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位置,默默思索片刻,食指夹住一枚黑子,落在另一角上。
顾青鸿顺着他白子的方位看了一眼,便惊讶地抬起头来。楚衍竟完全放弃了那一大片白棋,转攻另一片。
楚衍感到他注视自己,抬头摆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顾青鸿无所谓地闪了闪目光,垂首继续观察棋局。
洗研很郁闷地发现自家大人和某人又坐在了一起,而且居然气氛和平地在下围棋。
洗研一向很讨厌楚衍,这是出于非常朴素的护主情结。这个楚衍吊儿郎当还满腹花花肠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他们大人
是何等人物,怎能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腹诽归腹诽,洗研还是不敢对着自家大人指手画脚的,特别是大人最喜欢下棋,他若扰了棋局,大人一定会不高兴,没准
会把他骂出来。
但是洗研站在院子另一头张望了那个小亭子半天,还是忍不住想上前去。哪怕站在大人后面壮胆示威也是好的。当然,这
绝不意味着他认为大人就斗不过那个姓楚的,绝不是。
洗研想到这里,赶快跑回屋子里泡了两杯茶,想了想,又跑到厨房去,找了两大块生姜回来投入一个茶杯里。哼哼地一撇
嘴,他知道楚衍讨厌姜的味道,因为每次给他送姜茶去他都皱成一张苦瓜脸。
然后将两杯茶放到托盘里,两手捧着,快步往小凉亭里跑。
“大人,请用茶。”洗研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要把两杯茶往上端。
顾青鸿头也不抬地恩了一声,眼光还在棋局上流连。楚衍却闻声抬头,看是洗研送茶,眼里的光闪了闪。
洗研正眼不看他一下,将没放姜的茶杯端下来要往顾青鸿那边放。哪知楚衍一伸手,轻轻巧巧地夺了过来,口中还笑道:
“多谢。”
洗研一愣,咬牙切齿地道:“那是给我们大人的,你抢什么。”
说话的功夫楚衍已经把茶送到口边啜了一口,瞥了瞥顾青鸿只顾看棋局没理会,故作诧异地对洗研道:“哦?我以为敬茶
应先敬客的。”
“你……”洗研气得冒烟,楚衍已沾过唇的茶水又不能夺过来再给大人。只得恨声道:“茶凉了,我再去换一杯。”
顾青鸿这时将一枚黑子落在局上,顺口道:“刚沏的怎么会凉,放下吧。”
洗研无奈,只得把茶水放下,心里把楚衍骂了一百遍。
他侍立在顾青鸿背后,正好可以俯视到整个棋局。见黑白子杂错密布,已经占了大半个棋盘。
洗研对围棋也略懂一些,看出黑棋占据腹地,势态沉稳,白棋打外围,却以险取胜,牢牢控制住几个棋眼,让黑棋难以活
透。粗粗看去,各有各的好处,谁也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这一局已经下到官子阶段。看起来他们棋力相当,所争的不过是一子半子的胜负。
洗研纵使看楚衍一万个不顺眼,此时也不得不暗暗服气。顾青鸿号称国手,能与他下到这种程度,楚衍的棋自然也是极好
的。
一时金乌沉地,暮色深沉。想辨认棋盘上的棋子吃力起来。洗研看得眼睛发痛,两人的棋也终于下完了。
顾青鸿看着棋盘在心中默算片刻,还未开口,就听得楚衍道:“你赢了。”
“半子之差而已。”顾青鸿道。
静了一刻,顾青鸿抬头注视着对方昏暗下来的轮廓:“你很喜欢冒险。”
楚衍落子很少遵循套路,奇招迭出,多次杀得他措手不及。然而正因为喜欢冒险,有些棋路不够深思熟虑,才会又给了顾
青鸿翻盘的机会。
“那该叫不拘一格,机敏善变才对。”楚衍倒是大言不惭。
顾青鸿对这话只是一耸肩,不予置评。
这时才想起伸手拿旁边的茶杯。茶水刚一入口就觉得味道不对,怔了一怔去看洗研,洗研连忙偏头望天。
再扫了楚衍一眼,见他正对着洗研坏笑,还招摇一般地将手中的茶碗盖晃了晃。
洗研磨牙。
“怎样,棋逢对手的感觉不错吧?”
