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心局 上——枫叶白色

皇帝也无法可想。西卫国力弱小乃是事实，便杀了户部尚书，也变不出银子来。

苦思了几天，皇帝竟极不负责任地丢给武经阁一道圣旨：允许其自行筹钱，总之弓箭营之事绝不能缓。

于绩听了这道圣旨，趴在地上差点没起来。

明面上虽不敢说这圣旨荒唐，心里却实在憋屈。顾青鸿虽没说什么，显然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自行筹钱？难道让他们去

找人打秋风不成？

顾青鸿揣着满腹心事回府，却在这时，又听到了楚衍的消息。

楚衍在西山灵岩寺设了一座棋局，扬言他这局棋天下无解。如有人解出来，他便送黄金百两。不过要看了这局棋而不能给

出解法的，便要付给他十两银子。

消息传出，京城中的棋道高手纷纷前往。有好奇者想一窥棋局之奥妙，也有心存侥幸者觊觎那百两黄金。每日去的行人络

绎不绝，连带着灵岩寺的香火也旺盛起来。

洗研将这件事报告给顾青鸿的时候，顾青鸿正拿着毛笔在京城富商豪门的名单上画，思索如何可以与他们打打秋风。听到

这事，笔上一顿，在名单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没来由地觉得楚衍做的这件事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个目的与他有关。

这并非他自作多情，而是楚衍之前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丝丝入扣，最后的目的都是指向他这个人。若说此人没事找事跑到西

山去摆什么棋局，别无他意。顾青鸿是死也不信的。

“大人，我觉得这件事蹊跷。大人您千万别去，楚衍肯定不怀好意。”

顾青鸿无声地一点头，决定听从洗研的劝告。

传言却因此愈演愈烈，而且因为顾青鸿京城第一国手的身份竟然不去看这个热闹，惹得各种猜疑汹汹而来。有人说顾青鸿

不去是因为不想和楚衍相见，也有人说他是因为曾见过楚衍这局棋，解不开，为了防止丢面子才不去。甚至还有人说楚衍

曾经和顾青鸿在棋盘上大战三百回合，最后完胜，顾青鸿立誓从此再不下棋。各种传言说得神乎其神。传言的结果，便是

更多的人对这局棋产生了好奇心，甚至有些不太懂棋的人也跑到灵岩寺去凑热闹，只当十两银子买个新鲜。

如此闹腾到第五天，于绩第一个坐不住了。

“青鸿，楚衍这明摆着是在等你嘛。”于绩推开顾青鸿的屋门，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若不去，他绝不肯罢休。你这是何

苦来，就去见他一次么。”

顾青鸿这些天都在询问那些富商大贾。无奈这些人对此种只有投入没有回报的事都没兴趣，拗不过情面的义输几百两银子

，铁公鸡些的干脆一毛不拔。除了劝说义输之外，他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翻找司典房里的各种资料，并召集匠人们讨论，将

一些可以用于民间又不泄露机密的技术图样一一寻找出来，用以和商人们谈判，换得银两。

此时他正疲倦地揉着额角，听于绩这么抱怨他，只是道：“大部分银两应该能在近期筹到，但还是不够……若能再有十万

两就刚好了。”

“别急，我们再慢慢想办法。——还有，你别转移话题。”于绩日夜督造弓弩，也累得不轻。自己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

，又叹道：“真搞不懂你们两个，大事小事闹了一出又一出。这回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你当心传到皇上耳朵里，御史台

一本奏上去，告你个行为不检。”

顾青鸿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手上揉着额角的动作却渐缓下来，终究垂下双手，十指轻拢：“于绩，我是不是个很无

趣的人。”

“恩……啊？”于绩愣了愣，“你说什么？”

“楚衍对我如此，按说我也应该对他好些。他摆那局棋分明是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迟疑不决。既无趣，又不解风情。是不

是？”

“呃……”于绩虽没说出来，脸上的表情却表示出了一切。

顾青鸿继续道：“他做的一切，你们都看在眼里，我又如何不知？你们都被感动了，我又不是草木，怎么会没有感觉？”

于绩听得似懂非懂：“青鸿，你的意思是……”

顾青鸿躲开他的视线，游目看着窗外：“但是我还不相信他。他这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若只凭他做的那些事，

给的那点好处，便接受他，未免幼稚可笑。”

于绩这回有点明白了，呆了片刻，却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说来说去，你是动心了，只是怕他不是真心？”

顾青鸿半是恼怒半是脸红地瞪了他一眼，有些心事被窥破的窘迫。

“哈哈哈哈……”于绩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大约是难得见到顾青鸿这幅模样，顾青鸿被他笑得脸都红了，恼又恼不起来，

尴尬地道：“别笑了！”

“好，好……我不笑了。”于绩拼命忍住笑，干咳了一声，“不管你怎么想，觉得楚衍对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好。反正

你正可以借此机会去见见他，问个明白嘛。”

