事,我可不想他在天上看我时露出嘲讽的微笑。
\\\"把战旗给我!\\\"我对正在一旁奋力厮杀的卡纳瓦罗吼道。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战旗!\\\"我没等他继续废话,一把夺过他手中那蓝色的战旗,然后催马上前投身那血与剑的海洋中。
\\\"Pippo,等等……\\\"
卡纳瓦罗的惊叫被带着血腥味的风淹没了,只留下一个遥远的颤音。
我早已无暇却顾及周围的情况,只知道浑身的血液正在血管里爆沸,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红。
\\\"跟着我,冲啊!\\\"
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战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那血海中炸开,迅速得到无数的回音。
策马狂奔,在那一刻我几乎忘了周围递过来的无数利刃,忘了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箭,我只知道我只能向前冲,即使死,我也必须死在最前面!
即使死!
我不知道自己的疯狂行为究竟有多大的效果,可是敌人的阵型却被我的疯狂搅乱了。趁着那一丝的慌乱,一直埋伏在两侧的克雷斯波迅速率领他的人马冲进阵中。在我们的里外夹击下,那铁桶一般的敌阵终于崩溃了。
\\\"你是个疯子!\\\"
在我们大获全胜高歌进城时,卡纳瓦罗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极其开心的笑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真的。\\\"我回答道。
十六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一切一切都脱了轨。自从他离开我以后,不,是自从认识他以后,我已经不再是我,或者我变得更像我。
蒙内苦着个脸为我包扎伤口时说:“哥,你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微笑着轻抚那一头和我一模一样的黑发,没有反驳。
“不过,”他抬起头来认真的又说,“比起以前那个死气沉沉总是独自承受一切的哥哥,我更喜欢现在这个你!”
我的心一颤,伸手紧紧搂住他:“傻瓜,你记住,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我都是最爱你和爸爸妈妈的菲利普!”
听到这话,蒙内突然猛地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和爸妈的爱,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去看看我们?为什么只是用书信来倾诉你对我们的思念却刻意的避开与我们面对面的机会?难道我们做过什么伤害了你的事吗?”
“伤害?”我拼命的摇着头,“我没有刻意避开你们,真的,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看着蒙内充满关爱的眼神,我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我的病又发作了,等我从昏厥中慢慢清醒时,我听见了妈妈哭泣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即使是在家族遭遇最困难的时期,这个坚强的女子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泄气的话。
可是那天晚上,她却用着最软弱无力的声音说对父亲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哭的,可是我是在受不了了!看着自己最爱的孩子受苦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真的好绝望啊!我好怕,好怕自己要这样看着他慢慢走向死亡,我好怕啊!我每时每刻都在祈祷,我请求上帝不要再这样折磨他了,可我更不想上帝把他夺走啊!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帮助他?我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父亲哽咽着搂过她安慰着:“上帝会拯救他的,上帝会拯救我们的!”
泪水慢慢滑过脸颊静静落在黑暗的角落,摇曳的烛光下父亲母亲的脸渐渐模糊起来,只剩下那痛楚绝望的表情在我眼前飘浮不定。
就在那个夜晚,我暗暗下定离家的决心。我不要让父母眼睁睁的看我死去,我不要让他们一生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如果一定要有什么的话,就让我独自承受吧!
是的,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看他们悲伤痛楚的眼神,我宁愿让他们牵挂着思念着,我宁愿自己在梦中依恋着怀念着。
“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看着我因陷入回忆而涣散的目光,蒙内担心的摇着我的手臂。我慢慢的笑了起来,笑得想流眼泪。
蒙内说我变了,也许是吧。因为当我再次撕裂心底的伤口,低头审视破裂的血管时,我的痛却好像远在几百万年前,只留下模糊的记忆。然后我开始相信,再深的伤口,痛到极点也就麻木了,遗忘了。
所以我抬起头对蒙内说:“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倦了,真的是倦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
所以我对蒙内说,我们回家去吧!
回到那个有着美丽的夕阳,有着美味的蘑菇,有着父亲的微笑母亲的怀抱的地方吧。
我不想再逃避什么了,生离也好,死别也好,我都不想再逃避下去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卡纳瓦罗平静的听着我的决定,然后平静的接受了它。只是他一直低着头,试图掩饰自己眼底的悲伤。
倒是克雷斯波大大方方的留下了不舍的泪水。
“我想跟你走,保护你是维埃里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
“赫尔南多,”我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现在局势未定,罗马绝不会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坐视不管的,所以你们接下来的路还很长!我希望你们留下来,是因为我相信法比奥的能力,他比我更适合带领你们走下去。至于我,你们不用担心,我本来就不适合战场,只想会皮亚琴查去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卡纳瓦罗终于开口。
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哽咽着声音对我说着同样的话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