顾青鸿不答。不可否认这盘棋下得很过瘾。很久都没有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但是楚衍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让人实在
不想夸赞他……
“所以,我以后每天都和你对弈一局,直到天荒地老,如何?”楚衍不分时间地点地肉麻。正收拾棋盘的洗研一哆嗦,差
点摔了棋盒。
“……”
怪不得要和他对弈,原来是想蹭在府里不走!
本来还算和谐的气氛因为楚衍一句话土崩瓦解。顾青鸿五指握成了个拳头,默念要冷静,要习惯这位的狗皮膏药属性。
冷静一刻,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你病好了就请搬出去吧。”
“哎,你怎么还是如此冷漠无情。”楚衍以嚎叫的姿态哀叹一声。
叹到一半,突然掩口咳嗽起来。
看他咳得厉害,顾青鸿这才想起这个讨厌的狗皮膏药现在是个病号,而且还是很严重的伤寒病号。忍不住皱着眉头道:“
入夜了风大,赶快回屋里去。”
旁边的洗研张大了嘴巴。他没听错吧,大人居然在关心这个混蛋楚衍?
楚衍好不容易掩住咳嗽,眉眼弯弯,还是一贯的得寸进尺:“多蒙关心,不过我现在腿都是软的,站不起来啊……”
顾青鸿起身甩袖而去,丢下一句话:“洗研,扶他进屋去。”
洗研对着楚衍瞪眼,楚衍立刻正容低声:“不敢劳烦,我自己走得动,我自己走回去好了……”
顾青鸿转过回廊,还能听见身后楚衍大惊小怪地哎哟嗨哟叫着,不知被洗研怎么虐待了。停住脚步凝神片刻,竟有一丝笑
意爬上嘴角。
他想,一会应该叫洗研再煮点姜茶送过去。那家伙不爱喝也不行。
第六章(上)
顾青鸿与楚衍下棋的时候,于绩正在家里与和林景贤举杯庆祝。
于云看林景贤一万个不顺眼,本不愿给他们弄饭吃,可想了想不然两人就会如上次一样跑到外面去吃,把她彻底撇在一边
,更不称她的意。所以还是撅着嘴给两人弄酒弄肉,摆了一桌庆功宴席。
三人围坐在桌边,于绩和林景贤两人讨论着“九牛二虎弩”和种种新鲜兵器,又说之后要攻克哪些技术难题,说得热火朝
天,顾不上于云。于云嘟着嘴坐在一旁,赌气似的拿筷子戳鸡腿。
过了一大会儿于绩终于注意到她,还有那只被戳得坑坑洼洼全是白点的鸡腿:“云儿,要吃就吃,看你戳得跟老鼠啃过似
的。”
于云赌气的把鸡腿拨到一边:“我才不吃鸡腿,我要吃鸡翅!”
“好好,吃鸡翅。”于绩连忙夹了个鸡翅放到她碗里,转筷子又夹了另一个给林景贤,“小林你也吃。”
于云一看更气:“我要吃两个!”
林景贤也算有眼力价,连忙恭恭敬敬把自己的鸡翅也夹到于云碗里。
“哼。”于云扭头,“你都夹过了,我才不吃呢。”
于绩尴尬地板起脸来:“云儿,别闹。
“哼。”于云撇着嘴,继续拿筷子戳着碗里的东西。
林景贤讨好地道:“小师妹喜欢吃鸡翅,我明天去买全福楼的烤鸡翅来给你吃可好?”
