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灭————摇摇晃晃

放下听筒，陈霆菌颓然倒在床上，抚摸着身边空空的床单，心酸不已。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说法，他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可是无论什么原则，什么节律，在遇见阿孝之后，全都早已土崩瓦解、荡然无存了……

“阿毅……你说什么？”

阿孝瞪大惊恐的眼睛，凄凉的眼神中攒动着不可置信的漩涡。

“阿孝，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阿毅无奈的看着他，掸掸他身上沾染的溶液和颗粒，安抚的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弟弟在这里的，老爸脑子不好使，这么重要的事现在才想起来……据他回忆说，半年前有人托他朋友把你弟弟的尸体冷藏在这里，按理说有医院鉴定的死亡证明，他应该在72小时内火化才对，可那人坚持说你弟弟不可能死，要求医院给他做脑细胞透析……大医院对已经死亡的人是不可能做这种化验的，那人就辗转找到了老爸这个私人医院，而检验出来的结果令人吃惊！你弟弟的心脏确诊死亡，可是脑细胞还存活着，也就是医学上说的心脏死亡而并不是脑死！那人于是跟老爸的医院签了协议，把你弟弟的尸体冷冻在这里，直到他去外国联络好心脏移植的医院，买到鲜活的心脏……储藏和化学溶液的费用很惊人，据老爸说，从半年前开始到现在，那人花在你弟弟身上的钱超过百万了！”

阿孝此刻的惊骇简直不能用简单的词来形容，他单纯的脑袋中，从未接触过、思量过如此复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此刻，他又多们希望阿毅所说的全都是事实！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和他纠缠不清却屡屡相助的人，这个疑团让他不由自主的问出：“阿毅……那个人……那个救了梓明的人……是……”

“这个人你认识……”阿毅叹了口气，捋了捋阿孝的头发，感慨的说，“他就是陈霆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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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阿毅不知道那天他们在冷库里呆了多久，只记得零下的温度把两人的嘴唇冻得乌紫，阿孝始终浑身颤抖著，深深的看著那个躺在冷箱里说不清是死是活的人，不断抚摸著他的额头和脸廓，一副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去的样子。

“必须关上了，”阿毅抚住阿孝的肩头，叹了口气说，“外面的温度比里面高，你看冰块都要化了。”

闻言，阿孝恍然清醒过来。阿毅按下开关，冷箱慢慢收缩回去，梓明的身体缓缓隐没不可见。阿孝的表情渐渐回复为安心的平静，眼中溢满不舍的流光，恍惚的说：“梓明……你好好睡吧……我再来看你……”

两人缓缓步出冷库，大约已是凌晨两三点，远郊的寒风中，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偏偏天公不作美，又劈里啪啦的下起冰雹来。阿毅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上，轻声说：“没事，我们到路口就能打到车了……”

“这个场景……很熟悉……”阿孝随著阿毅快步的走著，突然痴痴的说，“那个时候……我在大雨里不知所措……如果当时没有上霆菌的车……那麽这一切……”

“你又想到什麽了？”阿毅无奈的问道，他现在已无法揣测阿孝此刻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和状态，只能无谓的劝慰：“不管发生过什麽，那都是过去的事……也许你後悔曾经的选择，但是你和陈霆菌相遇，你和弟弟发生这麽多事，说不定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又何必自责？就算自责自怨，又还有什麽意思？！世上没有後悔药，已经发生的事也永远不可能倒带从来，你能做的只是好好的对待眼前的每一天、每一件事……这麽简单的道理，你怎麽不明白？！”

“真感谢你一直那麽开导我……”阿孝感激的抬眼望著阿毅，黯然的说，“我明白啊……只是，我没有信心，再也没有了……”

两人说话间，漆黑的路道上突然出现闪亮的灯光，随著一辆长长的救护车呼啸而过。阿孝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没有多想，随著阿毅渐渐走远。

劈里啪啦的冰雹中，阿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车，送阿孝回家。冰雹愈发猛烈，阿毅又很担心阿孝的情绪，只好试探性的问有些发呆的阿孝：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晚吗？”

“当然可以……”阿孝回过神来，深黑色的眼瞳似乎蒙著一层细密的薄雾，感激的说，“阿毅，我真不知该怎麽谢你……如果你不告诉我真相，说不定这一辈子，我都会蒙在鼓里了……”

阿毅看著阿孝脆弱和无助的神情，无奈的坐在他身旁，轻声的问：“那麽，你现在的感觉是什麽？在知道了真相以後？”

