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打赌,这是他来之前就筹划好的;至于我要求的“听令行事”,根本就是耳边风。
我暗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倒出一颗指头大小的朱红色药丸托在掌心:“这便是风影的解药。”
四面八方的无数视线立时集中在这一点上,死死盯着我重新把药丸倒回玉瓶,收进怀里。尤以左家木棚里射出的目光最为炽烈,几能将我身上射出洞来。
真正连看也没有看一眼的,也许只有左回风一个人,他看着西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腰佩长剑的丘妙风已经从峨嵋众弟子中飘然走了出来。
正要起身,却被身边的人按住肩膀:“等一下。”
我转过头来,唐斐对我淡淡一笑:“悠,你的头发松了。”
他抬起了手,不等我响应,束发的布带已被解开,迅速地重结了一遍。
唐门中人,最灵巧的就是手上功夫。直到我站在众目睽睽下的中央之处,与对手相向而立时,头上仿佛还留存着手指柔和流畅的触感。
一片寂静,只闻山下松涛阵阵。
丘妙风解下长剑,缓缓抽出剑刃,把剑鞘置于场边地下,淡然道:“唐掌门,请进招罢。”
如此拔剑有敬重敌手之意,她礼数周全,行止神情却颇见倨傲。
剑为王者之刃,高贵清华,真正习剑之人,多少会有几分桀骜孤高。在江湖中人眼里,暗器正好相反。
丘妙风精研剑术,二十二岁即以峨嵋嫡传剑法力败成名三十余载的“九州风雷”韩重峦,二十九岁接任掌门;执掌门户的五年中,又将历代所传峨嵋剑法重新修订,去芜存菁。而今虽只三十四岁,剑法造诣据说已高于乃师清习师太。
知道她不肯先行出招,我懒得推让,朗声道:“有僭了。”双掌略错,平平推出,分袭胸腹。这一招中正平和,是唐门六十四式穿云掌的起手招数“云起高唐”,也有礼敬的意思。
丘妙风横剑封住,斜挽了一个剑花,剑尖伸缩吞吐,瞬间罩住了我上半身七处要穴,来势凌厉,疾若电光。
我见正撄其锋殊为不智,急忙后退趋避,只觉劲风如割,刮得脸颊生疼。
心中微凛,此招名唤“水涸湘江”,是峨嵋派著名的般若三式之一,讲求剑意含而不露,制敌而不伤敌,本是颇有禅意的招数,此刻却使得锋芒毕露。当下骈掌如刀,也加了几分内劲。
丘妙风只一招即转守为攻,长剑圈转,连连进招,剑尖点点不离要害。场中一时间剑气纵横,攻势占了八成以上。她招数繁复,变幻无方,剑意却绵绵泊泊浑然一体,渐次将我裹在其中。
我始终用穿云掌应对,这是唐门先祖为补暗器不足而创的掌法,着重于空手入白刃乃至掌中夹暗器,招式虚实不定。
峨嵋剑法讲究清淡婉扬,刚柔并济,要旨在于遇强则强、绵里藏针,本应守多于攻,丘妙风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能占上风,想立时取胜也不甚容易。然而她招数所挟内劲越来越强,往往一剑刺出,嗤嗤有声。
她的用意很明显:拼力抢攻是为了让我无暇施放暗器,再以内力相迫,等待我力竭。
方式也算磊落,只是对我的弱点还真是了解清楚;丘掌门内力悠长,我可耗不起。
转眼间已斗到八十招开外。其时红日西斜,正是日暮时分,山风猎猎,衣袂飘飘。身前身后尽是如影如虹的灼灼剑光,看在眼中但觉咄咄逼人,半点不觉哪里有“清淡婉扬”的韵致;场外彩声渐响,称赞的自然不是我。
打斗一久,我出掌的劲力慢慢弱了下来,动作也不若方才迅速,绵密剑光织就了一张网,想来在围观群雄的眼里,我就像被网住的飞蛾,徒劳地左冲右突。
丘妙风剑势凌厉依然,目中渐渐多了丝轻视,沉声道:“贵门暗器冠绝天下,本座本以为今日可亲身领教,不想唐掌门如此藏私,连一枚也未曾施展出来。”
她的眼神已不若方才严谨。
观战的人群中传来几声讪笑。我忙着接招,顾不上答话,
