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起身便耗费心力与秦惜唇枪舌剑,各自提防,再加上方才意外之景突现,柳从眉此刻觉得腹中有些不妥,缓缓从
地上起身,手心置于腹部柔柔抚摩。
耳边传来的柳从眉声音隔了云山雾罩,秦惜一句话也没有听到耳里。他睁着一双空洞而无焦距的眸子,再也抵受不住的
昏厥过去前,记忆里最后浮现的是雅月圆得知所有真相时,不敢置信的愤怒表情。
沉沉想道:啊,我原本希望绝了雅重月后路后,便再不同他相见的……
若早知会落到柳从眉手里……
倒不如……
倒……不如……
少年轰一声向后直直砸倒在地,空寂无人的园圃中声响传出甚远,终于惊动了附近巡逻的侍卫。急匆匆跑到园圃附近,
只见柳从眉默然立在园中,面色看不出是好是坏,身前昏迷着一个姿容姣好的宫女,只道这位大人遭到行刺。
“柳大人!”舞英殿的宫女、侍卫都受到过警示,明白此地不能贸然踏入,只好尖着嗓子在外面喊,“柳大人您无碍否
?小的这就去请三王爷!”
“不用。”等得腹中隐隐骚乱平息了一些,柳从眉凝眸注视秦惜片刻,离园口不过三十来步,自忖自己应当有体力将这
个十几岁的孩子半扶半抱出园圃。
他刚来得及俯下身,一道人影忽然自园圃外围掠入。
雅重月鞋履未着,披头散发,径直奔入园中就朝他身上扑去。却在即将扑到他身侧时,硬生生刹住脚步,改为拉起他手
心,轻轻摇晃。
“子归,你到处乱跑,害我找不到你。”
柳从眉微觉诧异,他并未告知任何人他过来此处,为引暗处秦惜大胆现身,甚至刻意避开了宫卫巡逻的路线。雅重月是
如何得知?
他迟疑片刻,换来皇帝紧张的摸他额头,又摸他肚子,担心的问:“子归?你不舒服?”
第七十七章:藏心
(上)
柳从眉摇头示意无事,雅重月眼角余光这时仿佛才注意到昏迷一旁的秦惜,蹙起眉峰:“这人怎么倒在这里?”继而又
瞧见滚落尘土的艳红药丸,不远处泛着凛冽寒光的短柄匕首,脸色噌的一下黑沈下来。
但他什么也没说,兀自拉着柳从眉的手往园圃外走。柳从眉道不能将人就这么留在地上,想挣脱皇帝手返身去抱秦惜,
皇帝的手却如铁钳般巍然不动,任凭柳从眉如何哄劝也不肯松开。
“子归回去休息。”执拗的重复这一句。
“不要再自己一个人。”又补上一句。
他在……担心?
柳从眉愕然注视紧紧抿唇的皇帝,他现下应当只有吃喝玩乐的思维,考虑不到更深层次的事情上去,但他竟然能四处寻
他寻到此处来,而且显露出与孩童无邪心智不相称的担忧——莫非雅重月的病情有了起色?
“重月,你等等。”即将给雅重月拉出园圃,柳从眉试探道,“我……我有些难受,走不动。”
感觉到雅重月脚步鲜明的停滞少许,短短一瞬的犹疑。柳从眉顿时发生错觉,重月在思考此种情境该如何应对。
他甚至产生幻觉,雅重月会在下一刻将自己腾空抱起,一路抱回房中……
然而少许犹豫后,雅重月回过头,偏头打量他,说:“那休息,坐一会就不难受。”只在方寸之间,眸中一闪而过的打
量已将柳从眉周身查看了个仔细,见他并未受伤也未显痛苦之色,于是继续隐藏住眸底深沉的情绪。
柳从眉与他长久对视,隐隐察觉出一股微妙的违和感。雅重月身上这种与前几个月不尽然相似的气息,从何而来?
