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轻寒仍旧只是温柔的笑著,仿佛他的脸上只剩下了这个表情,他说:“我们汉人只能有一个正妻,其他的,只能当妾,不知道墨云翻他会选哪一个呢?”
或许是因为身下潮湿阴冷的地面所致,明明他的声线还是如往常一样的柔和动听,可白羽摘听在耳朵里,却只觉遍体生寒。不知什麽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完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麽了。他心中酸涩,用尽气力,唤了一声:“黄公子,你……”
“嘘,你听话。”黄轻寒在他耳边低声说,“乖乖看著就好。”
此时,腥臭的味道充斥著整个墓室,墨云翻未曾出刀,大半的金莲裳傀儡却已经碎成粉末,剩下的也都杀红了眼,蛊虫本身的好杀性战胜一切,它们只想杀杀杀。
“当日金蕊碎定下两桃杀三士的计谋,今日我还给他的妹妹,一切再是自然不过了。我虽然身无武功,但胆敢伤害子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黄轻寒睫毛微垂,伸出一指,将眼前的战局指给白羽摘看,淡淡笑著,“羽摘兄弟,你看,就算是那金蕊碎倾尽毕生精力做出来的最完美杰作,傀儡也终究只是傀儡,只有欲望,没有感情。所以我不要子桥变成这个样子,我要他活著陪我。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的。”
他断了一臂一足、满身颓容,双眼却如同被风雪洗过的星子,亮得让人窒息。
白羽摘合上双眼,不忍再看。
“……黄公子,你疯了……”
“傻孩子,”拍了拍白羽摘的额头,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一点,黄轻寒偏头笑著,“我不是疯,我只是做了点惊世骇俗的事情。”
谈话之间,战局已然结束了。
在满地的木偶残骸中,只有一个金莲裳安然坐著,她无心去管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俯身一沾地上那些蜈蚣的黑血,将那乌黑的液体抹在自己的嘴角和双颊。
看也不看同类的尸体,她双手捧颊,满意地笑道:“这下胭脂够用了。”
黄轻寒抬头望著墨云翻,轻轻在白羽摘耳边说:“羽摘兄弟,接下来是情人相杀的戏码,你要仔细看,认真看,将来你当了教主时才不会被人欺骗。”
血泊之中,唯一的一个金姑娘春风满面。
她向墨云翻扑了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开心的说:“现在没人跟我争啦。”
墨云翻的视线却穿过她,扫过黄轻寒,最後落在被黄轻寒拥在怀中的白羽摘身上。很好,很好,他真是把他教育地很好。
耳畔,小姑娘还在甜蜜的说著:“我把其他的傀儡都杀掉了,从今天,你就只属於我一个。”
墨云翻垂头看了看她,忽然冷冷一笑。
冰冷的刀光划破黑暗,毫无预兆的直插入金莲裳的心口,将刺骨的寒气送入她的四肢百骸。
金莲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
然後,墨云翻抽离了刀。
黑色的血滴落在鲜红的嫁衣上,染成一片墨色,她偏头看著那嫁衣,眼神呆呆的。
脏了,嫁衣脏了……
缝这一件衣服真的好花时间啊,这一脏,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嫁给墨哥哥的婚期。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涌出来,手脚上人类的肌肤开始蜕变成木质的骨架,她张开手掌,看著自己重新归於黑暗,蓦然间想起那日哥哥烧掉自己身体时愤怒的表情。
原来,原来,自己始终只是一具木头麽?
用力抬起木制的手掌,木头和木头的交接处,关节咯吱咯吱的响著,意外的,墨云翻没有躲开,虽然仍然一副冰冷的表情,却任她抚在面颊上,这是连她活著时都不曾有过待遇。
轻轻的,吐出最後一口呼吸,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云翻哥哥,你啊,真是个……绝情的人呢。所以……只有我会永远陪著你啊……”
嗤的一阵轻烟。
金莲裳便已消失不见,而地上,则多了一副身著红色嫁衣的傀儡。
墨云翻抚著那傀儡,合上双眼。
真是傻个姑娘。
那年山茶花映著她如花的容颜,又俏皮,又可爱。
若不是被下了情蛊,怕是真会爱上她也说不定。
胸口隐隐作痛,墨云翻咽下一口血。张开眼,直起身,向著黄轻寒一步步的走去,银白色的双刀泛著月下冰雪般的光芒,倒影著他冷硬的面部线条。
“现在,你,把白羽摘还给我。”
他说。
“他是我的。”
“怎麽?你这次不要跟我抢子桥了?”黄轻寒偏头笑著,表情天真无邪。
墨云翻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泛白的指节暴露了他的情绪。
黄轻寒看著那把冷如冰雪的刀,微微一笑,轻轻抬手推开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还是同往日般轻裘缓带意态风流:“也罢,也罢,既然你要他,我便把他给你好了。”
“黄公子……”白羽摘回头看了他一眼,得到黄轻寒一个鼓励的笑容。
墨云翻瞥都没瞥白羽摘,仍旧瞪著黄轻寒,冷声道:“不要耍花招。”
黄公子听了,忍不住,便笑。
“难道,你连从我手中带走他的勇气都没有麽?”见墨云翻皱眉不语,他又道,“还是说,你怕这个曾经救过你性命、也被你害过很多次的人终於想明白决定倒戈了,帮助我来对付你?”
