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性子刚强,回城受限和我的出生并没有禁牢她的脚步,我爷爷过世不久,她就偷偷逃离那个村落。
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尽管从小周围人给我灌输的是她薄情的一面。
“是。当年回城时检查出她怀孕了,走不了。”楚建业回答很云淡风轻。
应该是未婚先孕吧,那么不管从道德还是规章制度上来看,肯定是走不了的。只是楚建业应该也有责任的,他是怎么回
城的?我心里疑惑,不过回头一想,那个年代为了回城,肮脏的东西多了,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自然不过。我从来不
认为楚建业是好人。
“没试着找过?”
楚建业摇头:“当年没那个条件,当有那个条件的时候,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
我又把人给兜忧伤圈子里去了,良心很过不去,讪讪地说:“有缘总会遇见的。”
楚建业苦笑,“走吧。”
我和楚建业在咖啡馆门口分道扬镳。我望着楚建业坐出租车绝尘而去,淹没于这个不夜城的灯火阑珊,心里百感交集。
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无论故事纯洁高尚抑或是残忍凶暴。今天和楚建业一席话,总算解开了我心里那个疙瘩。他不
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但至少他爱着楚南,这一点对我来说,足够了。
唱着小曲儿喜滋滋开车回家,不想下场实在悲凉,遭遇了客厅沙发里一老一小四只眼睛枪弹雨林的长波扫射。
我掐指一算,两人胃袋空空,乃继续拯救的灾民也。
第三十五章:楚南番外(上)
“含着金钥匙出生。”
古时候人们常用这句话形容出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的孩子,形象得比喻了新生儿的投生的幸运,以及预言未来的路途的一
帆风顺。流传至今,它仍然是一句令人心动的话。
楚南打从记事起,他从不同人口中听到不同语气、不同方言的这句话。他在稚嫩的年纪,仰着头用清脆悦耳的童音问母
亲,什么叫做含着金钥匙出生,是指我出生的时候嘴里真的有金钥匙吗?
母亲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集博学多才多艺与传统的贤良淑德于一体的漂亮女人,也是在当年那场劫难中寥寥无几幸免
于难大家女子。母亲难得温柔地抱着楚南,在他耳边喃喃:“含着金钥匙出生,意思就是说南南是世上幸运的孩子,将
来一定会过上最幸福的日子。”
三岁的楚南当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意思,但他看着母亲专心致志埋头于那一幅幅色彩亮丽的油画中,他只能歪着脑袋
理解,妈妈的意思是我是造物主的宠儿,那么我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做一名伟大的科学家。
如果三岁的楚南抱着所有那个年龄孩子都会拥抱的崇高梦想,并没多么出彩;那么五岁的楚南,在不停被军中老将的外
公以及政坛的新秀的父亲带着出入各种飘着特权气味的地方后,他闪着黑亮的大眼睛领悟到的是,我既然是宠儿,那么
我将来要做一个比他们更牛气冲天的人。
外公抱着楚南问,南南以后想做什么?
楚南握着拳信誓旦旦地说:我将来要做大官!全家人顿时不约而同欣慰地笑了,他们看到了未来家族的希望!尤其是外
公,更是把楚南捧到了天上。
他只有一个亲生女儿,但女儿却只迷恋虚无缥缈的油画,对官场政治完全不感兴趣。收养的儿子年龄也不小,但对从军
当官这一套的资质也普普通通,建树不大。所以,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了他亲亲外孙身上,好像看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梦
想即将实现,兴奋得天生英气逼人的剑眉也弯了起来。
却说楚南对这个宠他宠到天上的外公几乎没有任何好感,反而对温和秀气的小舅舅亲昵万分。但成人的世界和小孩子的
世界是隔着千山万水的重重阻碍,小舅舅无法理解楚南为何有家不回吊着自己任性胡闹;楚南也无法理解,他的世界为
什么就是这么孤单,没有人愿意花上哪怕一点点时间,陪自己分享喜怒哀乐。
后来母亲教会了楚南油画。他不是特别喜欢,但也不讨厌,至少有了画笔的陪伴他不用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大院,看着
别家孩子欢声笑语,看着银杏树绿了又黄,黄了落下铺地,最后消失在某个清晨,只剩枯桠枝在寒风中颤抖。母亲教育
他,他需要的是高贵矜持得睥睨世界,而不是和那堆没教养的孩子一样玩泥巴打架。
而沉着冷静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忙,忙得楚南一度怀疑,他真的是宠儿吗?
