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生烟 上——年小初

正巧绿灯亮起，楚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萧岚撑着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楚回渐渐融入人潮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微微一笑。然后，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楚回顶着雪在人群里穿梭，当走到马路中心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再有雪落下。他微微偏过脑袋看着萧岚，等对方接触到

他的目光，便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一把伞下的空间很小，小得让他们彼此的脸孔都清晰地映在了对方的瞳孔里。

时隔多年，容颜依旧。只是某些东西，早已是覆水难收。

他们的身后，是绵延无尽的，灰蒙蒙的天空。在这样巨大的城市和喧嚣的人群里，即使耀眼如他们，也不过渺小的不值

一提。欺骗和被欺骗，背叛和被背叛，杀人和被杀……这些说起来惨无人道的悲剧，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哪一天不在发

生着呢。

只是在某一年某一天，这两种角色，轮上了他萧岚和楚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岚在他的眼睛里停留得太久，楚回觉得眼眶有些酸胀。他别过脸，揉了揉太阳穴，脚步有一瞬间的

暂停。然而下一秒，他便又若无其事地，迎着扑面而来的雪花往前走。而头顶那片黑色的晴天，也就这么一直跟着他。

或者说是纠缠着──就像他们搅在一起，永远不能再分割的未来。

走到对面的时候，楚回抱怨了一句：“你怎么就不知道多拿一把伞出来呢，非要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把伞下吗？”

萧岚笑笑：“这样才暖和啊。”

楚回斜睨了萧岚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嘲笑：“哪里暖和，我只觉得冷。”

对于总是有意无意就进入到这种模式下的诡异对话，萧岚已经处变不惊了。

走进楼层大厅的时候，楚回环视了一下四周，皱眉：“怎么又重新装修了一遍，你嫌钱太多没地方花吗？”

萧岚拍了拍楚回身上的雪，拉着他走进电梯，按下楼层之后，轻轻一笑：“给这栋楼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楚回斜靠在梯壁，低声呢喃：“那还真是多谢你了，因为这里毕竟还算是……我曾经的家。”

是我，不是我们。

楚回无聊地摸摸光滑的梯壁，建议道：“喂，萧岚，我觉得，无论是从商业角度还是从……私人角度来说，这栋楼盘都

可以被淘汰了。真的。”他看着萧岚的眼睛，眼神很真诚。

“为什么？”萧岚看他一眼，懒懒笑道。

楚回耸耸肩：“你看啊……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学生聚集的比较多，根本……”

“我比较想听私人角度。”萧岚打断他。

楚回停下，良久，才轻声说：“因为……我以后再也不想和你一起回这里了，触景生情是很难受的，萧岚。”

在他的眼眸深处，有一股暗涌的伤痛，而伤痛深处，是一种决绝的坚持。

“更何况，刚才我说了，就算这里是家，那也只是曾经了。”

“萧岚，这里不是家。我们都没有那个东西了。”

叮当一响，电梯门忽然开了。两个人沉默地站在电梯里，谁都没有动。直到梯门又再次缓缓合上，只留下一个窄窄的缝

隙时，萧岚才一下子伸出手，挡开了。

“即使只是曾经是，但它也毕竟是过。”萧岚的声音淡淡的，他眉眼冷清，神情竟似是有些孤傲，“楚回，我和你不一

样。我这辈子，就只有过这么一个家。”

楚回看着萧岚的这幅模样，心里狠狠一疼，却仍是咬牙说出狠话：“是啊，那我还真是佩服你啊萧岚。你可真够狠，就

这么一个家，你都要亲手给毁了。而且还毁得这么彻底。”

然而萧岚只是毫不否认地点头：“对，是我毁了它。”他凑近楚回的脸，深深看向他的眼睛，“因为当年，我的确是没

有经受住外面的诱惑。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即使外面的诱惑再多，人的一生，总还是需要有一个家。”

听着这话，楚回只想放声冷笑。刚才落在身上的雪，好像都在瞬间化在了他的衣服，渗进了他的身体里。他冷得浑身发

抖。

“萧岚……这真的是你吗？这真的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吗？那句话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有些机会，是只有一次的。你忘了

吗？”

萧岚摇摇头，他没有忘，他的确没有忘。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当年用来提醒别人的话，今天，竟也会还报到他的身上

。

看来那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萧岚，也并不是个幸运的意外。

楚回看着他，笑容从冷变成苦：“你觉得，我们之间，还会有家那种东西吗？”

萧岚低着头轻轻笑了，竟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楚回，我就是喜欢你这股能把我逼到没有退路的狠劲。”

楚回嗤笑一声：“你这就算是没有退路了吗？那你当年逼我算什么？”

