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今逾八十,终悟此中深义。《冰心》为《大静》之基,《大静》为道门之功,然则此功必至人断情绝念耶?吾惑也。
倘此功必至人断情绝念,则何必切以至情至性之童修习之?
「修炼至终是何境界?无七情之惑、无六感之张?此竟为道门寻觅不得求之至途?吾不以为然也。
「文末附者,乃为吾悟得之精义。以吾之根基,或无法达于彼径,冀有缘者识之,持守修习,此乃为吾之所愿,并希吾徒
,俱以此修法为砺。兴许此番补遗,得觑天人妙境耶?」
十方来去,性理皆空,真知微见,玄妙其中。
披拂日月,咀嚼烟霜,几番风雨,硕果依旧。
千载朝暮,万物存亡,显昧两曜,生死一朝。
我之非我,凋而不凋,若有若无,若存若亡。
大情至性,大音希声,至善无别,至爱无私。
去不谓损,来不谓饶。拈心敞见,返璞归真。
范芦缓缓念完以后,十指微收,手上的薄纸已经燃起,瞬间成灰。「宫主,待您大去,我以十年为期,有了承继之人,必
将跟随而去,冰心诀便从您我断绝吧,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有机会,和您一样处于这样凄惨的境地。
「就是朱轩,我也不会让他练至第五层以上,能治好他的病也就罢了。」
范芦俯下身躯,用自己的脸去摩擦侯雪城的脸孔,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柔。「您当真便如此一睡不起吗?下两个时辰后便
是朱爷大婚的吉时,您可知晓其中的道理?」
他缓缓地道:「当他大婚以后,事事便要以妻子为重,与她敦伦,爱她护她,同她生养孩子。即使王爷还爱您,也再不能
光明正大地对您好了。
「我不知晓王爷这么做究竟对是不对,他是完全为了您,想要得到另一半的灵药,但是宫主,这样真的好吗?您起来说句
话啊……宫主,起来骂我一声放肆吧?」
忽然之间,他眼中热泪涌流出来,低落在侯雪城的脸上。流连许久,终于唤了侍女前来守候,毅然出门而去。
侯雪城其实并未失去所有知觉,他只是不能动,无法说话而已。朱靖的温柔细语,范芦的悲愤陈词,他都一句不漏地听入
耳中。
朱靖大婚,他总要结婚的,他是王府的独子,皇帝的宠臣,怎可能一辈子不大婚?但两人之间可能产生的变化,侯雪城从
没细思过,朱靖一向是属于他的,他的笑容,他的温柔,从没分给别人过。
这时,宾客大都已经齐聚。
虽然离屋子很远,但是前庄的鞭炮、锣鼓声,以及人们嘈杂的语声,仍然隐约传来。
侯雪城心思开始紊乱。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想撑起身。方微微一动,胸口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惜惜已经守候了四个时辰。这时看他清醒,不禁大喜。「侯公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老天长眼。您昏睡了三天都没有
醒,把王爷急死了,摇您也摇不醒。」
侯雪城默然点头,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临,从没有杀掉朱靖那天起,便已准备承受这种苦果。
他定了定神,感觉自己所躺的床帐换了,空间的气流也不太一样。这不是朱靖的寝室。
他终于开口,声音闇哑而不可辨。「这是哪里﹖」
「这是后庄的别院,最近府里的客人多,王爷怕惊扰您,伤了身子,所以将您移至别院静养,究竟清静一些。」
侯雪城在她的服侍下半坐起身,「我没事,让他好好招呼客人。」只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已吃力得喘息不已。
惜惜服侍他喝了药,他已倦极,但仍苦苦支撑,两婢都知道他在等谁,惜惜心酸,柔声道:「公子睡一会吧﹖」
侯雪城轻轻咳嗽,「妳去将我那本札记拿过来,顺便将笔、砚一齐拿来。」
「公子,您不能再写了,这样耗费心力,您的身子会……」
「去拿来。」侯雪城的声音闇哑,几不可闻。
两婢无法,惜惜只好替他拿来,替他捧好书,怜怜则捧好笔墨。
侯雪城拿着笔沉吟着,他双目已经不能视物,手腕也僵硬,只能凭着尚存的触觉辨识纸张的方位,吃力地移动手腕书写。
要以最精简的字句将本身所有武功记录在札记上是颇困难的,他慢慢将一个章节写完,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怜怜急了,「爷,您休息一下吧,累坏了怎么得了﹖」
侯雪城放下笔。这本札记,是他半生来武功的结晶,他已经无法再替朱靖做任何事情,瘫痪形同废人。等自己死去以后,
能留给朱靖,对朱靖有用处的,也许只有这个了吧?他冷冷地道:「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酉时了。」
侯雪城点点头。
他虽不语,但两婢心知他正等着朱靖。但那人今日是不会来的!惜惜在心中吶喊,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公子您是盼他
不来的。
男人都是如此负心薄幸吗﹖明明爱的是一个人,却可以违背良心去娶另外一个,王爷怎么对得起为他散尽功力的侯公子﹖
侯雪城却彷佛心情很好,他一向寡言笑,但今天却破例对她们微笑,「外头好热闹,鞭炮和锣鼓声连后庄的这里都听得到
