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栏杆。
夏侯展第一次看到康远的时候,就是在御花园的沈香亭。
素色的白衣,宽大袍袖随风轻轻飘荡,披散下来的乌发流泻出动人的风情,铺满了淡薄瘦削的肩背。
头上挽着一根极为朴素的白玉簪,身形对于男子来说,显得有些纤细,他背对夏侯展,倚着栏杆正在和当朝的皇帝夏侯轩
说话。
夏侯展慢慢停了脚步。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民间男子这个年纪已有论及婚嫁的,他是皇子,不可能如此早婚,何况皇兄
夏侯轩也不会同意。但是鉴于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有了某些经验,所以夏侯轩也给弟弟安排了侍寝的宫婢,这种事情在
富贵之家,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
夏侯轩很宠爱这个弟弟,安排给夏侯展的侍寝婢子,无论是从容貌还是风华上来说,都可说是最上乘的,上乘到了什么地
步呢?就是如果这四个女子的家世如果稍微好一点的话,她们个个都有资格做贵妃。
不过夏侯展虽然只是个孩子,性格却远非其它孩童那样天真烂漫好奇心重。他在倍受宠爱的环境中长大,养成了说一不二
的性子,他看惯了宫廷里那些女人的勾心斗角,所以内心也有十分黑暗的一面,当太后避居佛宫不理世事之后,他就变得
更加孤僻,更加的喜怒无常。
夏侯轩国事繁忙,只知道把好东西往弟弟这里送,根本不知道他心目中最可爱的弟弟,已经慢慢变成了豺狼和狐狸再加一
只猎豹的综合体。
就像此刻,明明夏侯展看见康远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是心中一动,但他却慢慢的停了步子,将身形隐在树后,只以一双
有些阴鸷的眼盯着对方的背影看。
和康远说话的便是当今皇帝夏侯轩了,康远和他同年,才情出众,素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他为人温润如玉,从不张扬,
更不以才学炫耀压制他人,这一点和他那动不动就爱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老子很不一样,所以夏侯轩蛮喜欢这位相国公子
的。
最重要的是,早年夏侯轩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出外远游,结识了几位生死与共志趣相投的知己,康远的表弟康健就是其
中一个,因为这几层原因,所以夏侯轩有空就会召康远过来下下棋谈谈天,或者赏花观鱼弹琴作画。
远处匆匆有小太监赶过来,夏侯轩看了一眼,呵呵笑道:“得,朕这里又要忙了,行,你就回去吧,改天朕再召你来喝酒
,对了,你上次说想见识一下金线牡丹,正好前儿开花了,朕已经看过,的确是国色天香,反正这御花园里你熟,就自己
过去看吧。”
康远连忙躬身道:“臣不敢,此乃后宫重地,臣擅入已是不该,何况自便……”
一语未完,夏侯轩已经笑着挥挥手道:“好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最清楚,放眼天下,你这样的君子也找不到几个
了,去吧去吧,那花开的时候短,三天功夫也就没了,你今天错过了,再想看得等到明年。”
夏侯轩一边说着,知道康远十分守礼,就给他指派了一个太监陪着,康远直到恭送夏侯轩离开了沈香亭,这才转过身,慢
慢下了台阶。
夏侯展就那么远远的看着他。这个男人看背影有一种令人心动的魔力,然而转过身来,却非倾国之貌,只不过白皙面孔更
显端庄秀雅,倒也算是一个美男子,然而比起他的侍寝宫婢,却要差的远了。
但夏侯展还是死死的盯着康远看,这男人,一身的云淡风轻冰心玉骨。闲庭信步似的一步步走来,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
服。他嘴角边挂着淡淡的柔和的笑,那样平静的面容,让人恨不得能用一颗小石子打破,如同打破平静湖面那般,看看荡
漾涟漪的样子。
康远很快便走了过去,夏侯展和伺候的人都躲在树后,他并没有发现。
“你们都回去吧,不许跟着我。”夏侯展吩咐身边的人,见太监们战战兢兢的不动步子,他眉毛一拧,冷冷道:“再不离
了这里,回去就命人打断你们的腿。”一语未完,太监宫女们皆做鸟兽状散去,这个主子的乖戾,那是宫里出了名的啊。
“等等。小万子,你给我留下来。”夏侯展忽然叫住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比他大两岁,身量和他差不多,于是不由分说
把人家外面穿的太监服给扒了下来换上,将自己脱下的衣服往对方手中一塞,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
小万子捧着一摞华服欲哭无泪,心想:小王爷,前世你一定是个土匪,一定是的,所以到了这一世里,还不改这种土匪的
习气,呜呜呜……穿着中衣的小太监边走边在心里偷偷抱怨。
夏侯展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不过他向来是行动派,只凭自己的心意行事。略略一沉吟,便往开着金线牡丹的牡
丹园走去。
果然,走不多时,便看见了牡丹园,因为正值晌午,所以四周无人,只有康远一个人在那里细细的鉴赏,之前陪他的小太
监靠在牡丹亭中打盹儿。
夏侯展就静静的站在康远身后,对方以赞叹的眼神看花,他就以迷惑的眼神看人,之所以迷惑,是因为他实在不明白,自
己为什么要像个傻小子一样站在这里,晒着大太阳,只为了看一个男人。
不过迷惑归迷惑,夏侯小王爷仍是站的纹丝儿不动。过了半晌,大概康远是欣赏完了,想要转身离开吧,于是,一身小太
监服的夏侯展便猛然跳进了他的视线中。