******
“皇兄脉象依旧孱弱无力,杂乱无章。焚香药性沉积已久,对身体造成损害一时难于恢复,他断然不可能在短期内好转
。”雅月圆待仇大夫做过日常检查后,对掩衫自桌旁起身的柳从眉黯然道,“我也同柳大人一般盼皇兄好转心切,但今
日我已反复诊脉,皇兄身子确实仍在日复一日衰弱。”
“……身体状况不容乐观,神智有否清醒的可能?”
“神智?”雅月圆怔楞片刻,“柳大人何出此言?焚香之烈,在于身体、心智双重摧毁,皇兄现今心智已与垂髫小儿无
异,连饮食着衣尚不能自主,又怎会灵台清明?”
观其神色不像说谎,柳从眉不免对自己的猜想有了几分怀疑。这些时日与雅月圆相处,这个三王爷的秉性正直可靠,与
雅重月虽系一母所出,行事却颇有君子风度,他若说不是,与他所掌握的事实必然相去不远。
但今早那种突蹿心头的预感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是他有孕在身,凡事多心?
还未想透彻,又听雅月圆继而道:“对了,柳大人清晨匆忙嘱我去易园一观,所为何事?将易园里外检视一番,园中花
草繁茂,并无异样。”
“你没发现……”话语戛然而止,柳从眉微顿,另提话头,“巡守的宫侍也未对你提起有何不妥之处?”
雅月圆诧异,不解柳从眉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清晨柳从眉自易园中散步归来,请人托口信给他去易园处理善后,当时他还以为易园所种花草生变,药性互制,对柳从
眉孕体多所伤害。带了一干在麒麟山药圃中栽培扶植的上等花木,行色匆匆赶赴易园,却见园圃各处绿意盎然,花香四
溢,一切如常。
当时他还纳闷了好半晌,心说处理善后,是处理什么事宜?要他锄锄土、浇浇水么?
憋了一肚子疑问想问柳从眉,回来却看见仇大夫在出诊,只得暂且按下。
这厢他又提起话头,雅月圆便道:“我找过巡逻的宫侍,他们说卯时辰时的守卫不是他们,那队禁卫给抽调去守备宫门
了,是临时的换防。”
就见柳从眉眸光微动,似有所悟。
“柳大人……?”
柳从眉垂眸道:“无事,大概是我看走眼。”
******
秦惜自晕厥中苏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给弃置在一处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牢中,脚踝处带着重若千钧的镣铐,双手反剪在
身后。他想动弹,除了头脑晕晕沉沉药性未退外,还觉得四肢各处乏力。
他想提升真气察看受伤状况,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竟是一分内元也施展不出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秦惜挣扎着再度默念心法口诀,却骇然失色的意识到,他一身功力,竟已尽毁无疑!!!
“柳从眉,你!”万万想不到那面善心软的男人,竟会擒了他来做出废人功体这等下三滥手段,秦惜又惊又怒,又急又
恨,只觉万念俱灰,倒不如死了的好。
囚室中有人轻不可闻的冷笑一声。
秦惜如炸毛的刺猬般猛地朝向发声之人看去,监牢中本就昏沈晦暗,天光难入,那人面目又隐藏在最内里的角落中,只
闻得人声,看不清对方长相。
想到自己在昏迷时不知给摆弄了多久,或许执行废除武功刑罚的就是面前这个黝黑人影,秦惜咬牙怒道:“你去告诉柳
从眉,他若想杀,直管动手就是,别做些偷鸡摸狗不上道的把戏!”
对方冷笑一声后,却不再应答,秦惜越发恼火:“鬼鬼祟祟,做什么小人!”
“……你搞错一件事。从头至尾,做小人的那个,是你才对吧,秦惜?”薄唇中缓缓吐出意识清醒的话语。口气缓和,
并不显露杀气,却字字冷透秦惜肺腑,字字似在受到禁锢的少年胸口捶下狠重大锤。
这声音,太熟悉了。
化成灰,秦惜也认得出来。
但是怎么可能?