“我不知道……”低垂下长长的睫毛，阿孝满面愧色，黯然的说，“想到梓明还有生的希望，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我想等下去，等到他再次睁开眼，回到这里……可是，我始终对不起他，对不起霆菌，是我……毁了他们本来应该走的人生轨迹……”

“你错了！”阿毅打断阿孝，坚定的说，“我的感觉是，无论是梓明还是陈霆菌，他们都深深的爱著你，不惜用一切换取你活下去的可能！梓明为了救你几乎失去了生命，陈霆菌为了不让你绝望而千方百计的救他……你也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敌对的，陈霆菌却能做到这一步，这麽简单的原因你还不明白吗？！”

“我明白，当然明白……”阿孝更加惭愧的低下头，喃喃的说，“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有什麽资格……我还能有多久的时间，实在不能在碍著他，牵绊著他了……”

每每看到阿孝伤心的样子，阿毅就会不由的跟著难受，他想了想低声问道：

“你想过吗？如果你弟弟真有醒过来的一天，而你的病又治好了……你会选择……他们……哪一个？”

阿孝倏然转过脸去，犹豫的看著阿毅，半晌，才似有似无的喃喃道：

“如有真有那麽一天……我想远远的看著，只要能知道梓明和霆菌好好的活著，就好了……我想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永远永远的消失……我已经累了……”

那一夜，两人一直并排躺在梓明的床上，浅浅淡淡的聊著，直到不知不觉的进入梦乡。确认阿孝睡著後，阿毅情不自禁的翻转过去，把胳膊轻轻搭在阿孝的身上，暖暖的抱住他。似乎就在这一天，他已经完全体会到李梓明和陈霆菌想要完全拥有这个男孩的那份激情和狂热，只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善良美好而凄惨可怜的人，他内心纯白色的世界，已渐渐被外界强行泼上去的黑污和血印所浸染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永远都会保留那麽一片净土，潜移默化的净化著他身边每个人的灵魂，却也不断诱发那些人灵魂深处最疯狂的凌虐和占有欲……人们有时会说美是一种错误，是一种罪恶，难道果真如此吗？

阿毅把头轻轻放在阿孝的胸膛上，静静的听著他平稳的心跳，脑海中竟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曾经看过的探索节目：母羚羊刚刚产下一只小羚羊便遭到猎豹的袭击，无奈之下弃子逃跑，猎豹冲过去，虎视眈眈的看著那只浑身遍布粘液的小东西，孱弱的小羚羊睁开了眼睛，误把猎豹当成母亲而亲近，猎豹没有立刻杀死它，而是叼回去给自己两个同样初生的幼崽。两只小猎豹因为很小，尚以母亲的奶水为食，起初还把小羚羊当成同伴，常常在一起玩耍，用爪子扑它，用乳牙咬它，小羚羊也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家人，跟它们亲热的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找到水源也会让两只小猎豹先喝。这期间它有多次逃跑的机会，可它就那麽傻傻的待著……几个月後，母猎豹开始教导幼崽捕猎的本领，使用的第一个活靶就是小羚羊，它咬断小羚羊的腿，让它不能逃跑，只能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两只小猎豹被血的气味吸引了，狂扑而上，一只咬断了它的喉咙，一只从腹部拖出了它的肠子……小羚羊就那麽无辜的，甚至不明白为什麽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它死的时候没有合眼，充血的大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迷惘和疑问，仿佛在问这个世界：

为什麽？为什麽……

完整的回想完这个画面，阿毅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知为什麽，那只可怜的小羚羊竟给他与阿孝相似的感觉……思想渐渐混沌，他下意识的更紧抱住阿孝，沈沈睡去。

放心，阿孝！就算他们给你再多的强迫和伤害，我也会，保护你的，一定会……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阿毅发现身边已经空空的，厨房传来沁人心脾的香味，他走过去，看见阿孝正忙著烧菜。想到昨晚一直抱著他入睡的，不由有些尴尬，不知阿孝是否发现了。

“你醒了？”阿孝发现了门边的阿毅，微笑著说，“睡得还习惯吗？昨晚很冷啊。”

“当然习惯，很舒服！”阿毅很想说你的身体舒服又暖和，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问，“怎麽做这麽多菜？两人吃不完吧。”

“我……我想带一点去那里……”阿孝有些尴尬的说，“阿毅……能不能麻烦你……再陪我去？”