后来上了学,他才慢慢领悟到,他确实是独一无二的上天的宠儿。带着艺术家高贵的气质,背着家族权利韵味的光环,
他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有人会买他的帐。他甚至不用学着邻居家的小毛孩成天打架收人气,就可以征服一群惟命是
从的小喽啰。因为只要他学着母亲五分的倚着高姿态,用冷漠高傲的眼神一瞥,就能射杀无数跳跃分子。
有人天生就是贵族,楚南就是其中一位,一位冷漠骄傲的贵族,却也是可怜的贵族。因为他活到十二岁,他都是独自一
个人。永远繁忙带着酒气的父亲,在他十岁抑郁而死的美丽孤傲的母亲,渐渐年老体衰的外公,越发对他冷淡的小舅舅
,以及永远唯唯诺诺的小喽啰们,他们牵成了一幕厚厚的屏障,将他锁在高塔上,用早熟的眼光审视这个世界的悲欢离
合,事态变迁,领略这个世界暗灰的必然和无奈。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在近乎绝望的角落里遭遇了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孩。
后来晚年的楚南回忆说,他永远都忘不了张卓第一次跳入他眼眸时,铭刻在他心上的那双望着他惊艳的大眼睛,在苍白
的小脸上是如此耀眼夺目,仿佛世界上凝聚了时间所有的灵气,重重地撞击到了他冰封多年的心,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在这个无底的深渊徘徊,还有一扇美丽的窗户为他开放。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别人如此明目张胆望着他的脸出神。楚南并不是什么让人惨绝人寰自愧而死的美男子,但五官轮廓遗
传了父亲的尖刻分明,微微隆起的眉骨更显得眼神深邃起来,加上端庄的家庭教育和艺术家特有的高傲气质,整个人精
致得从内到外都在散布生人勿近的信息,因为你的靠近就是自找打击。
当那天听到张卓怯生生又带着期盼的语气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莫名的火气旺盛。凭什么他这个乡巴佬能来这个打
上权利和金钱烙印的班,好死不死安排在他旁边坐,甚至还敢问他的名字,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楚霸王吗?阎王见了他
都要绕道走的人!凭什么他就不怕他,公然望着他的脸跟女人一样发花痴!
他恶声恶气地用他曾经最嫌恶的粗鲁语气,说着伤人心脾的话。他看着他眼前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不点成功地低头自卑,
他心底的成就感骤然升腾,刺激着他做出更多他不屑却情不自禁想做的事情。
他没见过比张卓更笨的人,明明委屈得噙着泪水,还不肯在他面前服软,只知道拿着那要命的眼睛瞪得他火焰蹭蹭蹭地
往上冒,只恨不能把他蹂躏在手心把玩。
他学着其他男孩子对喜欢的女孩子非暴力不合作的幼稚行为,高兴时往同桌身上抓两爪子,难过的时候也往他身上发泄
。每当他回家遭遇冷寂的屋子后,他又忍不住坐在床上含着微笑想那小不点的一颦一笑,一颠一怒,想着他下课后躲在
阳台上望天发呆的表情,想着他扭曲着一张脸听不懂课的怨念,想着他故意蹭到他座位上偏装作无辜的哭丧。
他从来不知道,他的人生也可以这样多姿多彩,以至于这个对大院外的孩子羡慕不已的空寂房子透着沁骨寒冷也影响不
了他一天的好心情,甚至在百无聊奈的时候会搬出画架,微笑着执笔画同桌的一张张表情,画完立即撕掉,第二天又重
复画另一张动作,从未厌倦无聊过。
他想,大概那个时候不停歇的画画,他才把油画学出造诣来的。
楚南虽然喜欢拿拳头招呼张卓,但从来都是有分寸的,只往抗打能力强的背上用劲。然他一次无意中偷瞧出张卓白皙的
颈脖后竟然有青黑色的印记,明显是殴打的痕迹。他顿时怒火中烧,哪个不要命的敢找上他的麻烦,活腻了?!
