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母亲故去多年,但那种沉浸在母爱中的感觉,从来不曾离开易向心的记忆。现在,被这个女人抱在怀中,那段记忆又被启动了。
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她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一股小小的幸福。
天快黑的时候,女人终於把易向心带到了一个十户人家不到的小村落。
她住在一座破破的茅草屋子里,屋顶上有厚厚的积雪,好像随时会把屋子压塌似的。
屋里很冷,直到女人在屋子中间生了一堆火之後,情况才稍好一些。
女人去弄吃的,把易向心放在一个简易的摇篮里,然後几乎把屋里所有可以用来保暖的东西,都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家一贫如洗,唯一算得上新的东西,恐怕只有桌子上那两块牌位。
牌位上写著李大牛和李石头。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女人的丈夫和孩子。
易向心想到了山上的那两座坟,十有八九就是他们的。
没多久,女人就端著吃的回来了。可刚刚尝到那东西的滋味,易向心就吐了。
不是她挑三拣四,而是那些黄黄绿绿的糊糊实在是太难吃了。
糠,野菜,也许还有一点点米。没有盐,更不要说糖,这样的组合,能好吃才怪。
见易向心吃不下去,女人显得有些伤心。易向心很内疚,打算等她再喂时,无论如何都吞进去一点。可是女人没有再试,而是抱著易向心出了门。
在一座稍微结实一点的房子里,女人央求另一个女人分一点乳汁给易向心。
易向心真的想说不用了,可处在婴儿状态的她根本无法表达。
“小红,求求你。这孩子在雪地里不知道待了多久,如果不吃东西会死的。”
自己的孩子也正是喝母奶的时候,被唤作小红的女人明显不太愿意,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於是问:“月秀,这孩子是哪里未的?”
月秀老实回答说:“山里捡的。”
“这麽大的雪,你又跑到山里去了?”
没有再回答,月秀继续哀求道:“小红,算我求你,喂她一点吧!我、我可以帮你挑水、洗衣、做饭、带孩子。”
“月秀……”
见小红迟迟不肯答应,月秀想到了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她的银簪。
拔下簪子,把它送到小红面前,月秀说:“这个给你,求你救救她。”
见她如此关心这个捡来的孩子,小红心软了,“簪子你自己留著,孩子给我。”
就这样,易向心在出生二十四年之後,被迫重试了人奶的滋味。
“月秀,你把她捡回来,是想收养吗?”小红一边奶孩子,一边问。
摸著易向心的小手,月秀有些不确定,却还是点了头。
“既然你想抚养这孩子,那就好好养著。只要我有多馀的奶水,我可以帮你喂她。”
“谢谢。”小红的慷慨让月秀感激万分。
“但是,你要答应我—件事。”
“什麽?”
“不要再到山里去了。”
小红的要求让月秀怔了怔。
“这种雪天还往山上跑,难说你不怕像大牛和小石头一样……”
听到这话,月秀的脸上顿时血色全无。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失言,小红尴尬地低下头,随後喃喃说:”就算你不为自己著想,也该为了这个孩子把日子过得像样点吧?“
“我……”
看出月秀的恍惚,小红将不肯再张嘴的易向心塞回她的怀里:“你捡回来的可不是一只小动物,如果你有什麽三长两短,这孩子也活不成。你要是不能振作,就趁现在把她送回山里去,不要在这里浪费我的奶水。”
虽然觉得小红的态度有些生硬,但易向心还是很赞同她的激将法。毕竟在山上的时候,月秀差点就自杀身亡了。
“我知道了。”抱紧易向心,月秀轻声许下了承诺。
看到自己的存在让月秀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易向心真的很高兴。而她不高兴的是,她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为什麽会变成婴儿。
难道她已经转世投胎了?
如果投了胎,为什麽她还留有前世的记忆?
一连串的疑问让易向心头大如斗。
“乖孩子,吃饱了吗?”抱著易向心,月秀的眼神柔和得好似十五的月光。
担心她再让自己去喝奶,易向心赶紧配合地打了个嗝。
听到嗝声,月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等她们走了,小红的丈夫忍不住疑惑,“这附近就住著我们村的人,那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一定是外村的人,养不活了或者嫌弃她是个女娃娃,就乾脆扔了吧?”