再走了几招,我左手画了半个圆弧,一股巧劲把长剑荡开,右掌轻飘飘地拍了出去。
这一掌猝然发难,看似轻易实则全力施为,内力如潮,直取中宫,剑气立时散了。
丘妙风显然吃了一惊,但她经验丰富,飞纵后跃的同时,一招“闭门谢客”风雨不透地护住了上下盘。
剑花似雪,矫矢如龙,可惜,已经迟了。我一掌发出的不只是内力,还有一把雪亮的银梭,在夕阳里光华炫目,划出数十道曼妙的弧线。与此同时,左手无声无息弹出了六枚投骨钉。
一切只在瞬间。
我站在原地,由于用力过度,眼前轻微地昏眩了一下,好在长剑与暗器密集而清脆的撞击声还是听得很清楚,一共是……三十声;另外还有四声轻微的金属互撞声,若非着意留神是听不出的。
我轻轻舒了口气,拱手道:“承让了。”
抬眼看去,丘妙风脸色发白,呆站着不动,两枚透骨钉牢牢钉在她右肩和左腰处,小片鲜红的血迹缓缓渗了出来。
可以猜出她在担心什么,暗器上只有麻药而已,不过今日形势难料,暂且不忙告知真相,我于是顺口说道:“丘掌门不必担忧,只需三十六个时辰不动内力,毒性自解。”
丘妙风朝我定睛看了片刻,又移目望瞭望夕阳,神色变了数变,长叹道:“罢了,果然好计策,好暗器,本座今日并非输在功夫不及。”
拂袖而去,径自回归峨嵋派木棚。
我微微一笑,能说出这么几句话来,下次再若交手,落败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右手发出的银梭都是为了引开注意力,那六支透骨钉才是关键所在,而且,其中真正用来克敌制胜的只有两支。这种暗器手法是唐门绝学,称作阳关三叠,诀窍主要在于借力打力:需要连发三支透骨钉,一支快过一支;第三支后发先至,撞上第二支钉尾;第二支再撞第一支。只要施力得当,后两支撞击后势头已尽,便会自动坠地,第一支透骨钉则往往能在距敌极近时去势大增,令人防不胜防。
这种手法妙到毫厘,不过想要一举而胜,单只靠它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趁虚而入。
我在江湖中的一点薄名主要因擅长用毒而起,丘妙风多少会有些忌惮,为了在比武时不致被暗中下毒,必定会选择抢先下场,站在上风处。
然而峨嵋山巅终年刮着东风,站在上风处就意味着必须面对西方,只要算准动手的时刻,西垂的斜阳自然会成为我的帮手。
而且,丘妙风终究有些轻敌。我的弱点太过明显,明显到不只是她或者左益州可以利用,我自己也可以。
使用暗器需要时机,并不是发得越多越好,一旦天时地利人和尽皆归属于我,一瞬就已足够。
所以,射入敌人的身体前,真正的唐门暗器是看不见的。
第三十二章、孽海情天
随着日沉西方,清凛的山风开始在渐浓的暮色里变得寒峭刺骨。遵循武林大会的惯例,场地中心燃起了大堆的篝火,场边星星点点的火把也渐渐稠密起来。再过些时候,一轮玉盘般的明月挂在了天际。
火堆边剑气纵横,熊熊烈焰映着倏分倏合的两条人影,如雪的剑光看上去竟有几分血色。
唐斐已经上场了。
宗干用剑,他不愿在兵刃上吃亏,也用了剑。
我注视着密集如织的剑芒,捏紧手掌,觉得掌心有些潮湿。
方才与丘妙风一战虽然激烈,总算还有几分同道切磋的风范,轮到唐斐的时候,情形就全然不同了。宗掌门和唐前掌门大有仇人见面生死相博的意味,出剑俱是既快且毒,招招不离要害,越斗越是紧凑。
青城剑法雄浑狠辣,老而弥姜,比之于轻灵翔动的唐门剑法更形谨密,然而唐斐不时乘隙施放暗器——有时但见扬手不见暗器,虚实不定间也足以扰得对方化攻为守。
一时看不出胜败之象,然而唐斐的武学造诣虽在我之上,但伤势未愈,内力也未全复,久战必然不利。
正看得出神,忽然觉得身下座椅微微一晃,跟着又是一晃。
晃动的不是椅子,而是地面。
我的眼睛还盯在场上,心里却无端地跟着一紧,一个念头猛然闯进脑海:有暗算!
