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来,落叶沙沙响,让林景贤没来由地打个寒颤。
好像是为了甩掉脑海里的念头,他加快步子。
快要走到拐角的时候,眼前忽然无声无息地多出来一个黑影。
“!”
林景贤被吓得倒退一步。
那人不耐烦地道:“别叫!”及时制止了他未出口的惊叫声。
林景贤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来人的模样,脸上惊讶褪去,换上了复杂的表情:“你……你怎么来了。”
“主子让我来的。”那人平板道,“主子让我给你提个醒,你最近做的很好,只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林景贤两手不自觉地搅在一起,低声道:“我当然不会忘记。”
“你第一次办事,总要处处小心。”
“我知道了。”林景贤低着头应道。
那人还待再说什么,忽听后面一阵响动,于云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不知急着去哪,一溜烟就不见了影子。
再回头看,刚才那人也不见了。
风吹动庭院内的花草,但不知是不是大部分菊花都被他弄死了的缘故……林景贤再嗅不到初来时菊花的芬芳。
虽然困难重重,但西卫第一巧匠于绩还是很快又设计出了一种东西,叫做槽车。
此物正是钻研了九牛二虎弩的弱点才发明出来的。九牛二虎弩虽功力强劲,但箭一旦离弦就只能走直线,不能拐弯,不能
居高临下,不能左右突袭。因此于绩利用战壕的原理设计出了这样一种兵备,正是弩箭的天然克星。
“说白了,这东西只是个放大了盾牌。”于绩把图样指给林景贤,“把单个的盾牌加宽加厚,做成战车的模样。下面装上
轮子,人躲在战车之后,后面再有军士推动前进。”
“槽车是可攻可守的兵备。前端装上巨大的石块,可用来撞开城门,兵士们在车上既可防备弩箭,又可利用弓箭反击。”
林景贤表示异议:“师父,这种槽车岂不是要耗费很多材料。”
能撞开城门的庞然大物,当然不是轻易做成的。以武经阁的状况,只做九牛二虎弩就搞出那么多事故来,再弄什么槽车,
必定不会成功。
“是啊。”于绩点头,“所以我只是画出来看看罢了。”
林景贤噎了噎,脸上摆出一个囧字。
“青鸿说,国贫民弱,武备难兴,说得一点都不错。”于绩把图纸丢回桌上,“小林,你说说,洛国太子现在在想些什么
呢?”
“……徒弟不知。”
“怕什么,怎么想的怎么说。”于绩对他吱吱呜呜的回答表示不满,“你不说我说,他无非想的是如何把西卫和下稷灭掉
,一统天下罢了。”
“可我们呢,我们想的却是如何能不被洛国灭掉,多活上几年,多过上几年得过且过的日子。”
“这就是志趣不同,是两国的差异所在,呵。”
从来没见过于绩这么认真过。他平时总是很随意,很轻松,除了看书就是画图样,要么就是在锻造房里和匠人们说说笑笑
,指点匠人们的活计。林景贤自从拜师以来,只见过他和颜悦色开怀大笑,从没见过他语调深沉,半是自嘲,半是颓唐。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
“你听听这座城,它是活生生的。”于绩站起来推开窗户。外面街道上喧嚷的声音可以被屋里听见。一阵唢呐声和锣鼓声
传来,似乎是娶亲的队伍,从远处欢呼而来,又走向远处,声音渐弱。
“我近来偶尔想,这座城百年之后,是否便会成为洛国的一个郡,或者,干脆成为废墟,湮灭不见。”
沉默,还是沉默。于绩的背影立在窗口,唢呐声似是从他的侧面飘进来,却形成了一种飘渺又伤感的氛围,笼罩了整个房
间。
这个时刻更鲜明地注意到于绩不年轻了。背影不像年轻人那样挺拔如枪,微微有点佝偻。声音也略带喑哑而不清亮。头发
虽然大部分是黑的,却也能见到星星点点的白色。
尽管他还没到三十岁。
半天得不到答话,于绩泄气地回过头:“你小子傻了?就不会接着师父的话安慰两句么?”
“啊?啊……”林景贤勉强笑了笑,头低垂下去,望着脚下的地面,眼神飘忽。
第十章(下)
洗研觉得他在顾府里快要干不下去了。
楚衍与大人双宿双飞,好得如胶似漆,腻歪得他牙根直酸。
出府进府都要搂搂抱抱,吃个饭也要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楚衍没事就吟两首酸诗,而大人居然还跟他唱和!
