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雪城自言自语般地道:「以后,我也无法再帮他任何事情了。我的流泪,是因为牵挂。从小到大,这个人一直是我的牵
挂。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好好的,可是我离开以后,他仍能这样好好的吗?他难道要抱着对我的记忆永远活下去吗?」
老太君柔声地道:「你不必担心靖儿,他够坚强的。」
侯雪城却似没有听见,轻轻地道:「若是调换立场,朱靖死去,我一个人仍能活下去,我不会随他而死。我够坚强,够绝
情。而朱靖那么弱,他一向比我弱,他一个人能忍受吗?」
朱靖一向那么地寂寞。
人的悲痛会随着时间淡去,记忆的伤痛终会被时间抚平,而我也会慢慢被遗忘吧?遗忘了我也无所谓,那个带霉的韩晚楼
会好好照顾他的,照顾一个如同行尸走肉的朱靖……
侯雪城低下了头,只觉得心头痛楚,又是「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身旁的人俱都手忙脚乱起来。侯雪城却不理会。
他心情一激动,冰心诀便自然发动,顺着他体内的脉络逆行,一时间他只觉得全身痛楚难当。
竟然练习冰心诀的人会流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想克制这样的情绪,却又完全无法控制,胸口的痛楚有如火烧。
即使是他这样耐力十足的人,仍是难以承受。
再这样下去,他必将气血逆流而死。今夜便是与朱靖诀别之夜吗?我竟看不到他最后一眼吗?
老太君想起他为朱靖所做的一切,如今落到如此惨境。看他痛楚的面容扭曲,眼、耳、鼻都渗出血来,不禁老泪纵横。「
雪城,你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告诉太君,我必定替你办到。」
侯雪城吃力地摇头。「我从无牵挂……除了……朱靖……」
老太君的眼泪喷洒出来。「你就那么地爱他?但你们都是男儿身……天理不容的……」
侯雪城即使在剧痛之中,听了此话仍露出讥嘲的笑意。「天理?你们的礼教,就代表天理吗?我……绝情绝性半辈子,我
连自己都不懂得怜惜,却为了朱靖而甘愿做任何事。」
他不住地咳嗽,仍是继续说道:「……我的确不懂得人类的感情,我也不想懂那些礼教规条,我只要爱朱靖就好。」
「雪城………」老太君不知该说什么,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根本就是一种错误?
侯雪城缓缓地往下说,仍带着那份傲然的讥诮:「大家都问我是否后悔,恐怕连朱靖都想那么问我。但是我从未觉得如此
幸福过……我后悔吗?」
他闭上双眼,脸容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温和。「不,我没杀了朱靖,真好。遇到了朱靖,爱上他,真好。即使他不爱
我,即使他忘了我,我都觉得……真好……」
侯雪城忽然笑了,缓缓闭上眼睛。所有人呼唤他,他都不再有动静和响应。
半个时辰后,他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寒夜中的孤灯,一闪而灭。在黑暗中,所有人都听得到彼此悲伤而绝望的呼吸和震颤。
待怜怜重新捻亮了烛火,黄封第一个发声,他的声音呜咽而闇哑。「你们谁都不要拦我,我要去禀告王爷。师叔祖他……
竟连王爷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惜惜哭出了声音。她服侍侯雪城最久,即使侯雪城一贯地冷淡,却从未为难过她。即使她有时服侍上出了错,侯雪城也只
是看她一眼,自去做好,从无叱喝严责过她。
从朱靖将她拨给侯雪城,她便一心一意地服侍,将他当成正主。此时主人死去,她的眼泪奔流,竟无法停止。
「站住!」老太君龙头拐杖拄地,发出沉重的敲击声。她厉声道:「侯公子已经去了,你现在告诉王爷有什么用处?想破
坏婚礼吗?咱们现在……现在只能……」她一时哽咽得说不下去。
便在这时,房内忽然缓缓阴寒起来,众人都打了冷颤。慢慢气流在屋中形成,竟卷起一阵狂风,寒气袭人。所有人都惊呼
出声,睁不开眼睛。