“没开玩笑吧？他现在可是靠每日注射特殊药剂和低温冷藏，才能保持不腐化的……”阿毅脱口而出，却立刻发现说错了话，看著阿孝瞬间难过的表情只好抱歉的说，“对不起啊……陪你去可以，但是不要带什麽饭菜了吧……”

“只是，梓明一直喜欢我做的菜……”阿孝勉强的应答，“你说的也是……他没办法吃啊……我怎麽，这麽笨……”

“别这样……”阿毅走过去拍了拍阿孝的肩头，安慰的说，“你的心意是好的啊……相信无论怎样，他都会感受到你的一片真意……好了，吃完饭，我再陪你过去吧，反正就算你不去，也一定会时时刻刻牵挂著吧……”垂眼看著阿孝感激的样子，似乎又要说出客气的话，阿毅急忙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巴，爽朗的说：

“可别再跟我说什麽谢谢不谢谢的了，如果可以，就接受我的请求，做我哥哥吧，成为一家人，就没有什麽好客气的了……我也可以一直替你弟弟，照顾你了……”

两小时後，两人再次来到了昨天的医院，阿毅取钥匙的时候，管理员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切的说：

“您进去是看那个叫李梓明的人对吧？”

“是啊，老爸不是跟你们打过招呼了吗？我昨晚也来过的。”阿毅没有多想，拿起钥匙要走。

“啊！不好意思啊，昨天已经有救护车来把他带走了，就在你们走之後没多久！”管理员慌忙提醒。

“你说什麽？怎麽回事？！”阿毅吃惊，大声询问，“带去哪里了？”

“您别担心，他们有委托人的签名信，这是复印件……”管理员急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解释，“说是美国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要立刻接过去做移植手术，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呢！”

38．

令阿毅惊奇的是，阿孝在知道了这个消息後，表现的非常平静。

他们回到了家里，阿孝什麽也没做，只默默的打开那张CD，放进播放机里，一遍又一遍的听。

阿毅还是莫名的害怕，不敢放阿孝一个人单独待著，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他搬进了这里，和阿孝同住在一起。

梓明被带走後，再也杳无音信。阿孝渐渐不再提这件事，平静的生活著。

冬去春来，春离夏至，夏消秋临，一晃，一年就快过去了。

阿孝升入了大三，学校的事情一切顺利，只是他渐渐冷淡了所有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每天一下课就离校。很多迷他的女孩子不解，跟他的同学打听，才知道他在一家餐馆打工，据说是朋友开的。

阿毅穿著标准的waitor服，在厅堂里忙得不亦乐乎，过了正午的高峰时间，客人渐渐少了。他松了口气，径自溜到後堂，看见那个穿厨师服的年轻男子正在专心的烧菜。

“哥，还在忙啊？大厅都没什麽客人了啊。”阿毅淘气，跑上去一把搂住男子的腰。

“包房里还有一个，马上就齐了，”男子和蔼的笑了笑，转头有些不自然的说，“阿毅……能不能……别这麽叫我？”

“怎麽了？你都答应当我哥了，老爸也都承认你了，怎麽不能叫？”阿毅还是死死的抱住阿孝，却感到他的身体明显在颤抖，猜想他可能又想到梓明的事，只好立刻转移话题，“这些菜都是那个包房的吗？真会点啊，全是你最在行的！”

“是啊，我也觉得很凑巧……”阿孝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有所思的小声说，“这些菜……全部是他……生前最爱吃的……”

果然还是想起了梓明啊？阿毅心里不免又担心起来。已经一年了，尽管阿孝口头上极少再提起梓明的名字，可是屡屡的沈思，忧伤的表情，都在昭示著他并没有忘记那一切，也许，只是刻意不去提，却反而更深的铭刻在心里。自己已经尽力在开导他了，甚至说服他开了这样一个饭店，只想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找些对他有意义的事情来做，为自己的人生真真切切的活下去……然而这一年来，阿孝的病况越来越不好了，国内的药物根本没有作用，虽然藏著掩著，阿毅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几次，阿孝躲在洗手间小声的咳血！他每每心痛无比，好像那些血是从自己的肺里咳出来的一样！可是又有什麽办法，他能做的，只是这样温柔的陪著他，为他减少哪怕是一丁点的难过和伤痛，其他的，真的什麽也帮不上……

“好了，完工！”阿孝把喷香的菜麻利的铲入碟中，拜托的说，“阿毅，麻烦你送去205，不好意思啊。”

阿毅迅速从沈思中回神，笑呵呵的说：“我本来就是来打工的啊，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马上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