“可是大雪都封路一阵子了。”
“谁知道。也许是怕被人发现,想扔远一点,就冒险跑过来了。”
易向心跟在月秀身边,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几天。山里厚厚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
小红的奶水并不是很多,所以易向心还是要经常吃那些难吃的糊糊。
即使是那种难以下晒的东西,月秀也总是舍不得吃。常常是喂完易向心之後,再往里面掺些水,弄稀了才拿来给自己充饥。
每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易向心都觉得心酸不已。
生活的艰辛,远不止体现在这一个方面。
从小红与月秀的交谈中,易向心勉强拼凑出一些有关月秀的事情。
她的丈夫李大牛算是半个猎人,夏天的时候耕种,冬天才以打猎为生。她的儿子小石头已经十二岁了,是个活泼好动的男孩。
今年冬天下过第一场雪,李大牛拗不过儿子的要求,带著他一起进山打猎。谁知,父子俩没多久就遇上了雪崩。
等村里人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尸体己经冻得比石头还硬了。
丈夫和儿子的死亡,让月秀在成为不幸之人的同时,也成了不祥之人。
保守封闭的村庄里,克夫克子这样的罪名,比贫穷或疾病更加可怕。除了受过李大牛恩惠的小红一家,村子里的其他人对月秀都十分冷漠。
经历了多舛命运的洗礼,月秀开始将全部的感情倾注在易向心的身上。为了不让易向心在寒冬里受冻,她甚至不惜挨家挨户去求、去借,磕头作揖也要弄来干燥的柴火。
受她如此厚爱,易向心不禁迫切希望能够有所回报,只是受限於现在的婴儿外貌,她根本什麽忙都帮不上。
这天夜里,月秀又送易向心去小红家喝奶。
小红把她抱在手里掂了掂,忍不住嘟嚷说:“你捡到小雪也有两个月了吧?她怎麽好像一点都没长大呀?”
小雪是月秀给易向心取的新名字。
“女娃娃长得慢吧?不能跟你家虎子比。”摸著易向心的小脸蛋,月秀也觉得她太瘦小“那也长得太慢了一点呀!”回头看看自家儿子,小红越看越觉得奇怪。
就在这时,一直乖乖躺在一旁的小虎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小红连忙把易向心递给月秀,然後开始哄儿子。只是小虎子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无论小红怎麽哄,就是哭个不停,月秀试著帮她,也同样哄不好。
小红无奈,只得开口喊丈夫:“少东,你快来进来哄哄儿子啦!少东!”
不一会儿,刘少东从门外走进未,身上感觉湿漉漉的。
一外面下雨了吗?一小红忍不住疑惑。
刘少东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了点什麽,却没有发出声音,似乎是在嫌妻子笨手笨脚。
小红对他扮了个鬼脸,然後将儿子往他怀里一塞,说:“决管管你家这个磨死人的小祖宗吧!”
话音未落,只听“咚”地一声,小虎子头朝下摔在了地上。
几个月大的孩子,头骨还未闭合,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撞击,脑袋当场就砸出了一个血窟窿,连脑浆都迸了出来。
“啊……”小红惨厉的尖叫像一把尖钩,撕裂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全身发软的月秀觉得自己怀中的孩子都沉了不少。
“你这天杀的!你到底干了些什麽呀!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缓过气来,小红开始呼天抢地,完全无法原谅丈夫的失误。
这时,月秀突然发现面前的刘少东有些诡异。
看他的样子明明是在呐喊,在咆哮,却听不到他的半点声音。还有他的双手,就像被糨糊黏在了一起,完全看不到五指的线条。
油灯下,连他的五官都不太清晰。
月秀回忆起刚才,小红把虎子交给刘少东的时候,他明明就有伸手接住。只是小红收回手的瞬间,虎子就这麽掉了下去,彷佛刘少东的双手只是一个虚像。
“小红,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从门外飞奔进来,高声叫喊著:“少东打水的时候掉到河里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将月秀和小红同时劈得一身焦糊。
如杲屋外的刘少东掉进了河里,那屋里这个刘少东是谁?
易向心闭上眼睛,唏嘘不已。
很显然,刘少东已经在河里淹死了,屋里这个只是他的魂魄。小红误把魂魄当成活人,当她把儿子递过去的时候,没有实体的魂魄根本接不住孩子,所以虎子才会意外摔死。
为什麽刘少东的鬼魂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活人面前?