轻呼一声,康远退了一步,他没想到身后竟然站着人,而且这个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是侍卫们常说的那种草原上的幼
狼,虽然他没有见过幼狼是什么样子,但这个孩子,确实在一瞬间就让他联想到了这种只是听说过的动物。
定了定神,看上去还是个少年,唉,小小年纪背井离乡的,被卖到了这个地方,也怪可怜的。康远想到这里,同情心立刻
泛滥,走上前给夏侯展整了整折在里面的衣襟,又帮他抻了抻衣角,温言道:“太阳怪大的,你年纪又小,站在这里当心
中了暑。”
他一边说着,见夏侯展还是倔强的不肯动,就又温和的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很精致的荷包,递给对方道:“呶,这里
有几颗糖果,给你吃吧,快回去,你孤身一人在这里,爹娘都在外面,若是中了暑,他们也会担心的啊。”
“他们不会担心的。”夏侯展忽然开口,也是,先皇早已驾崩,太后又常年礼佛,大家都只知道宠着他惯着他,谁会担心
他出事儿啊。
康远叹了口气,摸摸小夏侯展的额头,水润的明眸中是几缕怜悯的柔情。
然后他站起身,牵起夏侯展的小手,来到树荫下,微笑道:“爹娘送你来这里,也是无奈的,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
子,愿意把孩子送到这不得见面的宫中来,他们肯定是有难处,你别怨恨他们了,送你来这里,他们是比你还痛苦的啊。
”
夏侯展人小,眼睛却好使,眼看那边亭中的小太监坐起身来揉眼睛,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慌,唯恐被小太监认出身份
来,这个好看的男人会因为自己撒谎而不喜欢,于是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里,转身就跑了。
“哎……”康远也没想到这孩子突然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愣了一下,不禁摇头笑了笑,刚要转身,就见那少年忽
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一字一字道:“我会记住你的。”说完就又跑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直到消失。
小太监走过来,看了看康远望着的方向,揉着眼睛道:“康公子你看什么啊?金线牡丹在这边园子里呢。”
“不是,刚刚看见一个小公公,冒冒失失的跑了,我怕他摔着。”康远微笑着转回身来:“行了,金线牡丹我也看了,有
劳公公带路,咱们这就离开吧。”
小太监答应一声,领着康远穿花绕树来到前殿,然后目送他出了宫门,这才回来到夏侯轩那里复命,不提。
这件事康远很快就忘了,他是相国公子,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看书,会友,应酬,时不时还要去宫中伴驾,只是一个荷
包几颗糖果而已,哪可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什么痕迹。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以为意的东西,却被夏侯展一直珍藏
着。
幼狼的习性便是如此,当它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个人伸手拉他一把,他会一辈子对这个人忠诚。
而夏侯展需要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玩器。他长于皇宫,最需要最渴望的就是亲情,偏偏这恰恰是他的父兄都不能够给他的
,虽然有一个母后,却深居佛堂,往往半年里也不能去见一面,和没有一样。恰恰在此时,让他遇到了康远。
当然,康远这个关爱的举动其实也平常之极,若是由夏侯轩或者太后做起来,不一定就会让夏侯展心怀感激,也许回宫后
就能将糖果荷包扔到院子里。然而这偏偏是一个陌生人给他的关爱,对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对于夏侯展来说,
可就是弥足珍贵了。
夏侯展一直记着这个人,记着他那双温润的眸子,记着他浅浅的笑容,周身淡定温和的气质。
很多个夜里,他就捧着这个荷包放在胸前,就好像康远用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一样。那荷包里的糖果,他一直都没有舍得
吃过一颗。
要么说孩子的早期教育不容忽视。夏侯轩也算是英明的人了,然而在教育这方面却实在是失败的。早在没有察觉的时候,
他这个心爱的弟弟心中,就已经被一个男人给深深占据了。
夏侯展这时候还不懂得爱和独占欲,他只知道,终有一天,等自己的翅膀硬了,就要将那个温润的大哥哥护在自己的翅膀
下,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
就是在这样的心思和情绪下,夏侯展努力的成长着,他上课不再捣乱了,而是认真的听课,因为他记得,康远是可以和皇
兄一起下棋论画,吟诗作赋的人。
虽然皇兄在这方面的水平不怎么样,但是能够和他在一起弄这些东西的人,在这方面却一定是出色的。(夏侯轩:= =,
小白眼狼,朕算是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不但如此,宫里人渐渐的都发现,他们的小王爷似乎忽然间就变了一个性子,现在他不再动不动就胡闹,因为一点小事就
乱发脾气。以前在他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不到半个月就要换上一批,为什么?再不换大概就要被打死了。
