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鸿还是没有用脚而是用手推开门,走了进去。用脚踹门不是斯文人应做的事情。而之所以会走进来,是因为他想确认
一下楚衍有没有病死而已。如果只是因为他的负气就送掉一条人命,他会愧疚不安的。
推开门,视线便飘到床上。楚衍闭着眼躺在那里沉睡,面孔掩盖在床帐的阴影中,一半明亮另一半暗淡。
屋子里飘着药味,也飘着那另一个人的气息,昭示着有人入住,有人存在。尽管那个人现在睡得像死猪一样。
顾青鸿不知自己是受了什么蛊惑。他走过去,坐在了床边。然后,认真地注视着楚衍的脸。
楚衍的面孔现在看来已经很熟悉了。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张脸闯入了他的脑海,在头脑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又是从什么时
候起,楚衍除了缠着他这个人之外,已经可以影响他的情绪了?
他已经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拒绝,这个家伙为什么还不走开?他凭什么认为就一定会被接受?是因为喜欢么,因为有了喜
欢的名义,便会这样百折不挠?
目光探究一般地在那人脸上扫视,不知不觉地微微倾身向前,好像要从那张脸上看出一切问题的答案来。
这时候楚衍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楚衍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迎上那双眸子,凉而清澈,让他想到最上等的云子儿。
视线的纠缠迫近而猝不及防,清晰地看到对方眸子里的不知所措,楚衍伸手用力一拉,把他拉入怀里。
唇与唇随即交叠在一起,迎着因为惊诧而瞬间睁大的双眸,楚衍毫不犹豫地用舌头撬开唇齿,把舌尖探进去。
淡淡的桂花香味和苦涩的中药味在口中弥散开来,好像在昭示彼此的存在。进攻一方的舌尖不断深入,捕捉住因惊吓而退
后的另一方,灵巧地一卷带出来,之后轻轻吮吸。
“……”顾青鸿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猛地收回舌尖,接着狠狠咬了下去。
“嘶……”楚衍吃痛,终于推开他,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
“你!”顾青鸿狠狠地喘着气,怒目而视楚衍。本想抬手给他一巴掌,终究觉得太过失态,扭头就要走。
楚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顾青鸿挣了一下没挣动,却听楚衍道:“我这些天想了很久,你为什么会把我丢到牢房里去。”
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反而因此多了点沉稳的韵味。顾青鸿听他说到牢房,没来由地心里一滞,挣扎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是因为,你吃醋我那三天都在谢小裳家里,对么?”声音里带了该死的笑意。
“……胡说八道……”顾青鸿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蠢透了,居然会被这么一个混蛋气得浑身无力,连骂他都找不到语言。
看见楚衍还在拽着他的袖子,索性用力一扯,“撕拉”一声,衣袖上顿时被撕了个大口子。
楚衍仍旧笑:“我听说董贤曾枕汉哀帝衣袖而眠,哀帝不忍惊动,抽刀断袖。青鸿对楚某的情谊真是深厚啊……”
顾青鸿怒道:“闭嘴!”决定再不听楚衍说一个字,起身就往外走。
没走出两步,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承认对我有好感就那么难么?”