他不是早就……
秦惜倒吸一口凉气,逼迫自己提神以对,但微颤的语气泄露了他内心动摇与不可置信:“你……雅重月,怎会是你……
”
阴冷幽暗的囚室中,一道火折子赫然亮起,雅重月苍白姣美的脸庞出现在秦惜面前。
他不声不响的用手捂着唇,秦惜努力辨认出他手指缝间还有未干涸的血迹,但盯视自己的眼神,毫无疑问是清明的。
“以为朕没了辨明是非的能力,你就可以肆意欺辱朕的从眉?”火折亮光渐渐移近,雅重月俯身看着双手双脚均被制住
的秦惜,凤眸微眯,透出久违的怒意,“你要如何对待朕,朕都不会放在心上。但你竟妄想对从眉和从眉腹中朕的龙儿
下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有觉悟了吗??”
脑海电光火石闪过一念,秦惜想到两个月前在药房中偷听到雅月圆与雅同心对话,当时两兄弟提及收到雅重月重病讯息
的雅少慕并未赶赴王城,而是直接去找紫霞庄退隐江湖的欧阳谨帮忙——
他脱口而出:“雅少慕最近来过绛羲城?他讨到解药——你居然连你手足同胞也瞒?”
火折已逼近到他脸颊,烫热的火舌已在慢慢!烤秦惜凌乱披散的长发,自发尾点点蹿烧的热度让秦惜毛骨悚然。
“雅重月,你想怎样!”
“朕父皇讨到的不是解药,他从青霖那处要来的,不过是焚香的另外一种变体药物。”雅重月停住恶意凑近秦惜脸颊的
手,面无表情掐断秦惜耳畔烧去了半截的发丝,扬去细灰。一阵剧咳,他扔了火折,索性在秦惜面前盘膝坐下,四周又
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那种东西一日服三次,能维持意识清醒,但同样,原本累积体内的药性会愈加变本加厉。”黑暗中秦惜听见他又在咳
,像空风箱发出叫人心悸的干涩钝响,但语气却是淡淡的,“朕时日无多,惟愿临死前能保留一些美好回忆,亲眼看着
从眉完好无缺的陪朕走完最后岁月。所以任何人,朕也不允许前来破坏。”
(下)
两人面对面在黑暗中静默须臾,秦惜冷笑道:“雅重月,饮鸩止渴这等行径你也做,看来是无需我再费神动手。”
在听闻雅重月果真将不久于人世后,被制受困的屈辱竟似失去了赌气的目标,心头空空荡荡。原本世仇得报,合该欢欣
鼓舞,可他现在意念之间只有暌违多日雅月圆的脸。
“执意冤仇又何必?难道你没有想用心好好珍惜的人和事?”——易园中柳从眉这么问他。秦惜似有所悟,可惜他已来
不及,可惜他已回不去。
雅重月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一掸袍袖,起身。
淡淡道:“你此生都再不用耗神。朕会将你软禁在此,日日差人送饭食清水,不许出牢狱一步、不许见外间一人,几十
年光阴荏苒,至你老死方休。这间地下室,朕钦定为你的居所与坟墓。”
“雅重月!!你不能——”一股寒意直从脚背蹿上心头,他原本以为雅重月要将他午门斩首或凌迟处死,一咬牙一闭眼
也就熬过那一时半刻了,岂料雅重月竟然狠厉至此,要活生生囚他到枯骨成灰!
“你杀了我!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一缕微光从雅重月背身离去的方向透入,秦惜拼命摇动着脚上镣铐,声嘶力竭
的喊,“混蛋雅重月,你有种解了我束缚跟我明刀明枪打一场!”