“要你假惺惺……”于云嘟囔着,不过想到全福楼的鸡翅,心中还是动摇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就小了。
“好了。”于绩及时岔开话题,端起酒杯对林景贤道,“小林,为师敬你一杯。你在弩机上装多弓的设想很好,帮为师解
决了个大难题。好好干,等来年通过会试进入武经阁,我这个位子少不得是你来继承的。”
“谢谢师父栽培!”林景贤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举杯一饮而尽。
饮干了酒,林景贤连忙给于绩和自己满上,又帮于绩夹菜。然后举杯回敬道:“景贤也敬师父一杯。我以前虽有心做这个
行当,却总是遇不到行家,全靠自己摸索。若不是遇到师父,我还不知要在黑胡同里走多少时候。师父对我的大恩大德,
我这辈子也不敢忘记!”
于云在旁很不合时宜地“嘁”了一声。
俩人都装作没听见,于绩笑道:“你天赋非凡,所缺的不过是经验罢了。等再过几年,怕是我也比不过你呢。”
林景贤情真意切地道:“师父过奖了。老实说遇到您之前,我还以为自己的手艺不错。还有点自得意满。可是现在我才发
现……该怎么说呢,真是大道无涯,学无止境。”
于绩笑道:“年轻人谦虚些是好事。不过咱们西卫国的武备名扬天下,可不是靠吹出来的。改天我亲自带你去武经阁里看
一圈,也可长长见识。”
“于——绩——”于云拖长着声音插话,“武经阁是机密之处,一般人不能进去——这不是你对我说的?”
于绩干咳一声:“云儿,你又不懂那些东西,进去干什么?”
“我不管,你就是偏心。”
两人被于云这个磨人精搅合,搞得师徒情深的戏码也演不起来。于绩尴尬地看了看林景贤,大手一挥:“罢了,这些事以
后再说,吃饭吃饭。”
楚衍在顾青鸿府上养病的日子很是悠哉。
他虽得了伤寒,病得不轻,却没有一点身为病人的自觉。除了睡觉时间,从不老实在床上躺着。穿得不多东晃西晃,还总
在院子里坐,一坐就半个时辰,存心吹风。
洗研深刻地看透了他的目的:“那个楚衍根本就不想病好,他就想一直在府上蹭着!”
顾青鸿晚上回家,总能看见楚衍站在门口迎接,见到顾青鸿进门就嘘寒问暖,俨然是这府里的一员。吃饭的时候纵使没他
的位置,他也厚着脸皮蹭进来,后来连府上的仆人也知道了,晚饭时要多备一副碗筷。
而每天晚上顾府的余兴活动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多彩。
譬如第一天晚上,顾青鸿正在窗下读书,忽听到一阵琴声,探头往窗外望,却是楚衍盘膝坐在丹桂下,很是投入地抚琴。
曲子是老掉牙的《凤求凰》,然而那人指尖悠然拂过桐木七丝,细碎的颤音随空气波动而来。风卷衣袖,花屑沾身。人闲
独倚,鸟倦驻听。好一个风流佳公子。
顾青鸿不动声色地一直听到一首曲子弹完,回手把窗关上。
第二天晚上,洗研来报告顾青鸿说楚衍要笔墨纸砚。顾青鸿很不客气地说了俩字:“不给。”
然而当晚顾青鸿经过长廊,却发现走廊的地面上写着长长的一行字: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情若连环,甚时是休。”
长廊上挂着一行灯笼,朦胧的红光从灯笼里透出,照射在那行字上,泛着红晕的反光。明明是最常见的词句,却在不经意
间闯入心墙。
顾青鸿迟疑地蹲下来摸了一摸,写字用的竟然是药的残渣。而且那字也非毛笔书写,似是以树枝画出。
字气韵有余而力道不足,是病弱之人所书。
顾青鸿垂眸望了很久,抬脚走过去。步履看似随意,却小心地避开了踩到每一个笔划。只留下洗研远远站在身后,目瞪口
呆。
第三天晚上,顾青鸿回到书房就发觉自己的书案上被人动过了。再一看,桌上放了一个卷轴。捡起展开,见上面工笔细描
画了一个人,月白的袍服,眉宇间带股冷意,正是自己。
背景是秋雨缠绵,灯火黄昏。远远还有座池塘,里面零星点着些衰颓的绿意,是残败的荷叶。颇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
味道。
问题是……自己旁边那个并肩而立拿着把扇子笑得满面春风的人是谁?!
