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念到尾,目光落在最後八个字上,墨云翻微微一怔。
“此情常在,永为至宝……原来,如此。”
白羽摘终於放弃了挣扎,缓缓松开了盖在棺盖上的双手。
目光落在断成两截的刀刃之上,墨云翻恍然笑著:“原来我们一路奔波只是为了回到原点,原来……原来宝藏并不存在,原来我们寻找的所谓宝藏一直都在我手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说著,合上了双眼,泪水再也忍不住,顺著眼角不停滚落。
脚下一个趔趄,他跌坐在地,单手捂眼,仰天大笑。
他笑著笑著,弯下身,捂住了心口。
白羽摘看到他眼角的泪水变成了红色,然後有些红色的液体从耳廓中流了出来。他一颤,有些不可置信的伸手到墨云翻耳廓沾了沾──热的,很粘腻,有腥味。
眼泪便在一眨眼间跟著落了下来。
“为,为什麽情蛊会……”
“情蛊,情蛊,是了,这世上的情又岂是只有爱恋一种?人为情生,又为情伤,终为情死。天经地义。”刻骨之痛侵入骨髓,墨云翻抓著胸口的衣服,一滴血珠从他的鼻腔中滴在衣上,他看著那血珠,低声笑起来,“我欠了金家兄妹一命,终於到偿还之时了。”
白羽摘抱住了他,眼泪湿了他的肩头:“你不要乱说!”
墨云翻眼帘微垂,有些恍惚地低声说著:“我从来没有信过天命,但是现在却觉得……或许,冥冥中早有注定,哪怕我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途径,也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走到今日的错路上来。”
白羽摘把他抱得更紧:“不是的,你不要胡说,你救过我,也教过我很多。”
“……那不过是欠你的,你也用不著记在心上。”
白羽摘看著他:“难道现在……你还想撇清了和我的一切麽?”
靠在他单薄的肩头,墨云翻叹了口气,心头翻涌的气血再也压抑不住,喉头一紧,黑红色的血沫子便顶著牙关呕了出来。
搭在白羽摘身侧的两只手缓缓垂了下来,泪水翻滚而下,墨云翻的视线已被血水染成一片血红。他安静地看著山洞的顶端,那是死後的父亲看过的,也是躺在石棺里的风雅颂主人看过的。
一瞬之间,往日那些爱,往日那些恨,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而此时的白羽摘却睁开了双眼,扶住了墨云翻,手指一动,趁著他毒蛊发作体虚无力之时,只手解开墨云翻胸口的衣襟,衣衫散开,那颗核桃大小的血瘤便跃入眼前。
白羽摘怔怔地看著:“你究竟忍了多麽沈重的痛苦啊……”
墨云翻没有回答。
捡起半载断刀,毫不犹豫用那半载短刀挑破了血瘤。瞬间,几枚白色的虫子瞬间露出头来,那些虫子兀一离开血脉的滋养,立刻骚动不安,转头向心脉的更深处爬去。
怀中的身体微微一个痉挛。
“若疼,便叫出来吧。”白羽摘轻轻叹著气,划开了墨云翻的左手,将自己左手的伤口凑了上去,“他们总说我是托生活佛,总说我是天魔教的少教主,总说我与众不同,可我想来想去,除了这血外,真的与别人没有半分不同。若……若真是因为我的血有异能,我愿将这一身血脉送给你。”
“你……”
白羽摘笑了笑,又划开了彼此右手心,十指交握,将伤口对在一起。
“你也别伤心,说不定,你身上的毒蛊连我的全部血液也无法遏制。到时候,说不定……我们便要死在一起了。”
内力推送著血脉在体内急促流动著,你的血交给了我,我的血换给了你。
温暖、干净,像是神山上的千年不化的积雪,血液所到之处,疼痛的地方便有所缓解。
可,这个感觉……
这种奇妙感觉他以前曾经体验过!
墨云翻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著白羽摘。记忆里的残神庙,庙里的贵公子一边煎药一边打著瞌睡,额头碰在瓦罐上,又被烫醒。又傻又呆,却非要拿著一枝桂花插在自己的鬓角,说著你好漂亮的什麽废话。
眼泪顺著眼角缓缓流了下来。
明明无数次的有迹可循,为什麽……直到现在才发现?
“云翻,云翻,你哭了?是弄痛你了麽?”白羽摘低声问。
“原来,你……才是他。”
心头猛地一跳:“你说什麽?”
“是我太蠢,你们明明……明明那麽像……”
痴恋黄轻寒,央求自己保护他,又嫌弃自己相貌平凡配不上黄家公子……这明明只有白羽摘这个傻瓜才做得出来啊。
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意。
“原来我自始至终,喜欢上的……都是同一个人。”
墨云翻合上了双眼,运起最後一口气,五指成爪,向自己胸口抓去。
若是有一天这蛊毒真的要了我的命,我就连这心一起剜下来。
所以,白羽摘,我不用你怜悯,不用你施舍!
你这个──骗子!
