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数千双眼睛都在各怀心思地看着,我要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即使其中有一个人是左回风。
触手温润的瓶子令我有种苦笑的冲动,其实,我一直很想把它交给左回风,一直一直,比任何人都还要想。
刺中我的不是邵祺,而是那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莫名其妙地一剑创敌,他似乎也有些吃惊,愣了一下才想起拔剑。
他的剑没能拔出来。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用不着使出最后的手段。
一点乌光斜飞而至,六十四瓣的毒蒺藜端端正正地嵌上了他持剑的手腕。
唐斐只比暗器晚到一点点,仗剑挡在我身前。
剑华如雪,瞬息绽放。
那是清极淡极,曼妙雅致如夜昙初开般的一剑,灯火飘摇杀气森森的木棚刹那间被映得仿佛不复存在。
粗豪汉子的人头在这样的剑光里直飞了出去,在地上连滚数滚,只余下一具无头尸首栽倒在地上。
奇变横生,许多人抑制不住的惊呼声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我闭了闭眼睛,头脑中的眩晕还没有过去,心里有些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一招名唤“刹那芳华”,是那本武学图谱里的剑式,一共三招,统称绝杀三式。
左回风昨天还提醒过我,内功可以练,招数绝不能在人前施展。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几天来不止一遍地告诫唐斐,可是此刻,他大概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唐斐面罩寒霜,盯住邵祺的眼神里全是杀机,方才堪称风华蕴藉的一剑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一字一字都象锐利的冰刀:“姓邵的,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
邵祺脸上惊怒交集,但他临敌经验丰富,不退反进,大喝一声抢上前来,点苍绝学源源而出,招式精妙绝伦,唐斐周身上下顿时被密密的剑网罩住。
下一刻,这张绵密的网猛然扭曲了,像是被无形的手硬生生扯出了一个洞,跟着就完全溃散了。唐斐的动作快逾鬼魅,无法看清他究竟是怎样出剑收剑的,相距三尺,白光一闪,邵祺已跌跌撞撞退后几步,右臂上血流如注。
虽然在书上看到过,我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第二式“弹指生灭”,原来奇诡至斯。
唐斐的唇边露出了惯常的、略带讥讽的笑意。邵祺脸色苍白地盯着他,目中尽是不敢置信之色;他退后了几步,长吸一口气,突然发声呼啸,跟着左手在腰间一带,一条软鞭灵蛇般甩出,缠向唐斐。
啸声未已,木棚板壁上发出几下极大的碎裂声,四名持刀壮汉破壁而入,却看也不看唐斐,一齐对准我劈头盖脑地砍了下来。原本就塌了一半的木棚受此重创,登时摇摇欲坠。
四面的退路都被封死了,我顾不得多想,左手握住肩头的剑柄奋力抽出,直接迎上四柄力大势沉的长刀。一挡之下,胸口烦恶欲呕,加之肩头剧痛,虎口剧痛,一时间几欲晕去。
左家对我,似乎也是杀之后快,不死不休。
然后我听到了唐斐叫我的声音,看到了水银泻地般的剑芒,融和收敛,无孔不入。
明明是克敌致胜的剑法,出剑的一瞬却寂静得近乎寂寞。
依稀记起绝杀最后一式的名称叫做“天地如故”。翻到这一页时,图式下面有陈旧的笔迹随意地题着几行字:
芳华寂灭,弹指瞬息
岿然如故,唯有天地
余纵挟此招横扫天下,终难当造化兴废之功
盖今朝之浮生万绪,他日之白草西风
当时略一回味,只觉文字虽浅白,意蕴却颇为深远。
不过,此时此刻,比较重要的只有其中“横扫天下”四个字。
我估量不出短短几天,唐斐对这一招掌握了几分,只看见身周的壮汉断线般飞了出去,就像几个纸人。随后是唐斐稳定的手和木棚垂死挣扎的破碎声。
唐斐把我半拖半拉了出来,若非他动作够快,我十九会和一干左家下属一起被压在散碎的芦席和木板下面。