顾青鸿没答话，再度撇开视线往窗外望去，十指合拢，似是下了决定。

第九章（上）

灵岩寺坐落在京城西面的小山上，离顾府并不算远。

正赶上休沐日，一大清早顾青鸿就换了一身便装，雇了小轿过去。

本想叫上洗研，无奈这小子一听说要去找楚衍就皱起脸来，做事也磨磨蹭蹭的极不爽快。顾青鸿本就心绪芜杂，见他不愿

，索性把他也留在家里不带去了。

到了西山下了轿，天光已然大亮。晨光照亮了枝叶稀疏的树林，满地落叶堆积了石阶。

顾青鸿顺着眼前弯弯曲曲的小径徒步走上去。不多久便见到了那座寺庙灵岩寺。

寺庙前的树木多已落尽叶子，没了树木遮蔽的陈旧墙壁满是斑驳。寺庙的大门敞开着，这时庙内已经有了十几个人，零零

散散地坐在几座石桌旁边。每桌上都摆着一幅棋局，想来是供给这些来观摩棋局的人自行钻研的。

顾青鸿四外一望，便看见了楚衍。

楚衍穿一身青色衣袍，远远立在一个竖立着的巨大棋盘旁边，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青鸿看见他的同时，楚衍也恰巧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

楚衍脸上露出一个极为舒畅的笑容，毫不迟疑地抬脚快步向这边走来。高声叫道：

“青鸿！”

顾青鸿刚要举步便被这句话钉子般钉在门口，恨不得挥拳给楚衍那张臭嘴一下。因为所有本是看着棋盘的人因为这一声全

都抬起头来看他，目光千奇百怪，好奇的，惊讶的，恍然大悟的，高深莫测的，什么表情的都有。

——这简直让他产生一种站在刑堂上受审的错觉。

该死的楚衍，还嫌他们的关系不够明朗么！

顾青鸿并不知道，现在全京城的人都已经把他们算做了一对，所有人都相信楚衍这一局棋是他们情侣间的又一重花样儿。

当然，这个想法是没人敢在顾青鸿面前提起的。

刻意忽略那些各有深意的表情，顾青鸿跨步迈入寺内。

“青鸿，你来了。”楚衍一把抓住他的手，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顾青鸿感到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们，忍了忍，说道：“我是来看那局棋的。”

“知道知道，你当然不是专门来看我的。”

“……”

顾青鸿决定无视他说的话，从袖子里拿出银锭：“按你的规矩，十两银。”

楚衍看了看那十两银子，一笑：“这个不急。你既然来了，我倒有个新鲜的提议。”

“什么提议？”顾青鸿眯起眼睛看他。正题来了。

楚衍也感到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这边，竖起耳朵等他说话，故意提高了声音道：“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你能解开这个残

局，我就把这些天赢得的所有银子都输给你，如何？”

顾青鸿眯起的眼睛睁圆了，定定地看着他的面孔。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向楚衍。

自楚衍开这一局以来，每日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偏是楚衍定了一个极苛刻的规矩，每个人只许看一刻钟，过了这时间

要再看一刻钟便要纳银百两，再看一刻钟则要交纳千金。

倒真有几位富有又好奇的富贵闲人多交了银子，一掷千金的也不是没有，说是一位外地高手，慕名而来特意来解棋局，花

费千金却最终铩羽而回。自此这局棋被传得越发神秘，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仙人棋谱，当世无人能解。

但更加无人能知道的是楚衍这些天赚了多少银子。有人说是几千，有人说是几万，传得神乎其神。也有人想乘这场东风发

点小财，号称自己过目不忘，将这棋谱偷偷复制下来，四处贩卖，只是可信度不高，鲜有人买。

现在楚衍说，如果顾青鸿能解开这一局，便将这些天赢得的所有银两都输给他？

顾青鸿盯着楚衍，眼里含义不明蕴藏乾坤。

楚衍只是笑，伸手就拉他：“来来，请观棋局。”

一手扯住，另一手已极为自然地从后面伸过去环住腰，动作之亲密把周围人们看得瞠目结舌。

顾青鸿还没来得及挣开他，已经被拖到那竖立的棋盘旁边。

巨大的棋盘有两人多高，在身后投下森森阴影。楚衍拉着顾青鸿来到棋盘后面，迎着阳光可以看到上面吊挂着黑白子，组

成一个残局。

顾青鸿只看了棋盘一眼，就再度回过头来盯住楚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衍微笑，顾左右而言他：“顾大人号称西卫第一国手，可能解开这局棋？”

顾青鸿一字一字地道：“楚、衍！”

他认得这个棋局。

——怎么可能不认得？这张棋谱本就是他的收藏品！

这谱叫做“烂柯棋谱”，取的是一樵夫在山中遇到仙人下棋，一局终了斧柄已腐烂的典故。此谱是史书上记载的珍品，顾

青鸿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得到的，珍爱非常。他当然也知道这张棋谱的破解之法。

他不知道为何楚衍会得到这张谱，也许是那几次出入他书房的意外收获。

他只知道楚衍现在所说的和所做的，已经明明白白地证明了一件事。楚衍是故意要摆这一局，故意要让顾青鸿赢这个赌局

，从而名正言顺地把这些天得到的银两都送给他。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楚衍是在借着这一局棋聚敛钱财，把这些钱捐给武经阁。