。」
惜惜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觉得吵﹖让婢子去将窗户合上。」
「不用,若我不是病着,也想去凑热闹呢。」
惜惜黯然,不明白侯雪城说这句话,是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这时,门外轻轻响起敲门的声音,惜惜在他的示意之下推开门,门外是黄封。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武官服色,一走进就问怜怜,「公子好些没有﹖」
两婢敛衽行礼,怜怜道:「公子他……」
「我要家里寄了一支百年参来,妳熬了让公子喝下去。」
「公子他已经……」
「黄封。」
黄封听到由床帐内传来的呼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惜惜将床帐挽起,露出侯雪城苍白秀色的脸。
「师……师叔祖……您醒了……」他激动得语不成声。「您昏迷了那么许多天,叫大家担足了心。师父如果知道了……」
他急忙回身,「我去禀明太君,求太君撤了这婚事。」
侯雪城冷冷阻止他。「不用,大家现在一定正忙着,明日再说吧。」
「怎可等到明日﹖你难道不在乎﹖王爷他……」
侯雪城截口,淡淡地道:「你怎么在此处,今日客人多,你不负责守护主人吗﹖」
怜怜和惜惜露出焦急的脸色,不想让侯雪城伤怀,频频和黄封挥手使眼色。
黄封没有看见,侯雪城却凭着空气的流动而感觉到了。「妳们干什么﹖妳们照料我这许多天,一定也累了,去休息吧。」
怜怜与惜惜相视一眼,「婢子不累。」
「我有话问黄封,妳们下去。」
「但……」
怜怜还待再说,见侯雪城脸色不豫,只得同惜惜退了下去。
侯雪城等两人走后,淡然开口:「外头真吵。」
「师叔祖,这场婚事,徒孙是极不赞成,但是您要体谅王爷,他也是无可奈何。我只是不能了解,即使非娶韩家小姐不可
,也不必在你病重昏迷时让她进门,这对师叔祖太不尊重了。难道师父他一点都不担心您吗﹖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成亲﹖」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失礼,于是连忙补救。「师父他……您昏迷的这些天,师父日日衣不解带地守在您身边,
师叔祖,您千万要谅解师父。」
侯雪城淡淡地道:「我没有什么好谅解的,他成了亲,这是喜事,我只有替他高兴。」
黄封后悔得恨不得摘下自己的头,他满身大汗地道:「哎,我不会说话,师叔祖……」
侯雪城不明白自己现在那样沉淀的感觉是什么,应该觉得无所谓的,但是为何,竟有种闷痛的炽灼感?「你出去吧,我累
了。」
黄封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侯雪城已经疲倦得闭上眼睛,只得静静守着。
过了半个时辰,侯雪城的病势突然恶化,他发着高烧,并且不住呕血,众人都吓坏了,黄封更是懊恼万分。
「师父还在路途迎亲,我去找师父来。」
「不行的,太君吩咐过,今晚万万不能打搅王爷。」
「不管了!」黄封叫道,回身正要走,衣角却被侯雪城拉住。
虽然发着高烧,但是他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别……别打扰他……」
「师叔祖,难道你不想见到师父﹖」
侯雪城摇头。
黄封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只得废然长叹。
侯雪城闭上眼睛。
那一年,他们相遇在雪季,他十岁,朱靖十四岁。大他四岁的少年首先露出了微笑,「小师叔。」
他自小练的是大静神功,斩绝一切七情六欲,辈分又极高,除了师父,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戒慎恐惧,不敢稍作调笑,但
这个少年却完全不在乎他没有感情的眼,在他面前爽朗地笑,逗到他哭笑不得。
但他是不能有感情的,所以他独自居住到山顶去,将自己与他隔绝,不看他,不想他,日夜钻研武功,研习枪法。
他喜欢那样寂寞且清静的日子,那是他过惯了的,朱靖的出现扰乱了这一切,但一切会回复的。
直到侯雪城接到朱靖中伏的消息,那一日,他带着双卫飞奔下山,就已经料到会有这一日。
和朱靖在一起的日子,看着他,念着他,对他笑,动情爱着他。
侯雪城从一开始就明白,杀不了朱靖,就等于杀了自己。
可是,这样地爱着朱靖,每日充满了快乐与痛苦的日子,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以前的生活平静无波,即使师父死的那
日,他也不懂得哀伤。
朱靖教会了他知道,什么是感情,如何爱人和被爱,以及身为人的喜悦。
是的,以前的他不能称为人,只是一个会动、会说话的物品,待别人像待一张几、一只杯般,即使对自己,也没有丝毫怜
惜过。
但是朱靖是那么地怜惜他、宝爱他,他的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般,不断涌出,滋润了他枯竭的心。
其实朱靖对他如何,他不是没有感觉。但是即使朱靖不在乎他,不对他好,他也不在意。
对侯雪城而言,他的人生,从来不怕跌跤,不怕付出,不怕有损伤,不怕有亏损。因为所亏损的,都是经验的累积,他都
