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斐不是易受蒙蔽的人,褚隐南更不比权宁,何必为他再起争执。
第三十章、造化参商
元月十四,从早上起就没有看到唐斐,他去审问褚隐南了。
连晨修也不做了吗?这与他一向有条不紊的作风不符。
唐梦之死在唐斐心中留下的恨意或许比我只多不少,可是比起复仇来,如果能在活着时对她好些,唐梦一定会更高兴。
现在,什么都晚了。
不知是不是昨天上了峨嵋金顶的缘故,今天身体似乎有些疲累。我把从小学起的各种武学招式在心中梳理一遍,到练武场随意练了一套掌法和几种暗器手法,刚刚拿起一柄剑,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急忙以剑尖拄地,好一会儿才等到眼前的白雾散去。
慢慢直起身体,周围空无一人,近午的阳光白得发亮,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朝场外走了几步,贴身的衣衫一阵沁凉,全被虚汗浸湿了。
心头一阵茫然,我用力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的腥味。每天都用同样的药强抑病势,效果是越来越差了,也许该试试其它药方。
无论如何,至少要撑过明天。
走回住处的途中,我撞见了从议事厅方向疾行而来的唐崴,他看见我显然松了一口气,急忙过来施礼:“启禀掌门,有外敌闯进堡内,口口声声说有话要对掌门当面言讲,说什么也不肯离去。”
今天情况特殊,若不是非常棘手,唐仪不会命人来扰我。
我有不好的预感,敢直闯唐家堡的人本就不多,本门弟子收拾不了的更少,而且又是“外敌”,唐崴为难的神色更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人?”
唐崴低声道:“是左回风。”
果然。我闭了闭眼睛,很想转身就走,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他带了多少人来?”
“只带了四个随从。”唐崴面有愧色:“唐靖、唐御和唐祁落在他们手里,说只要掌门过去一见就放了他们。”
唐靖等人去调查一干卧底的下落,这几日杳无音信,原来是被擒了。唐崴与他们交情最好,我端详着他的脸色,渐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唐仪没有下令,你……是私自来找我的?”
唐崴垂下头,突然拜倒在地:“唐仪打算动手,不顾他们的性命,悠,求你过去看看,我们四人当日对你多有不敬……”
对现在的左回风来说,动手意味着什么呢?心底像是被线扯了一下,立时绞作一团,于是后面的话统统没有听见,只匆匆拍了拍唐崴的肩膀就朝议事厅奔过去。
该抱愧的也许是我,因为那一刻,我的心思丝毫没有放在落入敌手的本门弟子身上。
距离议事厅还有数丈之遥,我放慢了脚步。厅外清清冷冷无人把守,空气里却隐隐弥漫着杀意。不必四顾查看,我也知道唐仪已传令设伏,树荫草丛里,处处都是陷阱杀机。
这里是唐门,天下最凶险的地方之一,左回风明目张胆地闯进来,到底想做什么,他凭什么认定了我不会动他?还是说,他有比自身安危更重要的目的?
好在没有任何打斗的声音,来得应该还算及时。
这类的埋伏,向来都是靠信号控制。我辨准方位,绕到一丛小树后,枝叶深处果然悬着极小的钟和钟杵。
三长六短是掌门的信号,即刻撤伏则是极快极短的四声急响。
长长短短的钟声响过,空气里的杀气渐渐松弛下来。
我回过身,慢慢走到议事厅前。
门里门外,不过一墙之隔,我此刻不想见他,为什么,非见不可。
我只有推开门。
又看到到左回风了,几天不见,好象已隔了很久很久。他安然自若地坐在客位上,身后四名随从押着唐靖、唐御和唐祁,各执刀剑抵住要害部位;对面坐着眉头紧锁的唐仪和唐昭,一望而知正在对峙。
除了略有倦意,他的神采看上去和以前并无二致,然而只要稍微留神,就能注意到他印堂处隐隐透出黑气,正是中毒之象。
见我进去,唐仪和唐昭都站了起来,只有左回风安坐不动。他投向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实则沉稳,满是审视的意味。
脑海中有一根弦开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绷紧,我淡漠地对他拱了拱手:“左少庄主找我有什么事?但讲不妨。”
左回风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嘲谑:“没想到数日不见,唐掌门竟变得如此生分。”他对身后作个手势,四个随从当即兵刃归鞘,松开箝制:“总是相交一场,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你讲,还望借一步说话。”
三名弟子骤得自由,急忙退到一边。
我未及答言,唐仪上前一步,断然道:“且慢,阁下有事便应当面言明,如此鬼鬼祟祟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左回风的目光始终不愠不火地落在我身上:“我此来并无为敌之意,唐门与左家之间的恩怨,你我大可留待明日在天下豪杰面前一一清算,至于现在……”他唇边浮起微微的揶揄:“此处是你的地盘,又不是左家庄,左某尚且不惧,你身为掌门,难道连单独说几句话也不敢?还是说……”他信手一指唐仪:“未得属下允许,你什么也不能做?”