顾青鸿脚步不停,继续往外走,这时听到又一句话:“或许我知道震慑洛国使者的办法呢。”
注:“云子”是一种上好的围棋棋子。
第五章(上)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的?”顾青鸿回头,目光瞬间冰冷地扫向楚衍。
“因为我关心你,就会打听一切和你有关的事嘛。”楚衍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笑呵呵地道,“别那么防贼似的看我,或许
我可以帮上忙呢。”
顾青鸿仍是一脸警惕,楚衍拍了拍床边笑道:“坐下坐下,你先听我说完再生气也不迟啊。”
顾青鸿从楚衍屋里出来的时候,还在感叹楚衍是怎么想到这个鬼点子的。
走廊里的风吹来,觉得袖子有些异样。一手去摸着了撕裂的口子,这才忽然忆起刚才那一番争执。随即想到被楚衍强行索
取的那个吻,脸上又阴沉下来。这个混蛋……以后还是干脆不要理他才好。
两天之后,皇帝再度召见洛国使臣。
在谈及正事之前,皇帝先邀请使者观赏一场“表演”。
使者与皇帝同时登上皇宫一侧筑建的高台,居高临下地望去。这时下面的广场上推过来一架奇形怪状的机器,样子好像是
弩箭,又似比普通弩箭机高大很多。
顾青鸿在两人身边,介绍道:“这是武经阁最新制作的三弓床弩,正要呈给陛下过目的,陛下说使者难得到西卫国一次,
便请您一同观看。”
新的弩机经过于绩和林景贤的改良,上面已可以同时安装三张弩机。顾青鸿擅自给这种弩机起了个学名叫三弓床弩,九牛
二虎弩那个名字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不便说出来的……
不等使臣答话,顾青鸿便回身向楼下挥了挥手。
下面广场上指挥的是于绩,右脚还是有点跛,一瘸一拐的样子颇有点滑稽。但司造大人的威严仍在,煞有介事地吆喝着八
个壮汉在弩机旁站好。
高台上的众人齐齐探头,聚精会神地向下看去。
黝黑的弩机在阳光下反射油亮的光。
“开弓——”于绩喝道。
八个壮汉一起用力拉动弩机上的撬臂,鼓起的肌肉显示他们用出了多少力气。
“瞄准——”
一个壮汉迅速旋转着弩机上一个圆形的筒子,调整着方位。
“射!”
八名壮汉齐齐一松手,十支弩箭顿时呼啸着从弩机上窜出。
使者伸长脖子去看,却忽然被阳光晃了晃眼睛。就在眼前一花的功夫,十支弩箭已经全部射完,一直冲出三百步仍未停止
,狠狠地打入远远高挂的牛皮之中。
使者脸上轻蔑的笑意僵硬住。
便有侍卫跑向那悬挂的牛皮,解下来抱在怀中,然后有人骑快马跑来,一路将牛皮送到皇帝所在的高台上。
身边的太监接过来举给皇上过目。皇帝看到那上面密密麻麻插着十支弩箭,每支都钉透了十二层牛皮,从牛皮底部露出尖
端来,看起来狰狞可怖。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太监又捧给使者看,那使者看了半晌,面上已带了敬畏之色,却硬撑着场面,只哈哈笑了两句:“好
,贵国武备强横,果然名不虚传。”
话虽这么说,心中着实震惊。他对弩箭也有了解,洛国一般弩机的射程不过二百步,且二百步之外便力竭而坠。西卫国这
种三弓床弩竟然可以射出三百步还力道不衰,更能穿透十二层牛皮,这份威力已不仅是强大,而是恐怖了。
顾青鸿还在旁边说道:“陛下,三弓床弩射出的弩箭可以直接打入城墙,可作为将士们攻城时的踏脚。臣等还想在弩机下
安装铁车,增强移动的速度。并将大规模制造这种弩机,配备给军队。”
旁边的大胡子杨瑁神采奕奕地插话道:“陛下,臣以为有了此种弩机,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弓箭营,战场上定能让敌人闻风
丧胆!”
皇帝心情大好,点头道:“准奏,此事由杨将军你来安排。”
使臣的脸色更不好看。
洛国向来以骑兵营闻名,而弩箭天然便是骑兵的克星。这种三弓床弩,只一台威力就如此惊人,倘若真组建起一个弓箭营
来,战场上一排弓箭射去,洛国的骑兵岂不就要七零八落?
明知对方是故意示威,事到临头却不得不被慑服。使者再开口时语气谦和了不少,笑道:“皇帝陛下,新武器也看过了,
现在来谈谈联姻的事如何?”