范芦念着主人,想冲过去护住他尸身,但是狂飙的气流却是以木床为中心向外发出,他一步也无法接近。
此时正值初夏,却有雪片卷入,众人惊心之余,都不禁战栗。
过了半盏茶时间,狂风忽然静止了,众人惊魂甫定。随着惜惜的惊呼,众人往床前望去,只见侯雪城原本躺卧之处,竟已
凝结成冰。
那是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冰面,把整个床褥都包裹住,隐隐约约只见到侯雪城的人形。
「宫主!」
范芦惊愕地敲击冰面,以他功力之深,全力击出,那层冰却丝毫无损。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此时,花轿虽还未到,外头却已锣鼓之声大作,鞭炮响彻云霄。下人来报,皇上驾到。这是何等地尊荣,皇上亲临宠
臣婚礼,但房内众人却愁容满面,彼此对看。老太君由侍女们扶持着,发出命令。
「这里之事,在明晨鸡啼之前,谁也不可泄漏,尤其不可告知王爷……我们只能求老天有眼,能让婚礼顺利完成。」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离开卧房,前去主厅。
顺天府不愧是皇帝所在的京城,即使已臻暮色时分,仍可听见吹箫歌唱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皇帝重臣兼侄儿的庆王办喜事
的关系,城内各个街道都比平时还要明亮。尤其是几条主要官道,一到了傍晚,便成了人群聚集的夜市。
当迎亲的队伍回来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鞭炮甩得震天响,整个昏暗的顺天府,似乎都为这喜庆的鞭炮声惊醒了
。
庆王府的喜庆可说是京城的一大喜事,文武百官都亲来到道贺,连皇帝都亲临主婚。王府的外庄大院已经摆满了流水席,
宴请不相干的客人,内庄则挤满了王公贵族等身分显要的贵客。
第一大厅的隔扇已经拆卸下来,与前后院连成一个高堂,支起衫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正院和侧院都罩了
起来。所有人一进厅,在走进了绿底喷漆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广的大厅一般。
大厅尽头,三尺高的红烛相互照映。四周墙上挂满密密层层的红丝绸帐子。种类之多,只能将大部分折迭起来,只剩下送
喜幛之人的名号露在其外。顺着石阶上走,通到里头的正厅,便是举行婚礼的喜堂。
朱靖将新娘从花轿上牵了下来,虽然左右贺喜之声不断,但他却神色木然。
雪城现在是否还在昏睡之中?是否还痛苦难当?雪城,你再忍耐一下,我必然会治好你,绝对不叫你受苦。大家怎样责骂
我都没关系,说我负心也无所谓。
我只知道,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忍受什么屈辱,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绝对不让你再禁受这样的苦楚。
隔着头巾,韩晚楼的声音也十分焦虑,「靖哥,我已经和我爹说好了,等到拜堂一结束,他就命人将剩下一半的寒魄丹交
给你,侯雪城命很硬,只要撑得过今晚,他不会有事的。」说完语声已带哭音。
「我只觉得对不起妳。」朱靖低沉地道:「妳明知我喜爱之人不是妳,却仍愿意委身于我。」
「我想救侯雪城,我想救他,不要他死。如果能有我可以尽力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眼泪从喜帕内低落地面,韩晚楼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该喜该愁。嫁给靖哥是她十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如愿以偿,但她心心念
念的,却也只是那个人,那个朱靖心头的男人。
「等救了侯雪城,靖哥你放心,我绝不会打扰你们。我喜欢你,也喜欢侯雪城,今日之后该将如何,其实我心里也没个准
头。不过只要侯雪城能活下来就好,其它都不重要,靖哥你说是不是?」
