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卖了对门那屋?”
张寡妇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你不知道?大娘那做生意的儿子发了家,在苏州买了房,过来接大娘他二老过去享福呢。
这么孝顺又出息的儿子,上哪找去哟。”
“哪呀,也不过小本生意,凑合过日罢了。他催我们赶在年前过去,可那屋放着又觉得可惜。我跟老头子商量了,决定趁
早寻个买主,卖了房子再过去。说实话,我那屋年头也不久,又宽敞,住着也舒服,要不是要过去苏州以后不回来了,我
还真舍不得卖了……”
***
脚边的暖炉微微冒着烟,偶尔一两点火星飘出来,一下熄灭在寒风里,只剩下黑色的灰烬悠悠落在地上。
我停下笔,把账本放到一边晾干,旁边的小福也停下磨墨的手看着我。
冲他笑了笑,把地上的暖炉抱上柜台,拉过他同样冻得发僵的双手贴在上面取暖。
入冬后,一天比一天冷,就算没下雪,那见缝便往脖子里钻的北风也够受的了。天一冷,磨出来的墨没过一会儿就干了,
我没法子,只好把小福叫过来帮忙。前两天因为脚崴了,没来客栈,李叔果然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记着我让他在这儿站了
一整天的事,竟然把这两天的账都扔给我,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真是人越老,心胸越狭小。
今天天气不算好,阴冷阴冷的,前堂里竟然一个客人也没有。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正打算继续记账,店门挡风的厚棉布门帘给掀开,一个生意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
“掌柜的,一间上房。”
我点点头,拿出另外一个本子翻开,查找。
他搓了搓手,呵着气:“我的老娘哎,这天冷得。怎么比北边儿还让人抗不住啊?”
“呵呵,这徐州是阴冷,穿再多衣服也是透着凉。客官刚从北方跑生意过来?住几晚?”
“哟,掌柜的眼力不错啊。我是做布料的,刚从长安过来。就住两晚。哎,入冬了,我这身板受不了啊,就想南下,谁知
道这南方一样冷。”
“客官说笑了,大冬天的哪边儿不冷?您到西北边儿去,更冷。天字八号,定金一百文。”
他掏出一吊钱来,数够了一百文放在桌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两腮的肉都在抖:“不行不行,那边快打仗了。”
我略微惊讶地抬头:“打仗?”
他挺了挺大肚子,有些得意地挑了眉:“掌柜的不知道?今年匈奴大旱,那些牛羊没东西吃,饿死了不少。到如今入冬了
,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来打咱们的主意啦。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听说边境已经传来消息,说匈奴已经派了兵逼近凉州了,
战事一触即发啊。”
我点点头,提起笔沾了墨。
“哎,也不知道飞骑将军守不守得住啊。”
我一楞:“飞骑将军?凉州一带不是一直由平王守着的吗?”
“哪呀,平王一年前就受了重伤,给送回长安调养啦!”
笔尖猛地一抖,一抹黑色的墨迹重重的划过纸面,瞬间晕染开来。
给小福疑惑的眼神看得尴尬,我扯开嘴角笑了笑,拿过抹布擦拭,却越擦越脏。墨迹慢慢渗透了下面的好几页纸,留下抹
不去的污迹。我心里也如同被这墨迹划过一笔,被一种说不出是恐惧还是什么的东西慢慢蚕食,窒息般痛苦。
袖口被小福拉着,我心头空空地跟着他走回家,头脑昏昏沉沉的。
“据说送回长安的时候血都把战袍染红了……造孽啊。”
“听人家说,这两年平王在对敌的时候都是不要命似的冲在最前面,谁劝都不听。受伤那会儿还想着提了刀拼命,最后还
是给身边的人敲晕了送回来的。”
“皇上待那平王也真是不薄,人一送回来就直接送皇宫里,什么千年人参天山雪莲的都不惜重本地喂下去,十几个御医都
拉去给他医治。听说实在是伤得很重啊,有些御医都直言救不活了。后来一位御医不知去哪求了颗灵丹妙药给他吃了,总
算吊了口气在。昏迷了半年多,才总算救回来一条命。要我说,那御医只怕是神仙派下来的吧?否则哪来的那么灵的仙丹
呢?”