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个楚衍俨然当自己是府里的另一个主子。以前大人白天去上朝,洗研不能跟去,自然便清闲得没事可做
。现在倒好,楚衍每天和他一样无所事事,却偏偏见不得他无所事事,要么指使他收拾大人的书房卧房,要么又指使他端
茶倒水磨墨铺纸。
洗研本来就看楚衍不顺眼,再加上工作翻倍,越发不顺心。
于是此日傍晚,秋风萧瑟,洗研蹲在路边的花丛里揪菊花瓣:“不干了,继续干,不干了,继续干,不干了……”
正扯着,眼前路过一个高大的人影。
洗研敏感地抬头一看,果然,过去的人正是石榴。
“喂……”洗研唤。
石榴听见了,却没当是叫他,继续走。
“喂,石榴!”
石榴回头看了半天,才瞅见蹲在地上的洗研。洗研本就矮,缩成一团更显矮小,让石榴又想到那三个字:小屁孩。
“是你啊,叫我干什么?”
“我,”洗研嗫嚅,“呃,我只是想问问你要去哪。”
石榴打量了洗研一会儿,了然地点头:“你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洗研没答话,算是默认了。
“因为我们公子和你们大人在一起了,你不高兴?”
洗研还没答话。何止是在一起啊,那两位现在正在府里卿卿我我唧唧歪歪呢。
“呵呵……还真是小屁孩啊……”
洗研炸毛:“你才是小屁孩!”蹦起来就往回走。
石榴说错了话,连忙补过:“哎,开个玩笑别生气啊。你要是无聊,咱们一块去逛夜市吧?”
洗研表示不屑:“夜市有什么可逛的。”但一边说着一边还是转回来,跟在了石榴后面。
夜市的确没什么可逛的。两人在一群人里挤来挤去,看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饰物,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古董,还有莫名其妙的
跌打损伤药和壮阳药。挤了一身汗,洗研什么好玩的都没看出来,回头看石榴,倒是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的模样。
他找了棵树往那一靠:“唉哟,和你一起出来真没意思,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又不好玩,回去了又得被大人训。”
石榴自尊心很受伤,他明明逛得很高兴啊,他喜欢这种人来人往的热闹,为什么洗研却看不上。
突然看见前面有杂耍班子,忙道:“走走,去看看那个。”
洗研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杂耍班子无非也就是那些玩意儿,洗研常年生活在京师,对这些东西都看得多了,早没了新鲜感。看那人耍了一通棍棒拳
脚,又表演吞火,把火从口中吞下又吐出。石榴在旁啧啧大赞,使劲拍手,洗研撇了撇嘴,心中下了两个字结论:土冒。
“喂,石榴!”周围的人声太过嘈杂,洗研叫了石榴半天没得到回应,不得不用力扒住他的肩膀冲着他喊。
“干啥?”石榴也大声回他。
“你是哪的人啊?”
“啊?临……都林的!”
“都林?没听说过。”洗研咕哝了一声,果然是个小地方,他都没听过的。
鉴于围观百姓对表演反应热烈,杂耍人表示要加一个新鲜刺激的节目:蒙眼发飞刀。
所谓蒙眼发飞刀,就是找个观众来四肢大张站在一块木板前面,杂耍人蒙上眼睛,一口气发射出六把飞刀,穿过人周围的
木板却伤不到人分毫。
很老套的表演,但每次都会成功调动观众的情绪,在叫观众上来参加表演的时候,观众们你推我搡,互相嘲笑着,却都不
愿上去做那个危险的试验品。
石榴看旁边的洗研一脸不耐烦,忽然生了恶作剧的心思,一把抓住他就喊:“我愿意!”接着用力一推,把洗研推向人群
中央。
洗研懵里懵懂地被推进去,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杂耍者一边高叫着“谢谢这位小哥!”,一边不
由分说就把洗研拉到木板前头,胳膊架起来腿分开,摆成个“大”字型。
“喂……”虽是莫名其妙的被推上来,但到这地步洗研也不好意思再跑下去,只得泄愤般恶狠狠地瞪了石榴一眼。
石榴躲人群中,幸灾乐祸地一咧嘴。
杂耍者掏出一块红布条,自己把眼睛蒙上,然后伸手一摸,从挎兜里摸出了六把小刀,明晃晃地一摇。
洗研眼角瞄着那刀子,有点发憷,为了缓解紧张又恶狠狠地瞪了石榴一眼。
杂耍者先转了几圈,拱手说了些场面话,越发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大家的情绪更为高涨。观众们拍着手高声起哄,洗研却
更紧张了,只死死地盯着那人手里的刀子。
杂耍者估摸着差不多,摆好了姿势,高喊了一声:“瞧咧!”