朱靖紧紧牵着她,眼睛登时红了,说到底,最负心的是谁呢?他辜负了侯雪城,也辜负了韩晚楼。但这的确都不重要,只
要知道雪城能活着就好。
寒魄丹的药效其实只能续命,并不能治疗一切。也许侯雪城一辈子都只能躺着,但即使他面目全非,即使全身残废,即使
雪城自觉生不如死,朱靖也不想放弃。
我绝对不会放开他。那样吃尽苦头,一心一意只想着我的人,那个我从小看他长大,那个洁癖任性,骄傲无情的男人,他
只属于我,而我也只属于他。
这时,赞礼已经开始唱词。喜堂中的这对新人开始向祖宗牌位行礼,接下来便要向大厅里侧尽头正坐的皇上和太君叩首。
赞礼这时高唱:「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起立,下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接下来,便是新郎和新娘互拜了。朱靖凝视着韩晚楼头上的喜帕,木然弯下腰去,心思却早已飞到后庄侯雪城身上。
雪城,你等着我。
但朱靖和韩晚楼却不知道,此时的侯雪城,已经气绝殒命。
侯雪城的确已经算是死去。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忽然间,范芦念给他的第九重补遗如闪电般映入他的心房。
十方来去,性理皆空,真知微见,玄妙其中。
披拂日月,咀嚼烟霜,几番风雨,硕果依旧。
千载朝暮,万物存亡,显昧两曜,生死一朝。
我之非我,凋而不凋,若有若无,若存若亡。
大情至性,大音希声,至善无别,至爱无私。
去不谓损,来不谓饶。拈心敞见,返璞归真。
他缓缓地念着:「……大情至性,大音希声,至善无别,至爱无私……」
是啊,来去各方那么多年,才察得所谓真知微见,其实就含蕴在生活中。对岁月的体会,是在当经风历雨后,才知道那个
最真实的「自己」仍然是存在的。
只要是人皆有生死,万物皆有盛衰。只要能察得最真实的那个「我」,不管年纪多大,精神都能维新。而所谓的那个「真
」
又是什么呢?说它没有,却又是有,说它存在,却也不是实体。
所谓最高「情」的境界,便是至性,最美的「音」,便是无声,最好的「善」,就是不要有分别,最大的「爱」,就是无
私无待。
这样至情至性,是减去了什么也不谓为损,来了什么也不会嫌多。当敞开自我的主观,打开自我的心门,就能返璞归真。
一瞬间,侯雪城忽然领悟到冰心诀的真谛,便是「大情至性,至爱无私」。所以冰心诀第一层开宗明义便写着,需要至情
至性,纯朴干净的人练习。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领悟如此的真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冰心诀,不在前八重,而是最后一重,才能与天地同道,万物协调为一啊。要懂得真正感情,知道自
身所要,勇于追求,不计荣辱,不念自身,心心念念只在对方喜乐之人,才能练到第九重。
竟然在最后一刻才领悟到这样的奥义,他有点想苦笑,又觉得不枉了。即使如此,在最后一刻,他心中所想念的,竟然不
是大静神功的完成,而是朱靖。
朱靖你和韩晚楼成亲,我真的很担心,那个带霉的女人会把霉运带给你,以后我不在了,谁为你抵挡呢?我没法子保护你
了。朱靖你以后和韩晚楼玩游戏后,千万要记得净身擦牙……吃猪脚面线……
不过那游戏一开始真是很痛的,韩晚楼今晚会哭死吧,朱靖那个真是很大的,韩晚楼最喜欢发脾气,虚火容易上升,我看
隔日韩晚楼必然无法坐下……那时候我屁股痛了三天……韩晚楼的屁股我看至少要痛上十天……
这个念头还未结束,侯雪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骤然停止。
第五章
侯雪城被冰封的身躯渐渐隐没于沉重的暮色中,如同没入漆黑的大海。那被夕阳辉映,闪着七彩的冰面,像是在黑暗来临
之前最后一道彩霞。
惜惜静静守着侯雪城的屋子,在他凝结的冰面前蹲了下来。长长的裙襬曳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她俯视着冰层,在微光中,侯雪城雪白的衣襟前仍有着鲜红的血痕,那是他呕血时喷洒出来的。鲜红得刺眼。
在那样死一样寂静的空气中,渐渐响起一曲苍茫的歌声。
夫承天之气运,何仓皇其短促?
