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老狐狸怎么会松口?
“大人盛赞,红桥愧不敢当。”红桥捧了酒杯走近,两眼笑吟吟看着他。
韩岱见他双目含春,红唇欲滴,好像要化成一滩水似的,偏头再看小菜,见他还正襟危坐地在那杵着,不觉也笑了笑。他
伸了食指抬起红桥的下巴说:“听说你们六朝金粉如今给客人敬酒,不是这样子的?”
红桥心领神会,端起杯子就是一仰脖,一手勾了韩岱的脖子,将嘴凑了过去。小菜有些心烦意乱,别过头去不看他们。忽
然听到啪地一声,扭头看时,见红桥脸上突地现出通红的巴掌印来,嘴角慢慢涌出血来。
韩岱哼道:“用这种小儿的手段,未免太过轻视老夫。若非老夫一早看出端倪,就凭你这幅尊容,还想用喂酒的法子下毒
?”
红桥擦掉嘴角的血迹,猛地手一翻,就亮出一把匕首来,然而他哪是韩岱的对手,手还未发力,人已被一下踢到桌脚下了
。
韩岱冷笑着说:“真看不出你还是这么重情义的。你也妄想给他报仇?你又是哪得的信?究竟是我手下人口风太宽,还是
你床上功夫太好?”
小菜心里突突乱跳,忙挡在红桥前面,单刀直入地追问他:“马将军是你害的?”
韩岱朝他走近,说:“你若伺候得我高兴了,我便告诉你。”
小菜冷眼看着他。
韩岱笑着说:“怎么,你原先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
小菜马上想到了,这事有诈。他下意识地往亭子外看,外头倒还没什么动静,耳边却是韩岱越来越近的气息:“你就算准
了我会中美人计?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急着送上门来。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韩岱击掌三声,封闭的亭子外头所有门窗都被击开了,严严实实在外头围了一道人墙。几位高手模样的跳进来,直冲密室
。
不多时,里头的人就被逼出来了。皇上带的几个侍卫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将皇上和重臣团团护在中间。阿莫还未出手,他
握着剑,盯着韩岱和小菜。小菜知道他打算先救了自己,便立即用眼神表明自己的态度——救皇上!只有他活着出去了,
将军才有希望沉冤得雪。
“放箭。”韩岱冷冷地说。谁知话音刚落,他的手臂和腿上就各中了一箭。韩岱吃了一惊,往外再看,发现外头也厮杀起
来了。
阿莫忙冲过来,将小菜护到一旁。几乎与此同时,几位马将军的旧部就跳了进来,为首的,竟然是罗耽平!
皇上几个近身侍卫与韩岱的高手原本就是势均力敌,如今又来了帮手,胜负立现。
韩岱捂着手上的箭伤,满脸错愕。韩岱帐下不乏汉军,如今几乎所有的汉军纷纷倒戈,情形急转而下,不多时,他手下的
亲信就被制服了。慌乱中,阿莫一柄长剑抵在了他胸口,一切已成定势。
“你们……”韩岱满脸都是不甘和疑惑。
耽平冷笑着说:“韩将军,你也有今日!”
韩岱看向倒戈的汉军,怒道:“老夫素日待尔等不薄,为何要背叛我?”
耽平满脸悲愤:“韩将军,你太看轻我们汉军了。你可知汉军最重的是什么?”不待他回答,耽平便接着说,“是义气!
当日你加害马将军,可知有多少人想将你碎尸万段!”
韩岱还未开口,有一汉军小头领抢着说:“不错。马将军义薄云天,兄弟们对他心服口服,你韩岱算什么东西?无耻小人
。”
韩岱怒道:“住口!老夫戎马一生,战功历历,为我大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些年来,更是忠心不二。即便今日一时失
察,无意冲撞了圣上。也该由皇上发落,岂能由得你们污蔑毁谤?”他说着斜睨了阿莫一眼,喝道,“把剑拿开!”
阿莫哪里吃他这套,握着剑的手早恨不得往前戳出几个窟窿来了。
皇上负手而立,正色道:“韩岱,你以为朕到如今还不知情吗?你在朕身边安的眼线,朕早已察觉,朕不过是将计就计,
以身试险,来探你的狼子野心!你果然胆大包天。”
小菜恍然大悟,原来皇上的诱饵不是他,而是皇上自己!他一早就算准了,韩岱敢借机弑君!小菜看向皇上,见皇上也在
看他,眼神中颇有几分歉意,小菜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怪皇上瞒着自己,他与阿莫在法源寺,也许处处都是眼线,皇上
这样做,必定是为了万无一失。
韩岱的气势一落千丈,挣扎着说:“皇上,臣冤枉得很。刚才一片混乱,臣实在不知,皇上就在密室中。”
皇上冷哼一声,唤耽平道:“罗爱卿。”
耽平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说:“当年皇上在大王镇遇刺,刺客中真正的主谋是满人,马将军那时就起了疑心,可他不敢
断言,毕竟砸断骨头连着筋,这事,他想往厚道了想。这些年,他想查,可阻力太大,放不开手。两年前,我假称去塞北
戍边,其实人一直没出关过。这是将军的主意,除了皇上,只有他与我知情,连我爹都瞒着。马将军的江湖朋友多,真要
查起来,也不算毫无头绪。然而,韩岱销毁线索的手段也高明。我辗转各地,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找到韩岱在德州的老
巢。实情是水落石出了,可竟然一个像样的证据都拿不出来。我万没想到,韩岱会在这时候对马将军和我爹下毒手,我要
知道这样,我一步都不会离开……”说到这,耽平几近哽咽。
韩岱却听出要害来了,当即说:“你既没有证据,便是胡编乱造。就凭你一句水落石出,就想堵住所有旗人的口么?”