楚南勾勾手指轻轻一问,就把来龙去脉了解个透彻。他想象着英雄救美的典故,选准了张卓受欺负的时候闪亮登场,心
里隐隐期待着张卓眼睛闪耀崇拜的目光。天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张卓望着他笑得弯弯的眼睛,看得他心里跟被猫抓了一
样。
但事实上当他出现在厕所门口见证了张卓被打的狼狈和凄惨时,他使劲全力握紧拳头,才让他不至于冲过去把那一只只
狠着劲打在张卓身上的手脚都给折了。他体验到了他从来没有过的心痛,连敬爱的小舅舅无情地拿冷眼瞟他,都不及此
次来的气势汹汹。他咬牙切齿地把其他人都吼了出去,把挣扎起身的张卓骂了个狗血淋头!
准确说是恨铁不成钢!
那次过后,他依然时不时欺负张卓,但所有打过张卓的人,都挨个被他亲手收拾过。他看不惯别人的时候,何曾亲自动
手过,只需要他嗓子微微一动,巴结他的人马上成群结队。然而,这次他真的愤怒了,愤怒得需要亲自发泄他无边的愤
恨,才能吐出那口怨气。
——他的人,从来不是别人可以乱碰的!
楚南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他嘴巴里经常蹦出的乡巴佬,在他心目中已经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在多年后,张卓提起
那段并不多么美好的岁月时戏谑的语气,总能让他吃瘪到崩溃。
但他从来不后悔,因为在那个时候,张卓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打着朋友招牌的石毅,没有牛皮糖般无赖的唐
磊,他把所有的爱慕和关注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日子就这样在别扭和暗自欢喜中悄悄溜走。如果说初一的时候两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初二的一
年,就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最僵硬的冰冻期。
——准确说是楚南最为失意的一年。
那一年,他的小不点开始长身高,眉眼也逐渐长开,平凡的白脸也渐渐生动起来,有时候两颊还会冒冒罕见的红晕。诚
然,张卓却越加不爱说话,因为缺掉的门牙看起来实在是滑稽可笑,他自己见了都忍不住捧腹爆笑。
十四岁的楚南不知道,就是因为他的嘲笑,影响了张卓大半辈子。
当张卓第一次见到楚南时,楚南有别于农村孩子顽皮的贵族气质先入为主地吸引了张卓的目光,他羡慕楚南,当然,内
心里更加喜欢楚南,虽然脾气恶劣。
如果可以称作为暗恋,那么那颗青涩的种子是种在自卑的心底。
那是一种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自卑,轻轻一抓,满手都是酸涩的味道。所以张卓是不介意楚南时不时拿拳头往他背上扔
去,至少,喜欢的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独一无二地对待自己。尽管,他最大的期望是能和楚南做朋友,像其他好朋友
之间一样称兄道弟,亲密无间。
潜在的自卑感根深蒂固,门牙的失落和楚南的嘲笑,显然就是雪上加霜。
那一年,张卓想的是,他要快快长大,然后离开楚南。等到以后他功成名就,再骄傲得像只孔雀一样,站在楚南面前耀
武扬威。看你还敢不敢嘲笑我!