皇帝点头,这时想起顾青鸿的建议,硬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恩,朕愿将清宁公主许配给贵国太子,不知使臣
以为怎样?”
使臣一愣,摇头道:“臣是来为我国皇帝陛下求亲,并非为太子而来。”
旁边顾青鸿不慌不忙地道:“使臣还请三思。我听闻贵国太子并未立妃,而且与公主年貌相当。这门亲事更般配,也不会
惹人非议。”
“何况,”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贵国皇帝向来与我们陛下平辈论交,若是他娶了公主,说出去怕也不太好听吧?”
群臣们难得与他同心,立刻起哄般地议论起来。
使者再想发作又没底气,铁青了脸半晌才道:“此事我要回去禀告我们陛下,才能决断。”
皇帝得意之极,又怕他当真翻脸,连忙讨好般地道:“若贵国答复,朕自会派人将公主送入贵国。使臣回国之前也请告知
,朕好为使臣置酒送行。”
使臣板着脸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青鸿!没想到你那个主意还真管用啊!”顾青鸿刚下了楼,一直在下面的于绩便一步一颠地小跑着过来,笑逐颜开道。
顾青鸿见他还要大着嗓门还要继续说,连忙一打眼色,示意他回头再说。
于绩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实在抑制不住兴奋之情,觑了觑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居然真的蒙混过关了,有你的。”
看似庞大的弩机其实是个空壳。八名壮汉都是事先找好的心腹之人,样子摆得十足,其实都是做戏。而于绩预先派林景贤
上了离那楼不远的另一座高台,缩在角落里,拿着一面大镜子,掐准了发射的一瞬间把镜子反射的阳光晃到使者的脸上,
正好让他错过了弩箭腾空的时间。
至于弩箭能钉透十二层牛皮,当然也是事先预备好的。发射出的箭到一百步的时候就已经落地,只是由于离楼上远,又有
林景贤动了手脚,成功将使者糊弄了过去。
周围的武将也有眼尖的,看出些端倪,却当然不肯揭穿他们。
“听说那个使者脸都绿了,哈哈。”于绩笑道,“总算可给了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我们西卫也不是好对付的。”
面对于绩的啧啧称赞,顾青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实情道:“那办法不是我想的,是楚衍。”
“楚衍?”于绩愣了愣,随即笑道,“你们两个和好了?”
“……”顾青鸿瞅了于绩一眼,这次竟没反驳,只是说道:“你还是赶快搞个真品出来,别让那使臣发现真相。”
于绩笑道:“你放心吧,我已让他们日夜赶工了。”
顾青鸿点头,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座弩机,心中突然觉得,楚衍或许也不是那么讨厌……
不,就冲他对自己的无礼行为,此人也可谓是讨厌至极了!
顾青鸿晚上回家,一转过走廊,就见某人坐在拐角的凉亭里,悠然自得地品茶吃点心。
他立刻皱起了眉头,无奈楚衍选的地方正是去他书房卧室的必经之路,躲不开又绕不过。
他怔了片刻,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经过楚衍身边,他全身都紧绷起来。本已做好了应付楚衍的话语或是不轨行动的准备,却不想,楚衍老老实实地没有任何
动静。
均匀的步伐穿过亭子来到另一头,顾青鸿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诧异和好奇,回头望去。
却正好和楚衍含笑的眼光对上,原来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他。
四目相视,顾青鸿顿时产生一种心事被人窥破的窘迫,却听楚衍笑意盎然道:“朝议辛苦了。不告诉我今天朝会的结果么
?”
顾青鸿想到这人毕竟是帮了他的忙,若不道谢未免失礼。所以纵使心中万般不情愿,还是开口说道:“很顺利。谢谢你出
的主意。”
楚衍满意地将扇子一合,还不算完:“那么,青鸿要如何答谢我呢?”
“答谢?”