人前暨越是大忌,唐仪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他在激我,可是所说也都是实情。
我望着他,左回风的眼神冷静而睥睨,局面明明控制在我手中,然而他轻描淡写地坐在那里,就好象一切都已尽在掌握。
我默然半晌,点了点头:“不错,你敢来,我为什么不敢听。”
我吩咐本门弟子不得与左回风带来的人起冲突。唐仪显然还是不放心,深深看了我一眼才离开。
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其实唐仪,你用不着担心,风影的解药根本不在我身上,我早已把它藏了起来,藏在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这些我都清楚;我想,左回风心里一定比我更清楚。
门被轻轻带上了,于是偌大的议事厅里只剩下两个人,变得空旷而安静,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不过几日前还在相拥而眠,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他的心跳与气息。
左回风从座位上起身,负手来回踱了几步才淡淡开口:“秋,你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虽然早知道你一旦急了就会不择手段,还是没想到能折腾到这种地步。”
说到最后,他的口气倏然转冷:“连下毒相胁都用上了,当真不愧是唐斐的兄弟,手段一摸一样。”
果然来了。
我站在原地,平静以对:“不错,我手段卑劣,只是比起令尊来还差得远。”
“确实差不少。”他笑了笑,目中却殊无笑意:“即使我两不相帮,你还是赢不了,何况你还用尽手段,生怕我不去帮他。”
我冷笑,即使我用尽手段求你帮我,你会吗?如此浅显明白的道理岂非心照不宣。
可是左回风似乎并不这么想,他盯着我的神色变化,毫无点到即止的意思:“你赔上自己又赌上整个唐门,难道就不曾想过一旦落败时会输不起?”他缓缓摇头:“你赢不了他的,唐秋,无论生死,输的人都是你。你把事情作得这么绝,究竟把我当作什么,把你自己又当作什么?”
我有别过头不去看他的冲动,他寒冽深远的目光里有似曾相识的探究与期待。他的期待注定会落空。
一阵烦躁涌上来,又被强压下去,我淡淡道:“那天晚上讲得还不够清楚么?你是你,我是我,我的输赢生死不劳挂怀,更不需要你来教训。”
“那天晚上?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左回风眼眸变暗了:“你当时好象忙得很,既要忙着陪寝,又要忙着用毒。我几天来常常在想,一直以来都只会推拒的人,何以那天晚上居然肯留下来……”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语气里突然带上了恶意:“看不出来,你为了报仇,为了不动声色地瞒过我,竟能牺牲至此。”
墙壁和地板似乎晃了两下,脑中的弦猛然绷紧,紧得额头几乎隐隐作痛起来。
一瞬间,想到的不是眼前的左回风,而是褚隐南当日混合了嘲讽和怜悯的声音:
“从唐梦死去那一刻起,你已经输了。”
已经输了……
连撷藏在记忆里的最后一夜,也沦落到如此不堪。
左手不知不觉捏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里,却没有感觉;这才知道,我心里其实还偷偷抱着希望。
左回风的视线一直死死锁在身上,观察着我每一寸反应。我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你干冒大险闯到这里只是为了说这些?那就听好,我根本不在乎你会怎样,我只要左益州死!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会给你解药,你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担心自己!”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凄厉到近乎绝望的声音真的出自我的口中?
左回风的表情没有变,瞳孔却猛地收缩了一下,冷逾冰雪的阴翳迅速掩去了所有情绪。
很冷,无法自制地退后一步,用指甲竭力划过掌心,还是很难让自己淡定自若。我的面具才刚被打碎,一时拼凑不全。
“很好,听起来,你什么都不在乎。只是……”他唇边一点点浮起与之前如出一辙的恶意:“我觉得有些奇怪,既然该担心的是我,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你在怕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脑海里一阵混乱;直觉离他越远就越安全,于是又退了一步。
好在,身后正好有一把椅子。
慢慢坐下来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了熟悉的滂沱雨声,隐约而遥远,若有若无地萦绕耳际。
再看窗外,晴空朗朗,日丽中天。
原来是幻觉。
原来尽管早已过去,尽管努力遗忘,左家庄那个雨水纵横的日子依然存在,不肯远去;一朝左回风改颜相向,当时的梦魇回来得如此迅速。
或许因为希望总是一再破灭,回到蜀中后,我逐渐不再期待愉悦的感觉。然而不再期待与彻底失去毕竟天差地别。
所以我恨左益州,远远超过恨任何人,不仅仅因为唐梦。
这一点已经被左回风看穿了。
他走过来了,不过几步就到了面前。
我死死咬住嘴唇,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手边没有解药,就是有现在也绝不给你。
然而左回风什么也没有说,冰冷的怒气逐渐敛去,只剩下沉沉的无奈。
他伸出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掌心虽然温暖,却不象平时那样干爽,有些潮湿。过了一会儿,他把我从椅子上拖起来,象以前一样拥在怀里。
我反应不过来,任由摆布,凭着本能找到最舒服的位置靠过去。
良久,他叹了口气:“别再发抖了,你还真是敢做不敢当。”
“…………”我动了动,才发现自己除了僵硬得几近凝固,还在微微地抖。
他今天不是专程来寻晦气的吗,难道改变主意了?
“你对唐梦情深意重,对唐斐仁至义尽,连一根手指都不许伤到,”他淡淡道:“轮到我时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理直气壮,我却连生气了都不敢发火。若说你不在乎我,看刚才的样子又不象。”
“…………”思绪开始灵活起来,可我还是无言以对。
“这笔帐以后慢慢和你算。”他眼神里的阴翳已经散去,又是平时的左回风了:“我今天有正事找你。”
他的怀抱很温暖,有一会儿功夫,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放到火炉边的猫,满足而惊魂未定。
“什么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