相反,楚南想的是,张卓那沉默的怂样儿,也就自己会喜欢。 可是渐渐的,张卓真的不再操着细声细气的嗓子嘟着嘴和
他说话,他心里开始慌了。
他不懂,喜欢自己,讨好自己的张卓,怎么一下子就如此意志坚定地无视了自己。
那一年,他的油画作品,都是张卓抿紧嘴唇目光无色的脸。
初三的时候,石毅空降他们的班级,并且坐在他和张卓的后面。他对戴着眼镜的石毅第一印象是,这人深沉得紧,绝不
是周围那堆温室里的花朵可以媲美的。
但他却不讨厌他,甚至还有英雄惜英雄的好感。
张卓对班上的同学感情很淡,因为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生活条件注定了他们共同话题的贫乏。但石毅不同,他们可以一起
谈小时候玩石子的经历,可以分享爬树掏鸟窝的绝技,甚至可以肩并肩地坐在学校顶楼洋洋洒洒说上一下午的话。
张卓第一次在这个冰冷的城市,找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楚南莫名嫉妒,嫉妒得恨不能撕碎了张卓那张笑得跟花一样的的脸。但聪明的他此时也领悟到,对待张卓这样的倔强又
单纯的人,诱骗才是制胜之宝,而不是他传统的武力镇压。
他记得他把一年的零花钱积攒起来,带张卓去医院补牙时,张卓感动又兴奋的表情。所以,他改变战略,想着办法对张
卓好,给张卓带喜欢吃的蛋糕,父亲出差带回来的巧克力,然后见缝插针地站在张卓和石毅之间,把两人行残忍地造就
成三人行。
那时,大家背地里都说他们是三剑客,任何不知死活想要插足的人,都会是被三剑客刺死的那位悲剧人物。
不过,后来楚南发现,他再三邀请,石毅都会找借口不去他家。
所以,他最常做的,还是编造冠冕堂皇的理由带张卓去他家。除了做饭的阿姨,他们真真正正是两个人,即使是坐在书
房奋笔疾书,楚南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晚上的时候两人交颈而卧,他第一次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难熬,这间孤寂的房
子,不再弥漫萧条的悲伤。
他的心,也可以滋生四月天的暖,像校园栅栏上爬满的大红色三角梅,一簇簇姹紫嫣红,好不多姿多彩。
第三十六章:两位反革命
“哥哥,我饿了。”小圆脸嘴唇嘟起来都可以挂衣架子了,两只大眼睛泪眼汪汪地瞅着我,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旁边
的楚南虽然拾起遥控板佯装很专注地看电视,实际上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我就知道这两个反革命绝对不是听话的主。
我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脱掉大衣随手挂到衣架上,再闲亭适步地走到沙发边上夺过楚南手中的遥控板关掉电视,然后
在侧边沙发上坐下,双手大张放在扶手上,嚣张地说:“我走之前怎么说的?……看来貌似我们该整顿一下家规了。”
榛榛开始掉金豆豆,那个委屈样儿啊,我见尤怜!
楚南保持姿势不动,镇静自若。
大概我在外面停车那会儿,两人就已经勾兑好怎么应付我了。楚南这个老妖怪,算准了我不会随便拿榛榛这个小屁孩儿
开刀。他现在还真是找到个好靠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走之前是提醒过你们出去吃饭的。”我望着天花板说,忽视榛榛可怜兮兮的表情,不然我真的
要心软了。
“哥哥,呜呜……榛榛饿了……”声音更凄凉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在虐待儿童。
我笑眯眯地望过去,尽量让自己声音如沐春风:“我最喜欢诚实的孩子了。诚实的孩子有晚饭吃。”
榛榛小朋友很会识时务,马上风向一转,两条一粗腿一蹬就蹭到我身边,满脸讨好地说:“刚才叔叔叫我哭给哥哥看,
哥哥就给饭吃。呜呜……哥哥,榛榛真的真的饿了。”说完又委屈地眨巴眼睛,一脸无辜样儿。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扬了扬眉毛,“楚先生,给你三分钟上诉的时间。”
楚南置若罔闻,顺手拿起早上的报纸遮着脸,装模作样看起来。
我鄙夷,这么多年来不变的招式,墨守成规!
我一把抱过榛榛,故意大声地说:“宝贝儿,帮哥哥打下手怎么样?哥哥给你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