或青年而早夭,或孕子而逢灾。
悲前哀之未泯,复新忧之继来。
候朝阳之难遇,先晨露而佚散。
感韶光之无回,心憺憺而失欢,
晴空高而难企,怀此恨与谁知?
悲凉的嗓音划破了寂静的暮色。然后由低而高昂起来,向上盘旋,直至闇哑无声,只剩下嘶哑的余音。
那是范芦所唱的哀歌。惜惜默默地垂下泪来。
夕阳西下,而断肠人在哪里呢?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树梢上的范芦,范芦神色木然,凝视着远方天边。天空静谧,偶尔有几只昏鸦发出凄鸣,但范芦却视
而不见。
侯雪城离开人世,也带走他的一切。
暮色渐渐深沉下来,房内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黑漆。窗内与窗外,一男一女默然静立着。
即使前庄的喝采、鞭炮声不绝于耳,在这个空间中却似乎完全无法传入。在那样绝对的寂静中,一点声响都可以听闻出来
,惜惜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一种龟裂的声响。
她回过头去,并无异状,那层厚冰仍然凝结,在其中的白衣男子也依旧紧闭双目,清绝天下的脸孔静谧而冰冷,就如同以
往般,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惜惜无法想象,当王爷前来看到侯雪城已冰冷的尸首,将会如何地疯狂。她低垂下头。
脚下传来湿意,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绣花鞋已被地上的清水所浸湿。惜惜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只见冰面之上凝结着水
气,正缓缓朝着地面低落。
冰面融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其中竟夹杂着些许的龟裂之声,惜惜向后退,被其中的诡奇之处吓得发不了声,
忽然之间,她后退的身躯撞到一个人体,她惊叫出声,回过头来,竟是范芦。
范芦没有看她一眼,一把将她推向后去,眼睛直盯着凝结的巨冰。他走向前,眼中现出异色,伸出手轻抚冰面。
才触及时,便听见一阵密集的「劈里啪拉」的轻微碎裂之声,那声响越来越大,最后竟隐含着「轰隆隆」的风雷之声。
范芦疾向后退,刚退开几步,便见那冰面震动起来,原本清澈可直看到内部的冰层,因为龟裂,已变成白茫茫的一大块冰
石。
随着剧烈的震动,巨冰射出极为强烈的白光。
范芦侧过了头,无法直视,知道异兆即将出现,一把将惜惜护入怀内,运功抵挡那开始四射的气劲。
房内的空气狂飙起来,盘起一阵一阵的狂风。
风声呼啸越来越盛,惜惜忍受不住,只能不断狂叫。范芦压低她的身躯,「噤声!」
便在此时,空中传来一阵炸裂的巨响,一声又一声地传出,那巨大的冰面竟然爆开,碎块不断砸出,连屋顶都被砸出一道
又一道的缝隙。
范芦紧紧按住惜惜,用身躯护住她。巨冰炸出的石块越来越巨大,竟穿透了范芦护身罡气,重重地砸在范芦背部。
正在范芦即将挺受不住时,一切的声响忽然静止,空气急剧的流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你们两个太失礼了,在我房中抱在一起,成什么体统?」
范芦狼狈地抬起头来,与那双冰冷的眼睛对视,忽然间他泪流满面。「宫主!」狂喜之下,声音也忍不住呜咽。
范芦眼前这人,的确是侯雪城。
只见他那双原本如薄冰般的眸子,正冷冷地看着两人。但虽然与从前般冰冷,却已无那种死寂而毫无人气之感,而那本就
已是丰神秀绝的容貌,此时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润之意,有如上好的美玉,已是毫无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