萧岚抬起头看着楚回，眼神里的温柔，让楚回心里瞬间又疼又痒又酸又涨。这样的温柔，无论重复多少遍，都像是致命

的海洛因。

楚回别过脸，轻轻叹息：“不会有了，萧岚。”说完，他走出了电梯。

萧岚跟上来，从身后抱住他，拿出钥匙开了门，在他耳边说：“我可以不要家，我只要你。”

这是他多少年来一直在心头叫嚣重复过无数遍的，这辈子唯一的坚持和信仰：楚回，我要你──

“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就像你当初的誓言一般。”

两个人进了屋，萧岚将门往后一踢。碰──

一声巨大的响声之后，整个房间又重归于寂静。感觉到萧岚的脑袋在自己的颈侧轻轻磨蹭，楚回忍不住仰起头，看着高

高的天花板，心头叹息。

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的颈窝里，他伸出手拍拍萧岚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放心吧，萧岚。我说过的话，发过的誓，一定都会履行到底的。”

他的嘴角忽然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意，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是你。”

萧岚环在他腰间的手，又更紧了一些。

“就算你言而无信，我也不会放弃我的人生信条的。我会陪着你，一直。直到你死，或是，我死。”楚回的声音在安静

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飘渺空灵──如同诅咒。

萧岚只觉得，即使此时此刻，他把楚回紧紧抱在怀中，甚至是紧紧贴着身体，可是，他还是快要抱不住了。那感觉就像

是，手心里正握着一捧沙──拳头越是收得紧，它反而流逝得越快。即使是他，也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楚回微微回头：“……萧岚，当年，利用我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本就是你的计划的。”

萧岚没有出声，因为这已经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么，你现在这样，又算是什么呢。既然你觉得，用我来换取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值得的，那你究竟还在苦苦纠缠什

么。”

萧岚放开楚回，站直了身子。他笑了笑：“答案我早就清楚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说出来，那未免太伤人，也太伤己。

”

楚回撑住身边的墙壁，低头浅笑：“那我帮你说。因为，人总是很贱的。虽然都知道如果要得到一些就不得不舍弃另外

一些，可是，却总是在得到以后，还贪心地想收回当初被自己放弃的那些……嗯，简单来说，就是收废品？还是，捡垃

圾？”

楚回转过身，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浅浅。只是，当他曾经这样笑的时候，说着的话，总是温暖的如同三月春风──哪里

会是现在这样的讽刺和冰冷呢。

楚回并不肯放过萧岚：“你以前一无所有，所以，你现在想要掌控一切，对不对？你觉得我也属于应该被你掌控的一个

东西，所以你才一直不肯放过我，对不对？”

“你真不愧是个完美主义的处女座，什么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萧岚忽然将右手食指覆上了楚回的双唇，轻轻嘘了一声。

他叹息地抚摸楚回的脸，眼睛里，满是疼惜：“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不想听到我真正的答案。”他语气笃定，甚至

不用问句。

楚回喉咙一哽，虽然神情未变，但眼眸深处，有一抹轻微的暗淡。

“楚回，你说得对，我那个时候一无所有，所以……我不敢爱你，我不敢爱任何人。”印象中，萧岚还是第一次，说出

这么自卑的话。

楚回笑：“萧岚，你这句话煽情狗血的可以去拍偶像剧了。啊，如果再配着你现在这副表情就更完美了。”说完这句话

，他顿了顿，收敛表情，忽然认真地看着萧岚。

“萧岚，是你自己当初选择的这个交换式，就算你现在觉得不等价，也没有办法换回来了。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在原地

等着你回头的。这里没有灯火阑珊，也没有我。”

萧岚直直看着楚回，忽而一笑。他抬手揉揉楚回柔软的头发，一瞬间又恍惚回到当年。

“果然，你还是当年那个我最喜欢的楚回。”这是多么无望又期望的叹息。

“可是……你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萧岚了。”

楚回忽然垂下眼转过身，慢慢地往前走。

“你变了，我却还没有变。”

他的声音如同天上的薄云，人间的轻烟，被风轻轻一吹，就飘散了好远好远。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远到他们曾经的那段大好华年。

他们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前，一个站在厅里，中间隔着的短短几步距离，却永远都像是海角天涯。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第二十三章

其实年这个东西本身，也没什么好过的。萧岚和楚回又不是会乖乖坐在沙发上四个多小时，看某台晚会的人。

好几年前，萧岚就曾从身后抱住正在电脑前狂打游戏的楚回，在他耳边说：“我怎么觉得，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的确，在他们两人中间，有一种其它人难以插进的默契。

然而楚回只是抬起嘴角笑了笑：“史密斯夫妇吗？你欺骗我我暗算你那一型的？”

于是整个春节，基本上就充斥着这样无聊的对话和无聊的讽刺。

萧岚也曾带着楚回出去过。大江南北，茫茫国土，他们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这些年，基本上都去的差不多了。让楚回记

