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灭————摇摇晃晃

“我不是责怪你，”阿毅叹了口气，坚定的说，“你是我好不容易从海上救回来的，你要是这麽随随便便就放弃、绝望……那我当初干脆就不要救你！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有一口气就能为自己争取幸福和未来……阿孝，我只想你明白这些……你的身世不好，以前遇到过很多不幸的事……可是，你不也说自己一直遇到好人吗？总有人在帮你，关心你，你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你明白吗？”

一席话令阿孝深思许久，不由想到了太多的往事──把他从饿死边缘救回的阿姨，给他亲情和温暖的梓明，叫自己认字母、画画的张大爷，屡屡帮助自己的霆菌，关心照顾过自己的Jusitn和Anna，还有，眼前对自己有天大恩情的阿毅父子……是啊，有那麽多的好人，自己还没有报答他们，怎麽能就这麽消沈下去？而且，梓明……我不相信你真的这样离开了……你，你到底在哪里？！

“阿毅，谢谢你……”阿孝抬起清亮的眸子，宽心的微笑著，“你说的对……世界上有那麽多好人，那麽多美好的事，能活著，就是一种幸福啊……”

阿毅一阵欣慰，高兴的拉过阿孝的手说：“记住，只要有心，没有什麽不可能的……你虽然不能认字，但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你来，我教你写字！”

阿毅一路把阿孝拉到写字台前，拉过椅子并排坐著，认真的说：“我写一笔，你写一笔……”

阿孝果然认真的看著，照著阿毅的笔迹认真的画起来，可由於不断吊水打针而颤抖不止的手腕却只能画出歪歪扭扭的一笔一笔，令阿孝惭愧不已的咬了咬嘴唇。

“没关系，毕竟你不怎麽写字，习惯就好了……”阿毅看著阿孝略微痉挛的握著笔的右手，情不自禁的抚上去，握著阿孝的手背认真的说：“来，我们一起写……”

安静的卧室，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阿毅紧紧的握著阿孝的手，看著两人一起写下的字越来越像样，工整，甚至可以说有种别具风格的漂亮……他垂下眼睛，静静的俯视著阿孝离自己只有几公分的长长的睫毛，挺挺的尖巧鼻子，薄薄的红润嘴唇，还有，那一起一伏平静呼吸的胸口……他感到一丝恍惚，左手情不自禁的环上了阿孝的腰侧，不易察觉的缓缓抚摸著。而阿孝则太过於专注第一次写名字的快乐，完全没有注意到阿毅浸满汗水的左手，鼻尖溢出的汗水和微微加重的呼吸……

这是一种什麽感觉？阿毅扪心自问著，却终究说不清，道不明，只好任由自己的思绪放纵在这种温馨而似乎转瞬即逝的快乐里……

两天以後，在阿毅的陪伴下，阿孝终於回到了家里，这个他虽然只离开半年却好像阔别了半生的家。钥匙没有了，阿毅帮忙撬开了大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东西原封未动，只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连屋角的有些地方，都悄悄的结起了蜘蛛网。

阿毅体贴的把椅子擦干净，让阿孝坐著休息，自己拿起水桶、拖把、抹布……勤劳的打扫起来。阿孝出乎意料的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因为他的目光，已完全停留在这个屋子的一砖一瓦，一物一景上，片刻也挪不开眼睛……

梓明的吉他、乐器……好像昨天，他还坐在阳台上，边望著我边深情的唱著动人的歌……我坐在地上，痴痴的、幸福的看著他……

梓明的床、枕头、被子……好像昨晚，他还把我抱在怀里，遍布的吻著我，恍惚的呓语、低喃、喘息著……我失神的感受他的体温，他的吻，他带来的痛楚和快感……渐渐融化在他的亲吻中……

梓明的毛巾、牙刷、剃须刀……好像今早，他还匆匆忙忙的洗漱著，说要赶早班的场子……他淘气的把水泼在我的身上，我不知怎麽回应，只微笑著躲著，让他别闹了……那是他从小就有的习惯，总喜欢逗我，欺负我……可是，我一点也不讨厌……我只想能一直，一直的看著他的笑脸……

梓明……梓明……

我终於明白你说过的“不要我先死”的道理了，原来，最亲的人先於自己离开，留下的那个，竟是这麽的，这麽的，痛苦、煎熬……梓明……我看著那把尖刀插进了你的心脏却无能为力，看著你为我留干了所有的血僵直的倒在手术台上……杀你的人不是那些歹徒，是我，是我啊！如果十岁那年你没有遇见我，如果你没有爱上我，如果我早一点回应你的爱，你分明是应该鲜活的活著的，在阳光下奔驰，在舞台上璀璨，在人群中闪耀……一切，都是我啊！