真是好利的一张口,颠倒黑白,挑拨唆使无所不能。
墨云翻一声冷哼,走到黄轻寒的身边,一把拉起了白羽摘。四目相对间,心口又是猛地一抽,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纤细的手指一直石壁,黄轻寒道:“云翻兄弟,这道门後,便是咱们千辛万苦要寻的宝藏了。”
“你以为我怕?”
“既然是你的决定,”黄轻寒扶著墙壁站起身来,为他二人让出一条路:“那麽,请吧。”
手被墨云翻紧紧攥著,白羽摘却抬头望向黄轻寒了一眼:“黄公子,你……不一起去麽……”话还没说完,已经墨云翻狠狠瞪了一眼。
黄轻寒笑著摇头:“不了。”
通往宝藏的门缓缓开启,两个人的心也一同提到了嗓子眼。黄轻寒目送他二人走入门後,笑著拿起了那把匕首。
冰冷的水滴从头顶滑落,他伸手接住,却又从指缝间滑落而去。
阴暗、潮湿、不见天日。
在这座苗人的坟冢里,没有了江湖人对这段断袖之恋的唾弃,没有了父亲的殷殷希冀,一切变得如此的安宁。
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蓝子桥。
他呆坐了一会儿,笑了一笑,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回那具尸体的所在,找了个地方随意躺下,手指移上自己的胸口用力按住,有些恍惚的低语著:“真是觉得奇怪……为什麽我明明没有中那个情蛊,却觉得胸口好疼好疼呢?”
心口一抽一抽地痛著,仿佛生生撕裂了般。蹭了蹭尸体残破的衣角,不知不觉中,泪水已湿了他的面颊。
真水无香【修改】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世事无常
当白羽摘和墨云翻一前一後步入最後的石室,大门便在一瞬间关闭。无数火把随之亮起,将山洞内照得如同白昼,三丈见方的墓穴除了一口巨大的石棺、几具骨骸外,再无他物。而在墓穴的东南角,则不知为何,已然塌陷了一块。
白羽摘只觉墨云翻的身体微微一抖,转头望去,只见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
“这个地方……我来过。”
“你来过?什麽时候?”
然而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墨云翻用力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扑到那口石棺上,手指颤抖著抚摸了个遍,然後又扑到东南角的塌陷处,发疯般刨起那些石块。
石块只扔掉了七八块,便有一截白色的指骨露了出来,在那指骨麽指上,带著一枚玳瑁扳指,和他曾经送给白羽摘的那一枚如出一辙。
墨云翻呆呆地望著那扳指,脚下一软,颓然坐倒在地。
白羽摘摸了摸放在怀中的扳指,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正要上前,却见他已捶著地面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金蕊碎,你果然恨我入骨!”
笑罢,身子一歪,呕出了几口血来。
见惯了他冷面冷情的样子,这样的墨云翻如同换了一个人。白羽摘轻跪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著:“怎麽了?”
墨云翻靠在石墙上喘了一会儿气,这才回过头来。他目光如炬,紧锁著白羽摘:“你想听故事麽?”
“……什麽故事?”
“四个傻瓜笨蛋白痴千里迢迢远赴苗疆,却只为了见证了自己是傻瓜笨蛋白痴的故事。”
“你……”
“这里,”墨云翻抬手指著墓室内的巨棺,“这里既是传说中祭鼓教的宝藏所在,也是风雅颂一个先人的墓室所在,更是……”
“更是……?”
“……更是我父亲的墓穴所在。”
白羽摘如遭雷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可置信的望著墨云翻,而後者则用平淡无奇的嗓音说著:“金蕊碎之所以会那麽轻易地把藏宝图给我,因为他知道找到宝藏的时候,我一定会後悔,因为……当年因为就是这里我亲手砍断了我父亲的头。
“……那冷剑水精果真锋利,砍断一颗头颅也不过就像劈开一只西瓜。噗的一声,眨眼间一切就都结束了。然後我就在这儿看著他的尸体变冷变硬。”他说著,一指白羽摘站的地方,“当时,他的头就在你的身後,而身体就躺在你站的地方。”
墨云翻的眼睛闪著异样的光彩,那副模样像极了疯掉的黄轻寒。
白羽摘心头一寒,上前抓住他的手:“云翻……”
幸好,他终於闭上了双眼。
“後来我敲碎了那把剑,找人炸了这座墓,还封死了我父亲当年打的盗洞,自以为这样就可以同这里一刀两断。却没想到……没想到,走了那麽多路,吃了那麽多苦,竟然只是绕回了原点……金蕊碎,你真是做鬼也不肯放过我啊。”
仿佛自言自语般,墨云翻一句一句说著,抬手捂住眼睛,眼泪流过指尖,轻轻滴落在冰冷的石块上。
这是白羽摘第一次见他落泪,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伸出手,想要安慰他,可指尖刚刚碰到他的身体,他就站了起来。
墨云翻的双眼像血一样燃烧著刺目的红,他走到石棺前,拔出刀,放疯了般砰砰砰地砍著那具棺材。
“什麽风雅颂!什麽生死相随!我要杀光你们的亲人,拆了你们的坟,烧了你们的尸体,毁了你们的骨灰,让你们死无全尸!让你们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一起!”刀和石棺不停撞击,火星四溅,墨云翻的视线早被泪水模糊了,可哪怕他什麽都看不清楚,也还是拼命砍著那口石棺。
泪水和著血水簌簌落下,分不清哪里是泪,哪里是泪。
白羽摘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云翻,不要再砍了,不要再砍了!”