皇上一掌拍在桌上说:“你在朕身边安插眼线,今夜又伺机杀朕,单凭这两点,就够你死几百回。你还敢在此砌词狡辩。
”
韩岱抵死不认说:“老臣当真是冤枉的。”
耽平说:“我刚才还没说完。前几日,我收到皇上发的密函,就猜到韩岱要从德州调死士。”说到这,耽平不觉大笑了起
来,对几位刚才意欲刺杀皇上的高手说,“兄弟们,露个脸给韩将军瞧瞧。”
那几人抹下面上遮着的头巾,竟然也是大内侍卫。韩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今晚的一场戏,都是编排给他看的。
耽平说:“不错,人都已经掉了包了。那些死士,还没到京城就被截下了。”他说着看向门外。
外头一个洪亮的声音不失时机地说:“罪臣务达海求见圣上。”
皇上说:“是襄敏贝子,且进来说话。”
韩岱看着自家四哥,嘴唇微微哆嗦了起来。
襄敏贝子后头押着六七个人,正是韩岱在德州供养的死士。敏贝子跪下道:“罪臣叩谢皇上,给罪臣一家将功抵罪的机会
。”
韩岱失声道:“四哥,我……”
“住口。你不配叫我四哥,阿玛也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野心滔天,迷了心智,竟敢对皇上不敬,你一人死不足惜,倒
要连累全家上下为你陪葬么?”
皇上何尝听不出敏贝子话里的意思,他特意淡化韩岱的罪行,不过是求自己,给穆尔哈齐家一个好声名。说到底,也是血
脉相承的族人,皇上再恨韩岱,也不会迁怒他人。他想了一下,缓缓说:“韩岱失德在前,对朕不敬在后,罪无可恕,然
念其有功于朝廷……”
皇上话未说完,阿莫一柄剑已经尽根没入,韩岱血溅当场,登时断气了。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九.
小菜双膝跪地,恳求道:“皇上……”
这些天在法源寺里,为了不让阿莫为难,小菜并未对皇上行过跪拜礼。皇上自然是不会追究的。此时小菜忽然跪下,皇上
倒有些不习惯,他当然知道,小菜这一跪,不是行臣民的礼,是在哀求自己饶恕阿莫。
刚才他那番话,只是给敏贝子一个台阶,韩岱,必然要死。他万没想到,阿莫会如此冲动行事。韩岱没定罪之前,阿莫杀
的便是朝廷重臣,按律,当斩。
这层道理,小菜自然明白。可他也明白阿莫的心意。他就是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能让残害马将军的人有一线生机。
耽平回过神来,冲阿莫跑了过去。
阿莫扔掉剑,冷眼看着他,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他心愿已了,耽平若想擒他,他绝不反手。
谁知,耽平捡起他的剑,跪下说:“罪臣一时失手,使得韩岱丧命。这是罪臣一人之失,愿听凭皇上发落。”
“耽平!”阿莫喝道,“你少管闲事。”
耽平回头去看他,眼神里除了不舍,还有一丝从未见过的柔情。阿莫当即愣住。耽平转回头时,脸上只有决绝和坚定。
皇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韩岱既是畏罪自尽,朕也不再追究了,他是开国功臣,如今朕便赐他个全尸。敏贝子,你将
他的尸身领回封地安葬吧。”
襄敏贝子原本求的就是这个,如今也不敢再多言,叩头谢道:“皇上法外开恩,臣感激涕零。”
皇上看着边上神情恍惚的三个人说:“你们三人且随朕来。是了,地上躺着的那人是谁?”
小菜刚才一惊一乍的,还没顾上红桥,如今皇上问起,他便上前查看,见红桥性命无虞,知道他刚才沾到的毒不多,方才
安了心,答道:“皇上,他是六朝金粉的老板。大概中了些毒,已经晕过去了。”
皇上奇道:“六朝金粉是什么?”