有伴当在洗研旁边“咣”地一敲锣,又把洗研吓得一激灵。
杂耍者顺着声音一听,手上刀子一晃,六把刀就要同时出手。
却不想这时从人群里钻出好几个小孩子来,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接连撞在杂耍者身上。
刀在瞬间失了准头,斜斜飞出。
“嗤——”
洗研眼见着一把刀子向着他鼻子尖冲来,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紧紧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在印象中好像很漫长,所有人的尖叫声,惊呼声,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朵里,最清楚的是那把刀子冲着他一直飞
过来的景象,刀尖在视野里放大,历历可怖。
洗研全身僵硬,下意识地等着刀子扎入他的鼻尖,就此魂归地府的那一刻。
等了很久也没有预料中的一刀穿鼻,洗研迟疑地睁开眼睛,却见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片刻后转过身来,手里攥着四把
刀。
“咚咚”。还有两把刀扎入他身侧的木板之中,虽距本来的目标偏离了不少,却没伤到他。
石榴转过脸来,急问:“没事吧?”
在洗研看来,那一瞬间,便是刀子的尖端变成了石榴看似成熟,实则年轻的脸。
周围的观众们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叹息声、惊叫声、念佛声此起彼伏,那杂耍者一把扯下脸上蒙的红布条,一叠声问
:“小哥你没伤到吧?”
洗研木木地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长出一口气。
来了这么一场意外,洗研蔫了很多。石榴拉着惊魂初定的小毛孩赶忙离开这地方,走到没人的僻静处。
“喂,对不起啊,你别生气。”石榴觑着洗研的脸色道。
洗研定了半天神,缓过脸来,没好气地道:“对不起个大头鬼啊,我这条小命差点没了。”
石榴见他骂自己,反而放心了,陪着笑道:“是是,小爷我错了。你看那头有船,咱坐上船散散心,就当是我赔罪行不行
?”
洗研斜着眼睨他:“你不是想把我推水里去吧?”
“哪能哪能。”石榴扯着他往岸边停泊的船只那里走,“来吧,难得来玩,总要玩高兴才对。”
永安河的水道不长,两岸也没什么旖旎的景色,但坐在船上看灯火,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多了几分浪漫来。
对岸青楼里有姑娘们在唱歌,满篇都是“芙蓉帐暖度春宵”一类的词儿,听得洗研撇嘴,石榴咋舌。
洗研突然道:“石榴,你会武功?”刚才要不是石榴身手敏捷,他就要被刀子扎出四个透明窟窿了。这么想来这家伙也算
救了他一命。
“恩?……啊,是会一点。”
“会武功啊。”洗研心里冒出了个想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石榴,呵呵阴笑,笑了之后又打量。
石榴被他看得发毛,警惕地道:“你想干啥?”
“我看你的武功比那耍杂耍的好多了。你要是干那个,肯定比他挣得多。”洗研冒出了个主意,“不如这样,咱俩都别给
人家做奴才了,出来干杂耍,你卖艺,我收钱。”
石榴听他居然在谋划这个,忙不迭摇头:“不行不行,我是要一直跟着公子的。”
“为什么啊?楚衍给你的钱多?”
“呃,也不是。但公子对我很好,我不能背叛他。”
“你个榆木疙瘩脑袋。谁让你背叛他了,就是不干了嘛。你又不是卖给他的。”洗研纠正他的思想,“我们大人对我也很
好,不过我这两天想着,要是不用伺候别人,我兴许过得更好。”
“咱们一块干吧,你准头好肯定没意外,我天天给你做搭档,表演蒙眼射飞刀。”洗研这时候又忘了怕了,兴致勃勃地构
想。
石榴还是一直摇头,不能认同他这个异想天开的决定。洗研还待继续劝说,石榴突然指着前面迎面而来的船:“哎,你看
那像不像公子和顾大人?”
“他俩刚才还在府里腻歪呢,现在又出来了?”洗研抻着身子扒着船沿使劲瞧,这时那船已经向这边驶来,船上坐的两人
,一青衣一白袍,果然是楚衍和顾青鸿。
船与他们擦身而过,楚衍也看到了这边船上,见是石榴和洗研两人,微一颔首,面色在昏暗中看不清楚。顾青鸿则正抬臂
指点着什么,背对着他们,散发低垂,白衣如月。
一瞬间云开月明,光华满江,随即乌云重新飘来掩盖了天空,一切又变得朦胧不清。
洗研看清了是楚衍,便连忙缩回身子,等船过去了才小声道:“喂,他没听见咱们说要不干了吧……”
石榴却没回他的话,看着楚衍那船,不知走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