当的脆响,双刀之一折成两半,断的那一半飞起来,砸在石壁上,又落回地面,而那石棺也只是留下小小一个碎痕。墨云翻喘著粗气,哭声中带著笑:“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那麽多炸药丢进来,还毁不了你的坟……”
紧攥著的手缓缓松开,另一把刀也终於掉落在地,白羽摘直起身,用双臂圈住了他。在他的怀里,墨云翻拉著他的衣襟,像初生的稚子一样哭得嘶声力竭。
这个时候,已不需要语言。
再多的语言也不过是伤害的手段。
白羽摘安静地抱著他,抚摸著他倔强的脊背,目光一转,注意到之前断成两截的宝刀,顿时心如刀绞。
刀断了还能重铸,心伤了,是不是也能重塑呢?
过刚易折,刀是,人也是。
哭声渐悄,在他怀中的墨云翻平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愤怒和痛苦都不存在一样,白羽摘体贴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後缓缓推开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在他面前有些俏皮地说著:“既然这里就是宝藏的所在,多半是那石棺里有些什麽宝物吧,要不要一起看看?”
墨云翻半靠在岩壁上,微微合著眼睛,没有做声。
俯身将他鬓角一缕散落的碎发梳到耳後,白羽摘温柔的说:“你既然累了,那我去看看好了,有些什麽东西,一会儿我说给你听。”
半晌才道:“随便。”
“好。”
脚步声终於落在石棺前,白羽摘围著石棺转了一圈,在一个极不容被发现的角落处找到一个小小的凹槽。他用袖口包裹著手指探进去戳了戳,却听喀的一声响,笨重的石棺盖子像是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样动了起来。
记得之前见到的种种恐怖景象,白羽摘谨慎的後退了一步,而那石盖子却在完全抬起後,砰地砸落在地。地面被震的一颤,有些檀木般的气息弥了出来。
石棺内没有黄金,没有珠宝,只有两具未曾腐烂的尸体,面目依稀如生,甚至还能看到两颊处淡淡的红晕。
“这里面可有宝藏?”墨云翻问。
白羽摘摇头。
“是麽……”
“可是……棺盖上似乎有字?”
“什麽字?”墨云翻的身子微微一震,终於把脸转向了白羽摘。
白羽摘盯著那棺盖犹豫了很久,终於下定决心擦掉了上面的尘土,一行端正的字迹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一字一句,安静地默念著:
昔年东风山庄苗疆祭鼓教一役,死伤无数,惨烈而终。余与鄂南下苗疆,助祭鼓教余民安守旧地,名为侨居,实为质子。苗地气象异於中原,多雨湿潮,将息难调,每见鄂阴雨时节沈声不语,辄知其少时旧伤复作。遍寻名医,仍不能治。居廿三年,鄂卧病而终。余一世轻狂,时至今日,方知天命难违。唯以冷剑水精为鉴,立此墓志,愿生生世世,此情常在,永为至宝。
“……愿生生世世,此情常在,永为至宝,永为至宝……”手指移动到最後一行字时,他一怔,不可置信地又反复念了两遍。越念,心头越觉沈重。
按在棺盖上的手指缓缓收紧。
原来,这便是他们一路厮杀,拼尽性命,也要寻到的宝物麽?
身後传来墨云翻低低的声音:“……棺盖上写了些什麽?”
白羽摘竟一时语塞。
“说!”
手指的骨节突起,几乎要在棺盖上按出血来,这才强笑道:“只是写了段墓志铭,没什麽用处。”
仰面靠在石壁上,墨云翻叹了口气,死尸般平静地笑著:“呵呵,不知道我死後,别人会在我的墓碑上写点什麽呢?”
拳头攥实,白羽摘咬紧牙关:“你不会死的。”
墨云翻低声笑了笑,忽然扶著墙站了起来,在白羽摘未曾反应的眨眼间,已轻轻跃到那棺盖旁。
“昔年……东风山庄苗疆祭鼓教一役,死伤无数,惨烈而终……”
“不要看!”
白羽摘扑上去,用双手盖住了棺材上的字,墨云翻却抓住了他的手,用力将他的手从棺材上拉了下来:“放开。”
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我求你不要看……”
然而,墨云翻却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将棺盖上的墓志铭念了出来:“……余一世轻狂,时至今日,方知天命难违。……听说当年风雅颂何等风光,到了最後,也只是‘天命难违’四个字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