“是啊,我也算帮了你的大忙,索要点谢礼也不为过吧?”楚衍说话间站起身,贴近顾青鸿身侧,在他耳边吹气道,“青
鸿当然不会是知恩不报的人吧?”
热气在耳畔拂过,吹得肌肤微微颤栗。顾青鸿警惕地退后一步,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问道:“你要什么谢礼?”
“我要的当然是……”楚衍再进一步,顾青鸿立刻再退一步,后背撞在走廊的红漆柱子上。正要出声警告,楚衍“噗”地
笑了,说道:“真把我当成登徒子了?我要的答谢不过是——和我对弈一局而已。”
“对弈?”
“是啊,对弈一局。”楚衍又退回亭子的石墩上坐下,拈起桌上一块桂花糕添进口里,“这么简单的要求,你不会不答应
咯?”
楚衍所选的亭子本就安置着一处棋桌,顾青鸿坐下的时候才发现桌上布了局残棋,仔细看去却不是名家棋谱。
“这是……你自己下的?”
楚衍很随意地将棋局乱掉,把棋子一一捡回盒里:“恩。我左手和右手下。习惯了。”
顾青鸿有点意外地注目于他。
是怎样的寂寞,才会让一个人习惯于自己和自己对弈?
看楚衍娴熟地拈起白子示意让自己执黑先行,顾青鸿对这盘棋忽然升起了些兴致。
第五章(下)
晚霞洒满了整个庭院,亭子斜对角可见那棵桂树,是丹桂,火红的花开满了枝头,远远望去宛如红云。
月白色常服的顾青鸿和玄色袍子的楚衍对坐,影像分明一如棋盘上的黑白子。
落子。
两人的布局都显得中规中矩,然而下了几手看清楚对方的棋力之后,便不再试探,很快便杀入中盘,短兵相接。
周围一片宁静,棋盘上却风起云涌。
别人对弈都讲究聚精会神,一心不二用。楚衍却是个不安分的主,从下棋开始他的眼光就没几次在棋盘上。不是看顾青鸿
,就是看院子里的风景,再就是继续看顾青鸿。
见顾青鸿神情专注,丝毫不受他的影响。楚衍索性借此机会大饱眼福,目光从顾青鸿头上的发簪来到光洁的额头,然后细
细地观察着那黑密的眉毛,低垂的长睫,偷偷在心里数着睫毛的数目。然后再来到睫毛下掩盖的瞳仁,再望下面看是挺直
的鼻梁和紧紧抿着的唇,白皙光滑的脖颈向下埋入衣领之中,布料较薄的领口勾勒出一脚锁骨的形状,可惜再看不到之后
的风景。
顾青鸿偶然抬头,看见他色迷迷的表情,顿时气得眯起眼睛,楚衍不等他说话立刻将眼光转向棋盘,做聚精会神状。
草沫和不知名的落叶随着风缓缓地卷过地面,有几片飘上这座小亭,沾上两人的袍角。轮到顾青鸿着子的时候,楚衍探手
替他将落叶拂去。
衣角略带粗糙的触感随即被棋子的光润代替,楚衍扫了扫顾青鸿落子的地方,拈白子点在另一角。
顾青鸿偏着头思索。头发从肩上滑落,分两侧垂下。探身的时候有几缕扫过棋盘,乌黑的头发与乌黑的棋子,一同在夕阳
的斜照下闪亮。
楚衍眼里波光荡漾,心情也一并荡漾起来。一手摸着棋子,指腹来回摩挲着,想象这棋子便是那几缕头发。
顾青鸿片刻后再着子,倾身向前,把棋子落在楚衍一侧,目标是围他腹地的一条大龙。伸手时习惯性地用左手拢起右手袍
袖,以免弄乱了棋局。
楚衍听到棋子落上棋盘的声音才停止了臆想,瞥眼又见到衣袖翩然从眼前拂过,又是好一阵出神。半天才侧脸看了看那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