手掌抓到中途,便被白羽摘发现了,立刻反手握住了墨云翻的手掌,但他一心求死,虽被握住了手,却也在白羽摘手上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来。
这一抓之後,全身力度泻尽,墨云翻的背脊一挺,一口黑血直喷在白羽摘衣上,再无力气挣扎半分。
白羽摘把他的手在身侧放好,又将右手重新按回他的心口。
“……云翻,你别做傻事。”
肆虐著的毒蛊再次安静下来,墨云翻心头如煎,几乎是吼著大声叫道:“我不用你救!放手!”
“……我不想放手。”
“白羽摘!你明白不明白!我一直在利用你!在利用你!”
“我知道。”白羽摘轻轻点头。
“我以前利用你挑拨黄轻寒和蓝子桥,後来又想利用你控制天魔教,还想过拿你的血让金莲裳复活!”
“……我知道。”他轻声回答。
“知道就放开!”
“不放。”他有些倔强的说著。
“……以前我只当你是个白痴,如今才知道……你连白痴都不如!”
“我这血换给了你,你便是天魔教未来的教主,也是火焰鸟的饲主,将来或许少不了很多恩恩怨怨……”说道这里,像是想到了什麽,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说不定,是你吃了个亏呢。”
“你……”
“而且……”他说著,垂下了睫毛,又露出害羞怯懦的表情,“你那日说愿意为千倍百倍的还我一身血脉,我很感激你,真的。可是,我不想让你流血。我……舍不得。”
红晕才初初上了面颊,便迅速退了下去,白羽摘的脸色白得快,嘴唇却白得更快。
墨云翻偏过头,用尽全部力气,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牙间的皮肤微凉,慢慢可以尝到血的味道。
眼泪落在他湿润的发间。
肩头剧痛,白羽摘却觉得心头平静,再无遗憾了。
体内血液越流越快,可以感觉到身体有些东西被抽掉,另一些东西在生根发芽,连在墨云翻体内骚动不安的虫子也逐渐平静了下来。这人人羡慕的活佛之血,终是有一次发挥了它本应该发挥的作用。
他暗叹了声,加快了换血的速度,内力一个周天又一个周天的流转著,精神和意识也随著内力的流转而慢慢陷入了龟息。
在墨云翻的身後,石门却悄无声息地开启,黄轻寒缓步走了进来,在他的手中,握著一把小小的匕首。
“墨云翻!把情蛊给我!”
瞳孔微缩,黄轻寒用尽全力,向墨云翻刺了上去。
换血行到中途,他刺得又急,白羽摘身处换血之中,恍惚间,只觉一股气流顺著血脉交汇处涌来,注意到时,匕首已划开墨云翻衣服,嗤的一声,正中他後心。
匕首的另一段,黄轻寒正在温柔地笑著。
墨云翻背脊微弓,一口浓腥的黑血喷上了白羽摘的脸,之前渡过去的那些血脉瞬间逆流,飞快地倒回白羽摘体内。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地上,墨云翻原就灰白的双颊一下子褪掉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焦黄的蜡纸一样。
“黄公子,你……你快放开匕首!”白羽摘叫著,双手却根本不敢撤离墨云翻手上的创口。
“我要取他的情蛊。”黄轻寒淡淡地说著,开始用匕首搅动墨云翻的肌肉,在他後背寻找心脏的位置。
剧痛一阵阵袭来,墨云翻再也无法忍受,轻轻“嗯”了一声,双眼微微闭合,瞳孔逐渐向外扩散。
与他手掌相抵的白羽摘察觉到了这一切,眼泪直滚而下,心头再无瑕细想,急忙催动内力,猛地将黄轻寒弹了出去。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墨云翻的嘴角溢出些暗色的血水,而摔倒在地黄轻寒也在同时呕出口血来。
“黄公子!”白羽摘焦急叫了一声。
黄轻寒蹒蹒跚跚地坐了起来,头发染了血色,半垂在胸,匕首掉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去拣,只是低声道:“这是……你第一次伤我。”
“我……”
“为什麽?”总是笑著的眼睛里再也没有笑意,他抬起头,双眼血红,“为什麽?!”
“我不能让你杀他!”
“若不杀他,你便是逼死我!”他说著,用唯一的那条手臂捋开鬓发,“你真要……逼死我?”
白羽摘垂下头:“人死不能复生,黄公子,你看开点吧。”
“胡说,子桥没有死。”
“事到如今,为什麽你还不肯面对一切呢?蓝三公子已经死了,就死在来苗疆的路上啊!他活著时的愿望,是盼著黄公子你能好好活下去。”
“不!子桥他没有死!没有死!明明只要拿到了情蛊就可以给他解毒,就可以让他复生……对,对!情蛊!”他眼光散乱,喃喃著,开始摸找掉落在地的那把匕首。
白羽摘同墨云翻的双手相抵,知道若再被刺一刀,他便真的没了性命。目之所及,是那柄断了的刀,心中忽然无限悲凉。
是了,过刚易折,是刀也是人。是墨云翻,也是黄轻寒。
他叹了口气,终於低声说道:“黄公子,若你一定要剜掉云翻的心,也便把我的一起剜了吧。”
摸找匕首的手停了下来,黄轻寒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你……说什麽?”