雅重月道:“朕给过你机会,朕让你陪着月圆,希望消弭你的杀心。朕甚至遣同心去雪峰寻找冽蠡。你却依然选择了暗
箭伤人的方式。”冷冽杀气一点点从那虚弱至极的身体上散发出来,帝王气场不怒自威,一字一顿,“朕,再不准任何
人动到从眉。”
肉眼难辨的暗门如昙花一现,乍开乍隐,将皇帝身影和秦惜心头最后一点希望悉数吞没。
原地只余墓穴一般黑沈死寂。
******
月过半空。从囚禁秦惜的冷宫地下囚室转出,雅重月倚在偏殿廊柱略为休息片刻,抬眼看看月华如水,漫过舞英殿翘角
飞檐。
寻常月色掩映下的雕栏玉砌华殿貌,曾作等闲视。
像这般倚柱赏月,静候敲更鼓点更迭的日子,还能残留多久呢?
雅重月咳出一口淤血,笑了笑,以手背拭去。
只叹不能把酒言欢,少了几分趣味。
脚步略顿了顿,雅重月强打起精神,放轻步伐朝内寝方向缓慢挪去。
柳从眉有孕后一向早眠,今日又在易园和秦惜针锋相对,倦极,用过晚膳,酉时就歇下。雅重月确认他已睡熟,方偷偷
摸出房间去处理秦惜。不到子时,身子不便的柳从眉此刻一定还在安睡。
转过幽深长廊,长廊尽头处月白色长衫的人影,无声无息立在雅重月眼前,昭显了皇帝行迹败露。
雅重月骤然刹步,心脏一阵狂擂,手心捏紧要渗出水来。见到那身影,脑海中蹿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后退几步藏到廊
柱阴影中去。但无奈这个回廊笔直而通透,一望到底,月光又该死的清亮耀眼,他站在走廊尽头无可遁形,给对方犀利
视线一览无遗。
柳从眉微微挺着腰,不动声色看着神色大变的雅重月,看着皇帝额头慢慢沁出虚汗。
他只是不语。
雅重月僵直半晌,对面柳从眉探究的目光也随着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复杂,眼底风起云涌,卷过不知意味着何种情绪的
漫天波澜。
“子、子归……”硬着头皮开口,雅重月还想诓瞒下去,但就连自己也听出声音不自然,上下牙关几乎在打架,“我起
夜,吵醒你了……?”
柳从眉持续缄默。
雅重月迈前一步:“子归子归……我饿了……我们去吃点心好不好……”
他已经不知要用何种话题来打破柳从眉脸上冰封千尺的寒意,不知要用什么表情去哄骗这个一早察觉出端倪、刻意装睡
等着他露出马脚的聪慧之人。雅重月心慌了,开始口不择言,慌得只恨不得自己此刻重新变回懵懂咿呀的小儿,便再用
不着面对柳从眉的责难和他心如死灰的表情。
柳从眉摊开手,手心上赫然躺着一个光莹剔透的琉璃玉瓶。
眸如寒星,用的是问话的语气,口吻却是肯定的。
“在内寝暗屉中找到这个瓶子,皇上可有印象?”
他不叫他重月,叫他皇上。
雅重月汗透浃背,勉强笑道:“子归,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好困,我要睡觉……”
柳从眉盯着他,慢慢道:“皇上清醒多时了?为何要瞒着众人?”扬手一挥,玉瓶凌空飞过,朝向雅重月直直飞去。
雅重月心一横,不闪不避,玉瓶擦着脸颊呼啸而过!当一声砸在身后廊柱上,碎裂一地。
上百颗只有小么指盖三分之一大小的淡黄色药丸,纷纷自碎裂的瓶身中滚落四散。
雅重月俊美白皙的脸颊,也渐渐渗出一丝红印来。
妄图抓住最后取信柳从眉的机会,低语道:“子归你为什么要用瓶子打我,我做错事了吗。”
心里其实早已明了这不过是垂死挣扎,柳从眉必是用了心去搜查,对于瓶内所盛何物,恐怕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只是不想,再看见柳从眉脸上露出因自觉再次受到愚弄而分外痛苦的表情……
他竟然还是不肯对自己坦白。
他竟然还是把自己当成棋子般肆意欺瞒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