正要起身查看,脚下蓦地一虚,座椅周围方圆数尺间的地面居然就这样轰然坍塌了下去。
右首唐昭又惊又怒的表情在眼前急速闪过,我发觉自己正连人带椅直直向下掉落。左边的椅子是唐斐的,也跟着落了下来。
唐门木棚地下,不知何时竟被人挖出了一个洞穴,就在我的座位正下方。
这一瞬有若电光石火,尘土飞扬中只见到下面一片漆黑,看不清究竟多深,但是可以想见一旦落下去,再要出来绝非易事。我不假思索地连出两掌拍在座椅上,借力跃起。危急之下用了全力,两张红木椅子顿时四分五裂。
堪堪上到坑口时,头顶锐风如割,数支明晃晃的枪尖自上方直贯而下,来势凌厉异常。此刻正值上跃之势将竭,旧力已尽而新力未生,我咬了咬牙,全身真气贯注到右臂上,挥袖卷住两支枪尖,一把淡紫色的药粉借着内劲送了上去。
几声极低的闷哼传来,对方仍然不肯弃枪,然而中毒之余不免方寸大乱,被我一带一拨,五支枪顿时绞在一起,露出空隙。
千辛万苦跃上地面,额头不禁微微沁出冷汗,这些人功夫不弱,方才计算稍有失误,后果就不堪设想。
连站也来不及站稳,一片密若细雨的剑花就迎面洒了过来,这是……点苍剑法,不会错的;背后跟着冷风袭体,又有人攻到,同样是点苍剑法。
腹背受敌未免不智,我侧身相避,背心刚刚贴上木棚,便有一柄剑无声无息地透过板壁直刺过来,若非早有防备,立时便是穿心之祸。
好不容易站定脚步,我定了定神,这才有余裕打量周围情势。
场中心的比武还在继续;几名本门弟子都已到了棚外,分别被数名敌手缠住,唯有各自为战。木棚塌了一半,棚中原本的火把风灯多数也熄灭了。洞穴旁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人,脸上都是一片中毒而起的青黑,方才持枪偷袭的显然正是他们。
在摇晃不止的灯火微光里看去,持剑站在我面前的赫然是云南分舵舵主邵祺,旁边并肩站着一个太阳穴高高凸起的粗豪汉子,两人所占方位看似随意,却恰恰把出棚的通路堵死了。
左家这一次来势汹汹。虽然双方誓不两立,但如此公然暗算,未免嚣张得过火。我皱了皱眉,怒火隐隐上窜,冷笑道:“邵舵主如此阴损毒辣,真是好手段哪。”
邵祺脸色微变,沉声道:“唐悠,交出解药便饶你不死。”
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左益州想要解药,就得自己来取,堂堂武林盟主一味藏头露尾,只会派手下送死,唐悠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这几句话中暗蕴内力,想来在场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邵祺沉着脸没有接话,提剑又攻了上来。以二敌一,以他的身份算是相当不光彩了,无怪剑上的招数越来越狠,显然想速战速决。
我见招拆招,暗暗盘算解决之道。左益州这个时候安排属下偷袭,一半是因为我方才比过一场,难免疲倦,正是乘虚而入的机会;另一半,应该是为了扰乱唐斐的心神。
一念及此,内腑中气息一阵纷乱,周身真气竟不听使唤地到处乱撞起来。
一掌到了中途就再也施不出力道。
心底不禁泛起几丝寒意,这些天用药极尽谨慎,今天的药量更比平时多出一倍,竟还是出了问题。
两柄长剑转眼间递到了身前,略一避让,身体就是一阵虚软,连头脑也跟着昏沉起来。勉强让开了一柄,另一柄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乘着一线清明,硬生生又挪开了几寸。
剑若飞花,层叠迤逦。
冰冷的剑锋透肩而过时,我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伸手入怀,握住了那个小小的玉瓶。既然左家的目标是解药,那么索性当众把它毁了,主动权才可能重新回到唐门这边。
因为解药的制法只有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