“从前我欠他骗他,他也欠我骗我……可是如今……”白羽摘垂下头,面颊上有了些红晕,“如今,我不能放开他。因为他是第一个教我抬头看他的人。你明白的,对吧?”
“我……不明白。”黄轻寒别过头去。
“算了,你不明白也罢,”白羽摘说著,闭上了眼睛,“他若死了,我陪条命给他就是了,总不会再让他一个人的。”
冰冷的匕首就那麽握在掌心。
明明只要再刺下去,就可以剜出对方的心窍得到那足以活命的情蛊,可是黄轻寒的手却在一个劲儿发抖。
那个常常跟在自己身後偷看的小小少年退却了暗淡的灰色,此刻竟变得令人无法逼视。
“我以为黄轻寒终此这一生,只爱蓝子桥一人。”他低声笑了起来,“可惜……可惜到了最後,我却始终辜负不了一个为了送我胭脂,而无数次徘徊在市集的……小仆。”
“黄公子……”白羽摘猛地抬头。
当啷一声,匕首再次掉落在地。
黄轻寒掩面大笑,泪水从指缝间簌簌滚落。
那时月明星稀。
原以为为情自尽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却不曾想,那一根根要钉月老的钉子钉在他的心口,也钉入了自己的心口。
千般谋划算定,却总也算不过苍天之命。
“白羽摘,最後一次,你是天魔教之人,子桥的爹不会放过你们的,小心你身边的人吧……”黄轻寒说著,微微一笑,再不管那匕首,独臂扶住墙壁,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石室,泪水滑过面颊落满衣襟。
……是了,这一切一定都是梦。父亲并没有赶我出来,白羽摘还是往日那个憧懂少年,子桥他也没有死。
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京城仍旧是东风夜放繁花似锦。
一切都还是原样。
望著他远去的背影,白羽摘有些倔强地抿起嘴角。
换血正在最关键的时刻,墨云翻又被刺了一刀,就算心中再苦再痛,他也没有能力去想了,换血只要再被打断一次,到时候两个人都必死无疑。
如今,能活一个,便活一个吧。
血液继续交换著,原本应该陷入安静的墓室内,有一滴水珠落在白羽摘的鼻尖上,那水珠还来不及滚落,便有更多的水珠落在他的发丝上。然後,哢嚓哢嚓几声机关发动,那口石棺就在两人面前缓缓陷入地面,消失不见。
一瞬间,白羽摘微微色变,原来这风雅颂之主的最後一道手段,就是和盗墓之人同归於尽。
越发多的水花从头顶、墙壁、石门缝隙中冒了出来,两个人身下都积了不少水。
快一点,再快一点。
内力转了一个周天,又接一个周天,大颗的汗珠顺著面颊落到水中,白羽摘抿紧嘴角,只能一再催动血脉流动。墨云翻身体里流向他身体的血液有小半落入了水中,渐渐晕开淡红的圈晕,而从他体内流入墨云翻身体里的,反倒没有一滴糟蹋掉。
已经在意不了许多了。
温暖的液体从一个人身体流向另一个人的身体,又在那个人的身体流了一小个回转,换血之法这才完成,而此时的他二人已有半个身子泡在水中了。水越渗越多,顾不得身体的虚乏,白羽摘扛起了墨云翻,拖著他的身体向石门移动。原本不大的石室,走起来却异常吃力,脚下一个趔趄,他合身摔倒进水里,肩头的墨云翻顺势滚进水流里,白羽摘拼劲最後一分力气,将他重新抓回自己怀里,不过这一摔之间,他双颊的血色竟又失了两分。
“云翻,云翻……”他唤了声。
墨云翻半靠在他怀里,气息越来越低,身体也越发冰凉。
莫非这换血果真并不管用?
“别死,别死,求你别死。”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为了帮他护住心脉,白羽摘再次催动内力,气血一转,这才发现丹田内一片空旷,已经什麽都没有了。墨云翻重伤不愈,他自己也是灯尽油枯了。
水已漫到了腰部,一个浪头涌来,冲垮了墨云翻父亲的葬身所在,白色的骨骼露了出来。十数年前,一切的开端仿佛清晰可见。
白羽摘半扛著墨云翻,勉强维持住平衡,心头无比酸涩,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著那具尸骨被大水冲的四散而去。在那具骨骼中,一小截白色的指骨从白羽摘眼前滑过,指骨上带著一枚玳瑁扳指,和墨云翻送给白羽摘的一模一样。
心念微微一动。
单手扶著墨云翻,伸长手臂抓了一把,可惜一寸之间,又是一个浪头拍来,指骨沈入水底再也看不见,连最後一个回忆都没能帮他留下。
兀然之间,很多心事便涌上心头。
那个小小的男孩为了生存,不得不斩下父亲的头,从此爱也不对人说,恨也不对人言,独自一人坠入修罗道。
那日僵尸围攻,他清冷冷地笑著笑著,然後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弑父大罪。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却应该是在滴血吧。所以明明他再冷漠再无情,哪怕被他伤害著利用著,心中却再也放不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