日后回忆起来时,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没有把那本秘籍交给唐斐,没有那样用心地替他治疗要他康复,也许所有的事都会完全不同。可是在我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东边左家的方向传来一声呼哨,尚在场边缠斗不休的一干人等纷纷冒着大大小小的暗器迅速撤离,地上几具尸首也匆匆抬了回去。唐昭虽然气得脸色铁青,倒也无心恋战,领着唐靖唐崴几个弟子退回我和唐斐身边。
肩上的剑伤伤到了筋络和血脉,好不容易才止住血,右手暂时是不能用了。
我和水服了两颗药丸,脑中的晕眩慢慢平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众目睽睽下靠在唐斐肩上,急忙站直身体。
宗干似乎受了轻伤,已经离场。再朝东边看去,左回风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原位,目光一对,他沈冷的眼神里泛起了几许暖色,随即又消失了。
唐斐原本扶着我的手突然放开了,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径直走向空场中心。
跳跃的火焰映着他的身影,挺秀的侧脸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深浓的杀机:“左益州,你出来。”
笼罩在低低喧哗中的峨嵋金顶顿时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位从容端坐在左家木棚中的武林盟主。
左益州没有答话,他朝唐斐注视片刻,叹息一声,转过头去:“缘持大师,你以为如何?”
声音沉稳中略带几分沧桑,比左回风要温和一些,听在耳中竟极是舒服。只是这句话无头无尾,未免令人费解。我游目四顾,人人面现迷惘之色。
缘持一直站在场边南首,闻言沉默半晌,长叹道:“当日左盟主传讯,老衲尤自不信,只因兹事体大才赶到此间……不想雁云殁后二十年,居然又得见到林氏武学重现于世。”
“林氏武学”四字一出口,年轻一辈反应不过来,各派耆宿却无不动容,丐帮的传功长老何其名当即站起身来:“大师所见不错,本座当年亲眼目睹,印象至深;方才的招数确是雁云宫主林汶用过的绝招,玄天秘籍中的不传之秘。”
他目中精光大盛,一步步朝唐斐逼了过去:“当日中原门派为寻找这本秘籍落得何等凄惨,我丐帮菁华十折其七,直过了十几年才稍复元气,原来竟落到了你手中,无怪唐门近年来这般跋扈。”
情势顷刻间直转急下,唐斐怔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何老六,你放明白些,本门元老早已归隐不问世事,唐门子弟在蜀中的通统未满三十,无人知晓当年情形;你倚老卖老也就罢了,还想再起风波,把二十年前的旧官司栽到本门头上不成?”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寒冷彻骨,抬手指着左益州:“凡事冤有头,债有主,我现在要报的是杀妻之仇,要找的是姓左的老匹夫,你再敢阻挠半个字,就来试一试唐斐的本事。”
何其名脸色顿时紫涨,只是对唐斐似乎颇为忌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是平时,这样也就平息下去了。可是唐斐,这一次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已经中了圈套。
权宁由偷听而知唐斐练功出岔之事,左回风由推想而将秘籍传送给我,整件事并不偶然。此刻想来,左家父子在此中所用的心思虽然大异,却均是深不可测。
缘持既然把话挑明,就说明他决意插手这件事了;素来淡泊的少林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左益州传讯,决不会只传给少林一家。
我轻轻推开唐昭扶住我的手,走上前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几名弟子脸色凝重,于是对他们微微一笑,示意不妨事。
每个门派都有一些唯有掌门才知道的隐秘,或公或私,口耳相传,随着岁月的流逝增增减减。这些隐秘中包括了武林白道门派暗地公议出来的规则和禁忌,比如说当年的雁云宫,比如说,那本传说中的玄天秘籍。
当年雁云宫主林汶凭玄幻阵之力率教众与中原门派相抗。十日后宫中粮绝,玄幻阵破;再过十日,林汶为九大高手围攻,杀死三人,重创四人后力困神危,自刎而亡。
就像报应一般,中原众门派找不到武学秘籍,尽戮残存教众之余竟各存疑窦,自相残杀,其惨烈程度比之围攻雁云不遑多让。