低头打扫的阿毅发现阿孝可怕的沈默著，不由紧张的问了一句：“阿孝……你怎麽了？”

阿孝石化了一般捂著嘴，久久没有回应，直到阿毅看见一滴血从那纤细的指缝中溢出，才惊骇的大叫起来：“阿孝！阿孝！你没事吧……我送你去医院！”

阿孝拿开染满暗红色鲜血的右手，神色茫然的放至心脏的位置，惨淡的微笑著：

“阿毅……人的心脏……如果我把心脏给梓明……他就可以活过来，对吧……”

34．

阿毅急红了双眼，背起阿孝便往外跑，阿孝却始终惨淡的微笑着，不断的低喃道：

“我没事……经常这样……过一会就好……你还没有回答我……是这样吗？只要我的心脏……”

回头看着不断从阿孝嘴里渗出的鲜血，阿毅难受得想哭，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了那个叫陈霆菌的人，为什么是那样一副难抑的焦虑，悲伤的狂燥……他明白了，看着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一步步的走向毁灭，竟然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医院里，看着昏睡的阿孝，阿毅心如刀割。他突然意识到，擅自带阿孝回国，根本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美国在血液研究方面毕竟是最先进的，那个陈霆菌千方百计的留住他，为他安排手术，转院，为的，只是拯救他的性命啊。那种手术的巨额费用可想而知，如果不是真正关心阿孝，像亲人一样爱护他，普通的朋友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地步？阿毅恍惚的思考着，虽然自己现在正和陈霆菌做着同样的事，可是，他能坚持多久？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也帮了不少忙，到什么程度才算好人做到底？他不知道，也说不清楚，脑中唯一的声音是：你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你一定要帮他到底！

一晃两个月又过去了，阿毅奔波于学校和医院间，总是忙得不亦乐乎。阿孝每每用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激而迷茫的眼神仰望他时，所有的劳累和辛苦便立刻融化消散了。只是偶尔的，半睡半醒的阿孝会迷迷糊糊的看着他，拉住他的衣角，口中反复的喃喃道：“梓明……是你吗？你回来了吗……”然后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脸旁摩挲着。

每当这种时候，阿毅便会难耐的痛苦，他照顾阿孝绝对心甘情愿，可是只要想到阿孝眼中的那个人或许并不是自己，只是一个类似弟弟的幻影、幻觉，他便会莫名的心痛……如果可以，他多希望阿孝是自己的哥哥，健健康康的，跟自己一起上大学，打球，吃饭，聊天……可是，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吧……

自美国回来，阿毅几乎再没联络过以前的女友们，仿佛只是一天之间，他对那种事完全失去了兴趣。每当心里不快的时候，他会在电话里跟父亲聊天，诉说阿孝的情况，诉说自己心里的苦闷。父亲也总是认真的听着。

“爸，寒假我不回去了，我想留在这儿照顾阿孝……”阿毅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相框里，那张他私自拍下的照片——阿孝穿着雪白的衣服坐在窗边，眼睛平静的望着窗外，露出一张精致的，印射着阳光的美丽侧脸。

“没关系……”父亲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我打电话问过医院了，他的情况反反复复很不稳定，医生说跟他的情绪也有关系……你就陪陪他吧……”

“老爸，你能理解我真好……”阿毅抿了抿嘴欣慰的说，“爸，要是阿孝能渡过难关，你收他当义子好不好？我真挺喜欢他的……只是，他弟弟的死给他打击实在太大了……算了，不说这个，爸我寒假也不会闲着的，你上次不是说医用冷库的事要我帮忙的吗？我正好在这边，可以帮你打点打点……”

“……”

“爸……？”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响，阿毅奇怪的坐起身来。

“……阿毅！”父亲怪异的声音。阿毅不禁更奇怪了，轻声问：“爸你没事吧？怎么了？”

“小毅……我想起来了！”许久，沉默的电话那端终于传来父亲紧张而惊愕的回应，激动不止的说，“李梓明……我想起这个名字了！”

阿毅怀着不可名状而无比复杂的心情朝阿孝的家走去，前几天才刚出院的他，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如果告诉他……他会不会哭泣，吐血或是干脆疯掉……？

如果不告诉他……他是不是会在哭泣，吐血，半疯半醒间度过余生……？

阿毅犹豫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门却突然打开，站着气清神爽的阿孝。

“我在阳台上看见你了……”许久未见的，那张干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漂亮笑容，“我知道你会来，进来坐吧。”