不觉得损失。即使伤心和痛苦,也是属于自己的。
感情,一向由侯雪城自己决定方向。
他曾后悔付出,未曾后悔爱过,从不觉得爱错了人,因为那是他选择的,他就承担这样的选择。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爱会伤害朱靖呢?朱靖为何总是那么痛苦?是因为自己命中就注定不能爱人与被爱的吗﹖
啊,他在想什么,今天是朱靖大喜的日子,和那个带霉的韩晚楼。她将得到朱靖的爱惜,与他共度一生,那原本只属于他
的爱,朱靖将会奉献给她。
他该替他高兴的,这样,即使他死了,朱靖也不会太孤单,会有别人爱他。这是一件好事。
但是,为什么他觉得这么寂寞﹖
第四章
「很痛吗﹖侯公子。」一只满枯瘦的手握住了侯雪城的手。
侯雪城睁开眼睛,「太君。」
「侯公子……城儿,那个孩子对不起你。」太君老泪纵横,「你怪我吧。你为了靖儿牺牲了一切,却……阿靖是为了救你
,我却是……为了老王爷这脉的血缘。
「轩儿的爹,靖儿的大哥,并不是老王爷亲生的,而是当年下属的遗孤,老王爷当自己的亲生孩儿抚养长大。虽然我疼轩
儿,但真正老王爷的血脉,总不能断绝在靖儿这一代啊。」
侯雪城根本不懂,什么血脉,什么传承,这些根本对他都没意义。但是对其他人似乎很重要吧。
这也无妨了。若自己今日仍是以前的侯雪城,他不会将朱靖让给他人。不过即将离开的是自己,若不带朱靖走,让韩晚楼
陪他过一生,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吧。
侯雪城觉得这个老太婆很有趣,她算是这个世俗间礼教和规条的典范吧?她在意的事情,永远是自己毫无感觉的事情。问
题显然是出在自己身上了。侯雪城自嘲地摇摇头。这一动,便岔了气,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
「太医,太医……」太君急忙回头找御医。
黄御医低叹一声,别过了头。
他这种举动,便让太君的心凉了半截,「你……你好歹也写个方子给我让下人去抓药啊。」
黄御医只是摇头。
即使垂危,侯雪城的声音仍然冷冷淡淡。「太君,不用忙,我不行了。」
老太君登时心如刀割,「别跟太君说这样的话。你救了靖儿的命,最后却赔上自己的命,他还这么对你,你很后悔吧﹖」
侯雪城怔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他觉得轻视,也觉得被轻视。
大家都说我不懂得感情,甚至无情。但是什么是感情?只是那样肤浅的东西吗?
我对朱靖好,是因为喜欢他,看他开心,我就开心。为了他快活,我什么都愿意做,最终也只是想我自己快活而已。
我的付出,就是收获。为何别人总要说我是牺牲呢?朱靖对我好,难道也是牺牲?他也只想看我活着,因为他舍不得我而
已。最终我们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
为何要把爱情看得那么高?难道对一个人好,就必须要得到回报?难道我本身的付出不是一种收获?对方负心又如何?朱
靖对我好不好很重要吗?我从不在意这个,我只要他开心就好了。只要看他笑,我就满足。
「太君……」他终于开口,但声音低不可闻,「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很幸福……和他相遇,与他为友……爱上他……
我没有后悔过。」
但不知为何,一滴眼泪,却从侯雪城眼睫中滑落出来。
他语气仍然清冷。「我从不要求别人负担我的感情,我也不去负担别人对我的付出……因为我没有这样的义务,对方当然
也没有这样的责任。我喜欢他,所以我做……我做的一切,都不会是我的损失……因为那是我自己想做的。」
范芦排众而出,跪在侯雪城榻前。「宫主,若是您伤怀,我便将朱靖杀了,让他陪着您好吗?」他不理会身后众人的惊喘
。「历代傲神宫主,从没有流泪的。流泪的下场,就是反噬而死。宫主啊……」他哽咽起来。
侯雪城觉得脸上湿漉,伸出手来抚摩着自己的脸。
这就是眼泪吗?原来,自己也会哭,也懂得那样的感情了,那样深沉的痛楚,就是悲哀的感觉吗?
他终于开口。「范芦,你认为我流泪,是因为朱靖大婚吗?你却是错了。」他淡淡地道:「朱靖就是大婚,仍然是朱靖。
只要他是朱靖就好,其它我根本不在乎。寂寞也无妨,我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范芦觉得不解。「那么宫主为何……」
侯雪城的话语即使缓慢,显出他要说话是极吃力的事情,但仍然一句一句道来。「我觉得痛楚的,是我若离去,朱靖要怎
么办呢?我想要他陪我一起去,我本该开口的。若我开口,他不会犹疑吧?」
范芦的声音不稳。「若他犹疑,我也可送他到您那里去。」
侯雪城摇头。「但是我又好想他活着。我想知道他安稳幸福后才死去。但是我等不到了吧?我等不到了吧?」
范芦张了张口,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无用,大家都已经猜出,今夜便是侯雪城的死期。惜惜和怜怜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范芦伸手想握住侯雪城的手,却又缩了回来。直到最后,仍是不敢稍微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