唐越对我说,一年后玄天秘籍突然现世,其时二十五个门派已有十二家灭门,其余的也损失惨重。于是十三位掌门在左益州的周旋下密议于嵩山少林寺,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多数人既不甘就此毁去秘籍,也不愿任其落入旁人之手,最终决定交给左益州监管收藏,如此也算终于将秘籍收归中原武林了。
众掌门歃血为盟,重修旧好,约定绝不将秘籍下落泄露于外,纵是门人子弟亦不例外;一旦秘籍武功重现江湖,武林共讨之。
之后不久左益州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于是落户金陵,置地建庄,布玄幻阵将玄天秘籍镇于地下。
然后转眼间,许多年过去了。
三年前唐越去世,我本想把所有情由细细告诉唐斐,可他没有给我机会;直到几天前权宁把一本薄薄的旧书册递到了面前,我才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掌故。
如果可以,我其实不想让唐斐拿到这本秘籍;可是他已经按照几张不知从哪里来的残页练了三年,练到了真气走火的地步,如果看不到全本,内功恐怕会就这样废了。
所有这些,我几天来都尽可能简单明了地讲给唐斐听了,本以为只要他留心在意就不会有问题。
没想到的是左益州会事先请来缘持方丈这样徳高望重的证人,在数千武林人士面前用阴损毒辣得不逊于暗杀水准的手段公然相逼。
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
左回风和权宁不会害我,所以我对这件事多少有些大意。
唯其如此,我才更看不透左益州的深浅。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痛恨唐门,非常恨。
走到唐斐身边不过用了短短几步,周遭的喧哗声已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处处群情耸动。昔年十三派言和被传为武林盛事,玄天秘籍的真正下落虽是绝密,但有关的盟约却广为流传。
——一旦秘籍武功重现,武林共讨之。
我示意唐斐退到一边,见他一动不动,低声道:“别忘了你出门前答应过什么。”
唐斐震了震,慢慢转过身去,却只退了两步。
左益州自座上起身,到场中心站定,朝四下团团拱了拱手,朗声道:“列位,此事攸关我中原武林的气运,老夫虽久不理事,今日却要说上几句。”
他威望极高,群雄纷纷应和回礼,良久才安静下来。
左益州转而正对着我,缓缓道:“从去年至今,唐门攻青城峨嵋,灭徐州八仙剑,亡剑南霹雳堂,其它大小门派受波及者死伤无数,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不得安宁,川蜀武林一脉日渐衰微。如此行事实为武林之祸,老夫虽偏安一隅仍不禁日日挂怀担忧。日前唐门更擅启禁毒,将无极门连门主在内四十七人毒死道旁,世人畏惧死状可怖不敢收殓,任其风吹日晒,直到昨日方得入土。少林缘茶大师不过为老夫说句公道话,便惨遭毒手。凡此种种,实是数不胜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唐掌门,适才所述可有半字虚言?”
缘茶死了?未免太是时候了一点。我不由自主望瞭望一旁的缘持。少林方丈神色端肃,默然不语。
我淡淡道:“少林缘茶并非本门中人所杀。他触了格杀令的忌讳,死在他人之手倒也省了不少工夫。我这里也想请教,舍妹唐梦究竟哪里得罪了左盟主,你居然忽施偷袭,下毒手害死她?”
话音未落,右首一人冷笑道:“唐掌门好大口气,倘若说句真话就得死,此时此地人人可杀,只怕你几天几夜都杀不完。左盟主何等身份,会亲自出手对付一个丫头……?”说到一半就停了,跟着连连摇头,满脸不屑,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值得多说。
左益州微微颔首:“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还望周帮主少安毋躁。”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唐掌门三年前弃位出走,在金陵化名隐居了足足两年,回风引你为友,让你住进左家庄,你却借机盗走当年武林同道托付代管的秘籍,潜回蜀中重掌门户。想我儿率众围唐家堡三日,皆因不忿而起,他围而不攻,未损唐门分毫,你却乘他顾念旧情暗中下毒。”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我听到这里还是不禁怔了一下,只闻身前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