顾青鸿咬着牙把卷轴丢回桌上。
楚衍这家伙,这算什么,才艺展示?琴棋书画都来一遭?
……虽然,他画得的确不错,形神毕肖。外面传言此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非虚妄。
顾青鸿立了半晌,还是又把卷轴拿起来,轻轻放在书架的最顶端。
顾青鸿扪心自问,对楚衍,他是连骂的心思都没了。尽管楚衍对他做过无礼的举动,他当时虽怒,过后也就算了。男人么
,难道能像姑娘家一样不依不饶?再说对着这么个厚脸皮,纵使骂他又能怎样?只怕会更让人气不得笑不得。
更不能否认,此人也算颇有魅力,甚至连无赖和厚脸皮,都成了他的魅力所在。
不能骂,不能撵,又不愿当真如他所说每日都和他对弈一局直到天荒地老。顾青鸿便采用了最简单的办法:躲。躲着楚衍
不见面。
无奈同住一座府里,纵使他足不出户,楚衍也有一千种办法彰显自己的存在。更过分的是即使顾青鸿去武经阁当值,也会
一天不差地收到楚衍送来的桂花糕,而且是大大方方地在盒子上附赠一首酸掉了牙的情诗,每次都看得于绩埋头闷笑。
一来二去,其他同僚也多有知道这事的。见到顾青鸿便没了平日的严肃,纵使不敢表面玩笑,转过身去就小声议论,窃笑
私语。
所以顾青鸿这些天每天都过得无比别扭,心中升起的懊恼也与日俱增。他想,自己当初一定是糊涂了,才会做出那种引狼
入室的事情来。
还有一个因为楚衍的到来而不高兴的自然是洗研了,不仅因为他看这个人不顺眼,还因为他得服侍这个看着不顺眼的人,
熬药送茶样样都是他的活。
然而连洗研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府里多了一个楚衍,明显多了人气。不要说大人的脸上多了以往难以见到的生动表情,就
连仆人们脚步也轻快得多,说话做事也不再那般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下。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顾府的气氛一直是这
样,也挺不错的。
当然,这些仍不能改变洗研对楚衍的讨厌,以及希望他赶快病好滚走的愿望!
这天晚上,洗研挑着灯笼端着药碗往楚衍那边走,嘴里还不满意地嘟囔:“自己到处乱跑不好好吃药,倒麻烦小爷我伺候
……”
今天那大夫来看了,说病人病情总是反复,大约是药量不足,要每天夜里再多煎一剂药。这个重任当然又落在了洗研身上
。
正抱怨着向目的房间走,盘算要用左脚还是右脚踹进门去。忽然看见窗户纸上透出一个人影,身形高大,不像是楚衍的模
样。
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人影,似是起身踱步,片刻后又坐了回去,看不见了。
有人来找楚衍?莫非他又在捣什么鬼?
洗研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屏住呼吸一小步一小步蹭到窗口,蹲下身,侧着耳朵向里头听。
听得里头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公子,你这招太冒险了,万一那些狱卒没有及时发现,弄成大病怎么办。”
楚衍的声音淡淡笑道:“石榴,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指手画脚了?”
“……是。属下知错。”
“好了,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多余的不要管。桂花糕还要继续送,我给你的诗用完了没有?”
“还剩一首。”
“哦,那我再写几首,你拿去,还照之前的样子附在盒子里。”
“是。”
过了一会,楚衍大约是写完了那几首诗,给了石榴,又叫他赶快回去莫要被人发觉。
外间的洗研蹲着身子斜贴着窗边,手里还得平托着那盘子,摆着如供佛一般的姿势,蹲了一会儿就手脚都发麻了,却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