“哎,你说,这平王是不是跟他书童有染啊?我听宫里出来的公公说,平王昏迷那半年里,老是书童书童地叫个不停呢。
哎,这王公贵族的喜好就是跟咱小老百姓不一样啊。”
书童……书童……
我停下脚步,向四下里望去。
苏童……苏童……
谁在叫我?谁在叫苏童?我是苏童?不,我是……我是苏无,无悲无喜空无一物的苏无。
“既然是我捡了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爹娘也说可以由着我给你起个名字。嗯……我看你长得挺伶俐,你若干
得好,我可以让你当我随身的书童。既如此,你不如便叫苏童吧,苏州的苏,童子的童。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我的书童,
多好记。你若不肯,我就放出我的狗咬你。”
“笨苏童,你又写错了。把笔拿过来,我教你……”
我捂住了耳朵,死死咬住下唇。
“苏童,我要随爹上战场了,心里有些怕呢。你不会笑话我吧?等我回来若知道你在笑话我,我一定饶不了你。”
“苏童……苏童……你果然如我梦中那般美妙……”
我闭上眼睛,一步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墙。
“苏童,爹让我娶亲呢。你放心,我是死也不愿的。”
“苏童……他叫安知秋……”
安知秋……安知秋!
我顺着墙壁滑坐在地,突然睁开眼睛不可遏止地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安知秋……百里怀杨,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你
自去跟你的安知秋逍遥快活,何必还假惺惺地装痴情种?你是生是死与我苏童何干?与我何干!哈哈哈哈……”
明明笑得快岔了气,心里却越笑越悲凉,越笑越荒芜,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随着笑声灰飞烟灭了。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会
笑到就此下黄泉去。如果不是那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的话。
03.遇旧人
“小福……”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拉着他的手把他搂紧怀里。他身上一直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我把头靠在他身上,慢慢平静下来。
抬起头,他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用那双干净无尘埃的眼睛。我猜,虽然他不会说话,听不见声音,其实他的心比谁都通
透。
“咱们回家去吧,天就快黑了。”
我摸摸他的头,借着他的手站起来,拍了拍袍子,拉着他继续往回走。
自从出了那个大门,那人的事便与我再无瓜葛。任他再怎么……再怎么……也是徒劳。既然要不到,索性就扔了。
走到家门口,正欲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听到后面的开门声,有人站在门前说话。
“那便这么定了,待二老搬走,我再来取地契。这是定金五十两。”
我转过身,看见两个人背对着我站在李大娘门口,一主一仆的模样。那主子从仆人手里拿过一个荷包,交到笑得合不拢嘴
的李大娘手中。他躬身作了个偮,转过身来,却是一派白面书生的模样。脸有些瘦,宽洁的额,挺直的鼻梁,算不上浓的
两道眉配上两泓明月般的眸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微薄的嘴唇因了天冷的缘故有些发白,此刻带了笑,让他看上去跟他
的声音一样如同上好的布料般舒服。有风刮过,吹来一阵淡淡的药草香。
“徐公子。”
他有些惊讶:“苏公子如何认得出在下?上次不是……”
我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闻香识人。”
他微睁了眼睛,拿起袖子闻了闻,有些腼腆地笑了:“苏公子的记忆真让在下佩服。……哎?苏公子看得见?那……”
我看了看天色,点点头:“嗯,也快看不见了。”
“哦。对了,苏公子的脚好了吗?”
“早就好了,徐公子医术很厉害。苏某打算去徐公子下榻的客栈拜访道谢的,谁知道这两天忙得紧……”
“苏公子客气了,不过小事一桩……”
“呿!惺惺作态!”
我一楞,脸上有些发烫。这奴仆好生没礼貌。
“念儿,不得无礼!还不快向苏公子道歉。”徐公子回身斥了他一句,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我只得咳嗽了一声,挑个话头:“徐公子是打算买下这屋吗?那以后大伙就是邻居了,瞧咱们这缘分。”
***
缘分,从来难以预料。好的是良缘,若遇上坏的,便是孽缘了。
徐公子买了李大娘的房子,赶在十五那天住了进去。那屋挺大的,只住了他跟念儿二人有些嫌空了,他着人把前院隔开来
,当了医馆。虽然刚来没多久,年纪也轻,住的这地方又比较偏,但有句老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医术了得,加上
收的诊金又不多,渐渐也有了些名气。我每天从客栈回来都能看到医馆里排了很多人,生意好得很。
“小福,小福,开个门,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看了一眼房里乖乖洗脚的小福,穿上鞋出去应门。不出意外,又是念儿。
自从他主仆二人搬来之后,我也经常拣空过去坐坐,偶尔也帮忙看顾一下医馆。念儿对我还是那么爱理不理的,一点没有
身为下人该有的卑谦。我也不以为忤,反正我也是下人出身,只思量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不过,大概是年纪相
仿的缘故,他对小福倒是好得很,几乎天天来找他玩,还怪我让小福也去客栈帮忙。
“怎么是你来开门?小福呢?”