顾青鸿一字一字地道：“楚、衍！”

楚衍在他的凝视下也收回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轻声道：“我只是想帮你。”

顾青鸿哽住，一时竟无话可说。

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一个局，只是为了他而已，只是为了帮助他而已。

毫无保留，毫无私利地帮助他而已。

想不出为何会知道自己的难处，然而这份心意太厚重了，厚重到让顾青鸿心中五味杂陈，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感动，感

动于他的精心布局，感动于他的雪中送炭，和全心全意。

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他可以，也应该相信，楚衍的一片真心了。

楚衍见他不说话，又笑了：“如果你觉得不能接受，那这也可以算作彩礼……就当是我下聘礼如何？”

以往总能惹起对方怒火的调笑这次失了一贯的作用，楚衍有些惊讶地看到顾青鸿眼里有微弱的光闪烁，掩盖在长睫之下，

几不可见。

楚衍怔了怔，这次也不说话了。抬起手想要触摸上他的脸颊，却最终放下，改为揽住他的肩，把整个人拥进怀里。

这次顾青鸿顺从地接受了，没有丝毫挣扎。

风缓林静，身后庙中供奉的如来拈花微笑，和颜不语。

“感动了？”该死的声音还在耳边不安分地笑，带着一丝宠溺般的温柔，“谢天谢地，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感动你了

呢。”

“楚衍。”

“恩。”

“你是当真的？”

“恩？……当然。”

接着没听到对方的后一句话，却感受到一双手从自己身后环上来，温热的手掌贴在身上，带着轻柔却坚定的力道。

片刻后那人却忽然推开他：“我还没有解这局棋。”

楚衍还有点不舍：“没关系了，那局棋你肯定会解开，再等一会。”张开双臂准备再拥人入怀，顾青鸿却不买账，又推开

他：“时间要到了。”

楚衍这才注意到一刻钟的时间快要到了，心中懊恼自己怎么没把时间定成一个时辰……

“这个局之所以无人能解，被称为‘烂柯’，是因为执白的是一位心算极强的棋手。”顾青鸿说着拿起黑子点了下去。“

白子每一步都能算到之后的几十步甚至百步。所以这里黑子纵有千万种变化，最后却几乎都是一子之差负于白子。”

他深吸一口气：“老实说，我简直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高手存在。这个人若不是神仙便必定是天才。”

“和这种人下棋是可怕的，因为你的每一步应对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基本没有胜出的机会。”

“但是，执白者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封死黑棋的所有变化。若仔细地计算和揣摩下去，总会有找到解法的时候，所以你

才要求每人只能看一刻钟的时间吧？的确是煞费苦心啊。”

楚衍笑道：“因为我在等你来啊，若之前有人解开了棋局，我岂不是要白白赔出黄金百两。”

顾青鸿不客气地瞪他一眼：“你这明明是不公平的赌局。”如果给观局者更多的时间，或许就会有人解开也说不定。

楚衍摆出“不公平又如何反正我达到目的了”的架势，顾青鸿对他的厚脸皮已经习惯了，只当没看见。

黑子点下去，顾青鸿对后面的棋局记得精熟，熟练地将白子的应招一一摆出。

一刻钟过去，楚衍满脸笑容从棋盘后面走出来，对众人高声道：“顾大人已将这局棋解了，楚某自将奉上这些天赌局所得

。多谢各位捧场！”

众人愕然之后随即个个面带了然之色，有大胆的人上前说恭喜，楚衍欣然接受。

顾青鸿站在棋盘之后望着楚衍的背影，心情竟莫名地忐忑起来。或许从这一刻起，他的心就要交出去，交给那个叫做楚衍

的家伙了。

阳光普照，林深鸟鸣。

第九章（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楚衍以游山的名义带着顾青鸿把西山上上下下转了个遍，欣赏美景的同时外加趁人不见对顾青鸿占占便

宜。

他发现抛弃了那副冷面孔的顾青鸿竟是出乎意料的可爱，对他不时做出的暧昧小动作只脸红一红，不仅不怒目相向，反而

若有若无地配合。

无人处牵牵手，贴近了说一两句话，坐在嶙峋山石边俯视山下，尽管没多少树木可看，却有斯人秀色可餐。

一只小松鼠从脚边飞速窜过，楚衍手贱地想去捉它，连尾巴都没逮到，反而被地上不知名的植物划破了手。

顾青鸿一边嗤笑他一边拉他去找溪流，将流着血的手指按进水流里，涮了涮拿出来以后丢了块手绢给他。

楚衍对这等关怀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理所当然掏出自己的手绢来包了手指，把顾青鸿那块揣到怀里。

顾青鸿撇过头，只当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