得尤为清楚的是五年前去的天涯海角。

倒不是说那里的景色有多么令他难忘，其实打动他的，只是这个名字而已。那个时候，他和萧岚并肩站在软软碎碎的细

沙上，和北方完全不同的暖风轻轻拂过。

椰林婆娑，奇石林立，烟波浩渺，帆影点点──真是如诗如画。

楚回仰起头看巨石上刻着的“天涯”和“海角”二字，久久无语。

萧岚递了杯椰汁给他，笑着问他发什么呆。

楚回眯了眯眼，语气有些恍惚：“只是忽然觉得……这才是最适合我们来的地方。”

天涯海角，再无前路。

萧岚本想说，前方若是无路的话，我们还可以回头的。只是，这句话哽在他喉咙半天，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那未免

太无耻了。站在这湿暖的南国，看着天涯海角这四个大字，萧岚只觉得有一种触目惊心般的讽刺。

天之边缘海之尽头──在古人眼里，这就是流放的极限。荒凉而遥远，既回不到京师，也走不了更远。

是他自己把楚回逼到了这里，把他们之间那点儿似真似假的感情逼得走投无路再难回头。他看着眼前正抿着唇喝椰汁的

楚回，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逼宫登位的皇帝，在把上一个王朝的末位皇帝逼到了此般绝境之后，竟又想把他拉回自己身

边。

楚回曾经揶揄地问过他，这算是什么。是监室自己会不会造反还是只当在豢养一个男宠？萧岚仔细地想过，觉得都不是

的。但若再更仔细地一想，却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和楚回的形容并没有任何区别。

或许楚回说的对。他曾经一无所有，所以一旦拥有了，就舍不得放手。即使是当初被他利用牺牲交换掉的东西，他也要

千方百计地再要回来。

你真是贪婪又自私，残忍又阴险──这是楚回对他的评价。而听到这个四个词，萧岚也只是笑笑，心底竟然是一种变态

般的满足。在这个世界上，果然只有楚回最是了解他。

楚回把喝空的杯子放回萧岚手里，看着他笑：“萧岚，如果都已经被流放到这里，对方却还不肯放过的话，那么那个人

就只有跳海自尽这一个选择了。”

“你会吗？”萧岚玩着手中的空玻璃杯，问。

楚回耸耸肩：“说不定呢。反正……我现在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真是，生不如死。

南国的风暖暖地拂过，风里，飘过一阵红豆般的微醺。可是相思的人并不在身边，甚至，也不在同一个世界。

他们之间隔了很远很远，大概比天涯海角的距离，还要远一些。

每年都要出去也实在够累的，于是今年的春节，楚回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走了。反正对他来说，无论走到哪里，萧岚都还

是在他身边，逃都逃不掉。

没人看那个什么晚会。吃完所谓的年夜饭，楚回就钻进书房戴上耳机打游戏去了，萧岚很新好男人地在厨房里刷碗。也

许在旁人看来，这真的很像老夫老妻吧。公寓本身不大，反而倍显温馨，总是让人感觉到有一股温情的暖流，悠悠流淌

着。

在还差十几分锺到零点的时候，萧岚走进来，趁楚回不注意，覆上他按在鼠标上的手，替他退出了游戏。楚回回过神来

，取下耳机转身就朝萧岚吼：“喂！你干嘛啊！没看见我正打在关键地方吗！”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怒火够盛。萧岚却是不恼，他顺势牵过楚回的手，牵起他往外走：“跟我到阳台上去。”

刚说完这句话，窗外就响起了劈劈啪啪的焰火声。楚回侧头一看，深黑的夜空里，已经绽满了令人炫目的火花。

楚回一时看得有些恍神，竟至于移不开眼。安静的房间里，就只听得见窗外烟火往上冲的嗤嗤声和最后瞬间炸开的爆裂

声。

“我买了烟花。”萧岚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响起。

楚回看了萧岚一会儿，然后淡淡哦了一声。他挣脱开萧岚的手，自己往阳台走了。萧岚看着楚回的背影，慢慢跟了上去

。

果然，一走到阳台，楚回就瞥见了堆在角落的几大箱子烟花。他皱眉：“喂，你发什么疯了，竟然买这么多？如果每次

都除夕放，不知道要放多少年吧。”

萧岚拆开箱子，捧出一簇烟花放在地上，毫不在意地说：“那就放几年好了。”

楚回撇撇嘴，嗤笑一声：“说得好像每一年我都会陪着你放陪着你看似的。”

萧岚拿出打火机，清脆的一响之后，跳动的火光在萧岚的侧脸不断地闪。光影交错间，楚回觉得萧岚的笑容模糊不清。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说，要一辈子陪着我的吗。”

楚回对着萧岚笑了一下，迎着夜风走上前，双手撑住护栏。他微微往下看了看，轻轻说：“那可不一定……万一，我现

在就跳下去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