阿毅茫然的走进去，屋内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地面，玻璃，墙壁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台上还摆放了鲜花，屋子里飘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有菜香，花香，还有清爽的泡沫香。隐隐的，还有淡淡的音乐声从屋内传出……站在屋子中央的阿孝，穿着一件漂亮的咖啡色衬衫，合身而挺拔，正温暖的对他笑着。

“阿孝……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被屋子里温馨而轻快的气氛感染，阿毅收起心里的担忧，微笑着问。

“没事……”阿孝异常开心的笑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窗帘拉向一边，“今天，是梓明的生日……我想把家里收拾得干净些，做些他最爱吃的菜，他看见了，一定很开心……”

阿毅的心里沉重的咯噔了一下，以微小的声音低喃：“可是……怎么可能……他已经……”

话一出口，阿毅慌忙闭上了嘴，阿孝却没有介意，依旧微笑着淡淡的说：“就算他的身体不能回来，人们不是说人都有灵魂和精神吗？我想，说不定，他在冥冥之中，可以感觉到……知道我在这里，等着他……”

阿孝那看似欣慰却似乎深藏着悲苦的微笑，让阿毅的心痛得如刀绞一般，可挣扎许久，他还是没有勇气，向他说出……那个残酷的事实！

“我们吃饭吧！”阿孝拉过阿毅到厨房，“这些都是我最拿手的菜……吃完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阿毅完全无力拒绝，尴尬的坐到了餐桌前。阿孝今天的话异常的多，几乎没吃什么，只是一直不停的说着，说他小时候和妈妈在乡下的事，说他和梓明童年的事……他几乎没有看阿毅的眼睛，只自顾的说着，甚至不像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对着空气，快乐而失神的说着。

午后，在阿孝的强烈要求下，两人走上了大街，随意的散步起来。也许是许久没有接触到户外的清新，阿孝显得异常兴奋，一草一木，一鸟一雀，一楼一街都让他新鲜不已。起初还担心阿孝情绪的阿毅，逐渐被他自由而天真的快乐情绪感染，心绪也好了许多。他搂着阿孝的肩膀，亲热的聊起来，他带他去了他的学校，看男生打篮球，看学生在教室自修，看食堂大师傅做饭，看艺术团乐队演奏……两人边聊边走，欢笑声播撒一地。

直到傍晚，连阿毅都开始有些体力不支，就想请阿孝去餐厅吃点好东西。阿孝却突然呆住了，站在街口，一动不动。

“怎么了？”阿毅轻声的问，不解的看着阿孝平静却似乎幸福无比的眼瞳。

“阿毅……你听，你听见了吗？”阿孝无比快乐的笑起来，叫起来，眼中泛起了泪光，紧紧抓住阿毅的袖口喊道，“你听见了吗？梓明的歌……梓明的歌！”

阿毅惊呆了，立刻竖起耳朵认真的听……远处确实有隐隐的乐声，很动听，很悠扬的蓝色旋律，伴着磁性的男性嗓音，那乐声，好熟悉，似乎带着无尽的深情，似乎藏着无边的痛苦，有催人泪下的魔力。

“阿毅……你听见了吗？”阿孝还在茫然的欢喜着，激动不止的看着远方，喃喃道，“那是梓明的歌，那是霆菌的声音……他没有骗我，他真的……做到了！”

35．

几乎是一路狂奔，阿孝拉着阿毅飞奔到乐声的来源处——一个小而精美的音像店。阿孝近乎颤抖的问，扬声器里的那首歌是哪位歌手的。

“哦，那个啊，”老板一脸得意，“那是飞石老板儿子陈霆菌限量发行的特别专辑，以前他一直做幕后，这次发片是为了特别纪念他们旗下不幸去世的一个新人歌手，里面所有的词曲都是那个叫李梓明的歌手生前创作的，很有纪念意义哦！要买吗？大陆地区限量1万张，不要错过……”

哪里还有犹豫，阿孝双手接过CD的一刻，阿毅分明看见了他眼角隐没的泪光，那里面深藏着怀念、感激、崇敬……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们相互无言的回到家里，阿孝迫不及待的把唱片放进CD机，紧张的坐在一边，聚精会神的听起来。一首，又一首……前面几首是非常动人的抒情乐，到后来，则是怒吼狂叫昏天暗地的摇滚。阿毅也在一旁用心的听着，就纯客观的角度来说，无论是演唱者还是创作人，真的，真的，超级棒！那不止是一种听觉的触动，而是一种心情、一种感觉，普通的乐音里似乎深藏着毁灭一切、天崩地裂的诡异感觉，实在很难用“好听”“感人”这样简单的词来囊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