我倚着门,好笑地看着他一脸不满:“你倒好意思嫌我?你自个儿也知道把门叫破了小福也是听不见的,却还叫,不就是
知道我在,想让我来开门吗?我天天为你开门都没嫌手酸了,你个小家伙倒恶人先告状,好生的无理。”
他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瞪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哼!要不是小福在,我才不进你这破屋呢!”
死鸭子嘴硬!不过他这别扭的性格却让我想起了某个人。记得很久之前,那人也嘟着嘴跟我说:“要不是因为……我才懒
得救你,哼!”
很久之前了啊,久到都快忘了其实他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我摸了摸他的头,让出地儿来让他进去。他拍掉我的手,横了我一眼,一转脸又咧着嘴开心地蹦进了屋里。
也罢,索性都忘了才好。
***
北风像条冰冷的蛇,呼呼地卷着寒气直往衣服里头钻。今年的雪下得频繁,十天里有八天是白茫茫一片的。看着漂亮,走
路可就麻烦了。要不是得去客栈,过了大寒之后,我连出门都不愿了。
腊八那天客栈照例发了过节钱,休息一天。我看着天气好了些,决定出去买些过节的东西回来。
刚跟小福出了门,拐角骨碌碌驶过来一辆马车。我正欲拉着小福给它让个道,它却悠悠在我面前停下了。
我打量了一下,见那马车顶上已经积了不少雪,想来是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的。车顶四角垂着流苏,跟车帘的布料一样,是
玉香坊出的。长安玉香坊的布匹都是用上好的丝纺的,颜色雍容华贵却不张扬,向来深得王公贵族的喜爱,价格也开到了
天上去,寻常百姓家干一辈子恐怕也买不起一尺。再加上前头打着响鼻的两匹高头骏马……
我心里渐渐往下沉。
车帘子,一个人跳了下来。待他转过身,我一看,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徐公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如今还有什
么达官贵人会千里迢迢地寻来?该利用的早已经给利用过了,也只有被扔到边角去的份,谁还会记得自个儿?
我上前一步,正要打个招呼,却见那徐公子又回身朝车里伸出手,而后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搭着徐公子的,一个人也跟着跳
了下来。
长身玉立,衣着不凡,就单这背影,若让待字闺中的姑娘见了,不知要有多少芳心暗许。
他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明明是男子,却生得这般清秀,只怕比女子还要俊俏上几分。眉心那颗红痣更是把他衬得面如冠玉。若不是那两道眉比女
子的要浓,说他是男子,谁信了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我,硬生生楞了好一会儿,又眯起狭长的双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似笑非笑的神情跟
那天我从黑暗中醒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苏童?”
他这一出声,我犹如被冷水灌顶,一下从魔障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扯了小福跑进门去,咣当一下猛地阖上门,背靠在门
后,心头狂跳。
他怎么会来?他不是好好的在宫里俸职么?怎会跑到这里来?他此番来,是要做什么?是来找我的?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
不,不是,他不是来找我的,甚至他也不知道会在这儿碰上我。那他……
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事来。
那日与徐公子在一块儿喝酒,喝得半醉之间,他的话也多了些。他说他与小仆念儿是刚从师门出来的。两人不太善于理财
,一路游山玩水的,等到了徐州,带的盘缠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还同门的大师兄医术比他高明,如今在宫里当御医。
他便干脆在徐州安定下来,再差人送口信给他大师兄。
他还说,前几天收到大师兄的回话,说他腊八节前后便会到了。
那会儿我与他都是喝得有些微醺,看他说话间那亲密的语气还有酡红的脸,我只顾着笑话他了,等到酒醒后竟然也就忘了
。现在一想,年纪轻轻便当上御医的,宫里能有几个?如果当时能好好记着,也许今日就不会见到了。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不得出去把他砸晕了,让他忘了在这儿看见过我。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不好水好茶地招待也就罢了,竟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苏童啊苏童,你真是生生地寒了我
的心呢。”
冷不防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吓得我猛地一跳老高,唰地一下串出去。等抱住了门边的柱子我才想起来,门被我关着,他
进不来。转过头,又看见小福无声地咧了嘴笑着看我,顿时老脸一阵发烫。
我放开了柱子,咳嗽几声,理了理心绪,又咽了几口口水,这才对着门外喊:“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苏无,并
非公子说的什么苏童。”门没敢开,对着他的脸只怕我会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哦?哪个无字?”声音里明显的不当一回事儿。
“空无一物的无,无悲无喜的无,无牵无挂的无。”
他停了一下,再开口是,声音里已经带了笑:“既是无牵无挂,为何不一并把这苏姓也扔了?一了百了。”
死狐狸!
我暗骂了声,语气也有些不客气起来:“公子说笑了,祖宗传下来的姓氏怎么能说扔就扔?这不是大逆不道了么?公子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