是哪路妖怪在作祟吗?易向心警惕地看著四周,想分辨出一点蛛丝马迹。
月秀死死抱著易向心,哆哆嗉嗉地依靠在床沿。
刘少东的鬼魂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鬼魂身分,他想抱起儿子,又想抱起小红,却统统落了空。不堪忍受这样的刺激,小红像疯了一样狂奔出屋子。
进来报信的人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也吓得屁滚原流地跑了出去。
月秀没有错过他最後投来的那个目光,不祥的预感自脑海一闪而过。
刘少东的鬼魂跪在儿子的身旁,掩面大哭,可惜流不出一滴眼泪。易向心知道那种难受的感觉,泪腺就像被堵住的水管,强劲的水流在里面一冲再冲,却还是突不破那道关口。
不忍见虎子的尸体就那麽躺蓍,易向心挣开月秀的怀抱,拿起床上的一块小毯,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时,虎子小小的魂魄从他的躯壳中爬了出来。一看到自己的父亲,就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撒娇,完全不明白死亡的意义。
如此憨直可爱的儿子,让一脸悲伤的刘少东停止了哭泣。短暂的呆滞之後,他终於抱起虎子,转身离开了易向心的视线。
看著父子俩的背影,易向心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小雪……”
身後传来月秀颤巍巍的声音,易向心猛地回过头,迎上她的是难以置信的目光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易向心想解释,可所有的辞汇到最後全变成两个字:“妈妈。”
“……”
一妈妈。“
“孩子……”
一直将小雪视为己出的月秀,听到她喊第一声“妈妈”,难免激动万分。甚至忘了自己看到的诡异景象。
“妈妈!—迈步走向月秀的时候,易向心终於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她居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用襁褓就能裹住的小婴儿,而是两岁左右的孩子了。
这个变化让易向心惶恐不已,於是本能地向月秀求助。“妈妈。”
按常理,月秀应该狠狠地推开她,然後像小红那样飞奔离去。
可是她做不到。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後,眼前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
所谓唯一,就是不可取代,不能失去。
不再迟疑,月秀张开双臂,将易向心抱进了怀里。像是要告诉她,又像是告诉自己,月秀坚定地说:“不管你是什麽,你都是我的孩子。”
“妈妈……”易向心感动得无以复加,立刻搂住月秀的脖子,真的像撒娇的小孩一样,在她的肩头蹭了又蹭。
感觉此地不宜久留,月秀努力调节全身仍在发软的肌肉,抱著心爱的孩子飞快向门外走去。
她没想到是,闻讯赶来的村民已经堵在小红家的门口,用数支火把囤出一块半月形的包围圈。
“丧门星!”
“你克死了自家人不算,现在又来克别人!真是太狠心了!”
“那就是她捡回来的小怪物?”
“虎子一死,那个小怪物就长大了!是她害死了我的虎子!”小红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明显。
“烧死月秀和那个小怪物!”
“对!烧死她们,别让她们祸害整个村子!”
面对此起彼伏的辱骂与责难,月秀想辩解,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蒙昧的村民们已经将刘少东与虎子的死全部归罪於她。眼见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流露出令人胆寒的恶意,月秀下意识抱紧了易向心。
一开始,村民们对她还有些忌惮,但很快,铲除不祥之人的念头就占据了上风,包圆圈开始逐渐缩小。
月秀想退回房子躲避,可一察觉到她的这个意图,村民们就立即行动了。
大把大把的白色颗粒物从四面八方洒过来,月秀看不清那是什麽,只是本能地护住怀里的易向心。可是,注意了头顶就忽略了脚下,那些颗粒落到地上,就像给地面铺上了一层滑动的地毯,月秀没走两步,就被它们弄滑馏了。
如果在平地上滑倒也就算了,偏偏小红家门口还有两级台阶。月秀要顾著怀里的孩子,只能任自己仰面摔下去,结果後脑磕在了台阶上。
青石板做的台阶,硬度可想而知。月秀当场就昏死过去,易向心幸运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妈妈!”
小虎摔死的阴影还未退去,见月秀一动不动,易向心顿时吓得面如死灰。
不经意间,她看清地上的白色颗粒,竟然都是大米。村民居然把她们当成了恶鬼,在用白米镇压驱赶。
“快!把这两只妖孽抓起来!”
村民们扑上来,强行分开了易向心和月秀。
有大胆的人试了试月秀的鼻息,发现她还活著,立刻找来绳索把她捆了个结实,然後向年长者请示该如何处理。
“到祭坛去,烧了她们祭神。”
冷酷无情的声音,将易向心全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寒冰。
“妈妈!妈妈!妈妈!”无论怎麽叫喊,冲出口的都只有这两个宇。易向心又踢又踹,想摆脱钳制,救月秀於水火,可惜心有馀而力不足。
“把这小崽子的嘴堵上!”
不知是谁下的命令,易向心的嘴巴立刻被一团破布堵了个严实,接著,有人把她当成布偶似的夹在腋下。在她前面,月秀则像牲口一样被人群拖向山中的祭坛,失去知觉的身体在雪地里留下深深的痕迹。
所谓祭坛,不过是个圆形的平台,台面上刻著太极阴阳图。
易向心和月秀被粗鲁地丢到坛下,然後有人爬上祭坛,开始念诵祭文。
山中北风呼啸,把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也将人们手中的火把吹得东倒西歪。阴森诡异的气氛在空气中飘荡著。
“妈妈……”易向心用额头顶了顶月秀的脸,想将她叫醒,可惜不见成效。最後,还是村民们当头浇下的一罐冷水拉回了她的神智。
空气中弥漫著刺鼻的气味,易向心很快意识到,那不是水,是油。
“烧死她们!烧死她们!”
祭文已经念完,村民们群情激愤,叫嚣著下一步。
“求求你们,小雪还只是个孩子。不关她的事,不关她的事!”仍然有些迷糊的月秀,还在本能地保护易向心。
“闭嘴!”有人重重扇了她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