但是自从夏侯展那天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回来后,他不但不再罚人,有一次宫女一失手,将一碗烫茶碰洒了,茶水将夏侯展
的小手烫红了一大片。
这宫女当时都吓得木了,以为这一次肯定是要被活活打死,然而当太监们来呼喝拉她的时候,夏侯展竟然轻描淡写的道:
“那么凶做什么?当心吓着她,本王没事儿,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行了行了,下去吧,换一碗茶上来就可以。”
宫女太监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家小王爷能有从一个典型的恶霸王爷蜕变为青天大老爷的一天,这个感激涕零就别提了。很快
的,负责往小王爷这里输送太监宫女的大太监戴德芳也发现,已经有大半年了,小王爷那边的人再没用换过。
夏侯展的转变让那个当初和他换了衣服的小万子很是沾沾自喜自作多情了一番,认为都是自己的衣服上沾了自己的善良气
息,才会将小王爷改变过来。就是有点儿奇怪,小王爷天天捧着的那个荷包到底是谁的啊?那个可和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
有。
夏侯展就这样隐忍着对康远的思念,他并不知道康远是谁,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夏侯轩,生怕
皇兄识破自己的心思,就会大惊小怪。
别的都不怕,万一他一纸婚书赐下来,到时候即便自己到了母后面前哭闹,说不娶妻恐怕也是不行的。
夏侯展早就决定了,他不要让康远受一点儿委屈……就要对方以王妃的身份进门,从此后一生就只对着康远一个人,哪怕
是有名无实的妻子,他也绝对不要。
这个时候的芮小王爷,已经懵懂的知道情爱为何物,也明白身为王爷的自己,想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会被皇兄反对的,
但是他就这个性子,认准了的道儿,就要走到黑,哪怕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两年后,夏侯展终于满十五岁了,夏侯轩赐下旨意,封他为芮亲王,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占了一整条街替这个心爱的弟弟
修建王府。
让夏侯轩没有想到并且深感沮丧的是:这王府还没有修建好呢,没良心的弟弟就急着搬出去了,成天跑来问自己:“皇兄
,我什么时候可以搬出去啊?”
或是:“皇兄,你别让他们弄得太奢华了,简简单单就行,抓紧时间是最重要的。”
夏侯轩这个郁闷啊,愤恨之下下令:“给我好好的建,不管什么都要最好的,务必要尽善尽美,哪怕花上个一年半载的时
间呢。”
可怜的芮小王爷聪明反被聪明误,眼看出宫遥遥无期,而他对康远的思念已经如春潮泛滥,再也控制不住了。
痛定思痛后,他到皇兄面前慷慨陈词一番,大意就是:身为皇子,理应为百官表率,怎可建造奢华王府,之所以要简单建
造,完全是为皇兄的名声和国库的银两考虑,并非自己急着搬出皇宫。若皇兄不收回成命,臣弟愿搬到未建完的王府中就
近监督,以表决心。
这番话让夏侯轩喜笑颜开,终于免了那道修建一年半载的命令。夏侯展心急如焚的等啊等等啊等,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
他的王府建好了,然后钦天监选了个吉日,于是芮小王爷便带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离开皇宫,风光搬进自己的王府。
夏侯轩站在城楼上,满脸黑线的看着源源不绝拉出城去的装财宝的大车,咬牙切齿的自语道:“这个小兔崽子,说什么百
官表率,为了朕的名声和国库银两着想,妈的全都是假的,他把这些东西都拉到府上了,朕的国库也就空了一半的地方。
哼哼,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想早点出宫自由自在花天酒地。”
一边骂,一边又叹息道:“行啊,朕这辈子是得在这皇城里关一辈子了,弟弟能出去,总也是件高兴的事儿。以后一旦有
时间,也许朕还能过去那里和他喝喝酒聊聊天呢。想到这里,复又高兴起来,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才下了城楼。
夏侯展搬出宫的第一天,就让下人带着他在京城里有名的文人集会的酒楼茶肆转了一圈儿,只想和康远来个巧遇。然而天
不遂人愿,一直溜到天都黑了,也没看见康远。
出宫时高涨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浇熄了一大半,芮小王爷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般没精打采的往回走。旁边经过一些秦楼楚
馆,那些女人穿着暴露的衣服竞相邀约,他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跟随他的下人叫初四,并不是宫里的太监,只是王府里买的奴才,因为手脚麻利为人机灵,所以很快便做了王府的总管,
此时他见这小王爷对那些歌女不闻不问,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心道小王爷初出皇宫,还能如此的正人君子,着实难得。
忽见迎面一顶轿子向着这边过来了,街上的行人纷纷退避。他早已认出这轿子是抬着何人的,便对夏侯展笑道:“小王爷
,您今天逛遍了京城文人集会的酒楼茶肆,见了许多才子,然而时运不佳,却没见到京城第一才子,不过王爷就是王爷,
百神护佑紫气冲天,这不是,那位康公子就来了,小王爷要不要见一见?要见的话,奴才就跟着他,打听他去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