小菜一时语塞。好在皇上旁边一位重臣及时解围说:“皇上,那是个酒肆,卖酒的。”另几位忙心照不宣地跟着点头。
皇上不疑有他,吩咐侍卫说:“好生照看他,待醒过来了,就送他回去。赶明儿朕再赏他。”
那重臣抹着汗说:“皇上圣明。”
出了湖心亭,韩岱几个旧部还在草地上绑着,从前和耽平结了梁子的阿大也在,见了耽平,不住地求饶。耽平冷哼道:“
当年你算计我,差点要了我的命,这仇我可算是报了。马将军说的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报仇,就光明正大地报。”
阿大还待说什么,已被提起来押走了。
皇上没回宫,直接往法源寺走。他不许其他人跟着,一干侍卫只好遥遥护着他,小菜他们三人在他身旁走着,都有几分别
扭。
这几日小菜他们住在这,轻车熟路得很。法源寺的住持方丈就在寺门外候着,见几人安全无虞地回来,连着念了几声“阿
弥陀佛”。
香烛早已备好了,小沙弥捧了水过来,三人便跟着皇上净手漱口,才拈了香拜神。小菜在皇上左手边后头跪着,抬头看他
虔诚的模样,忽然觉得他更像一个是错生帝王家的佛门子弟。他偏头看阿莫,见阿莫也瞧着皇上的背影若有所思。耽平倒
没什么表情,从刚才在湖心亭出来,他一直是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拜了神,主持方丈见皇上似乎有话要交代,就说:“老衲今夜还要诵经。几位施主若要留宿,后院的禅房还留着,茶水也
是刚换的。”
小菜和阿莫被款待了几日,忙趁机谢了方丈。方丈客套了几句,随口对小菜说:“施主那日抽了姜尚姜子牙的签,虽是无
心为之,却有几分启示。”
小菜纳闷地问:“请大师明示。”
方丈只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皇上在一旁,忍不住插话说:“莫非譬喻朕是访贤的文王?”
方丈欲言又止,仍是笑了一笑,就告退了。
皇上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笑了笑。
小菜就问:“皇上悟到了?”
“还没有。”
“那您……”有什么可笑的?
“我只是效法‘拈花一笑’罢了。”
小菜无语,听他改口自称“我”,不觉有几分纳闷。又听他说:“走,我们几个到禅房里头说说话。”
虽说是私底下“说话”,可还是照着宫里的规矩,耽平和阿莫在外头候着,小菜跟皇上先进了里头,不知谈些什么。
寺里头的玉兰树长得老高,风一吹,时不时有那么一两朵掉下来砸在他们身上。耽平把落在脖子上的花拿下来,在手里头
翻来覆去地摆弄,却不敢抬头看阿莫。虽说是少年的玩伴,两人却一直是针锋相对的,阿莫常挖苦耽平一无是处,耽平总
抱怨阿莫一张嘴不饶人。刚才那一幕,好像一块巨石,往两人心里头的小湖里扔出几尺高的水花来,耽平被震傻了,阿莫
的方寸也乱了。
“等下要是狗皇帝追究杀韩岱的事,你不要插手。”阿莫率先打破平静。
耽平了然,忽然想起来,阿莫之所以乖乖在这等着,是担心他和小菜?还是只担心小菜?又或许是,只担心他?
耽平没话找话说:“其实皇上人还不错。”
阿莫冷哼了一声,绕到玉兰树后面的花台上蹲坐着,并不理会他。
耽平挠了挠头,鼓起勇气问:“阿莫,你有什么打算?”
“不劳你操心。天大地大,总有我阿莫的去处。”
阿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和神态,耽平再熟悉不过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也是这样,在树杈上横着,叼着片
叶子,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那时小菜还没进京,耽平是个小屁孩,阿莫也不过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少年郎。如今大家都大了
,难道这么多年的嬉笑打骂,曾经共同对敌的情景,在阿莫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么?
皇上的侍卫们在禅房对面的屋檐下立着,门打开,皇上唤了一声,他的近身侍卫和徐公公立马小跑了进去,不多时,又跑
了出来,两人步履匆匆地直奔外头去了。
阿莫对将军之外的人都有极大的戒心,忙警惕起来,查看小菜的情形,见他还好好在禅房里头坐着,才安下心来。
过了一阵子,两人可算是都谈好了,耽平以为皇上会召唤他们进去,就整理了一下衣衫。谁知,皇上却自己出来了,小菜
跟在他后面,一脸平静。
耽平上前正要跪下,皇上却一把扶住说:“不必了,这里不是宫里头。再说了,小菜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阿莫正缓缓从花台上下来,听到最后一句,动作不由得一滞,抬头去看小菜,目光中有些复杂。韩岱已死,少爷也有了好
去处了,这红尘俗世中,再没什么好忧心的了。
皇上正色对耽平说:“罗爱卿,马将军为国捐躯,汉军之中群龙无首,你是将门之后,要和周副将挑起这个担子。你先回
府料理家事,三日后上大殿,朕自有旨意。”
耽平忙说:“臣蒙皇上错爱,万死不辞。”他的语气倒是坚定不已,有些灰暗的眼神里却掩不住一丝寂寥。
皇上看向阿莫,“阿莫,你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若愿意留下辅佐大清……”
阿莫不待他说完,便拱手说:“草民愧不敢当。草民无拘无束惯了,更想大江南北四处飘荡一番。”
皇上静默了一会说:“也罢,人各有志。你离京之后,能否为朕办一件差事?”
阿莫愣了愣问:“请皇上明示。”
皇上看向倒回来的徐公公。徐公公捧了一包东西,几步上前说:“皇上,奴才把您的手稿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