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方一遇的时候。
陌归云一路往十方潭方向狂奔而去,心间已是一路又沉下了几分。这一战,不仅是那两人间的恩怨清算,更是断风庄与落
霞谷,乃至整个江湖所争夺的揭晓之战。
只怕那两人这回当真是志在必得,不死不罢休了……
……
玉龙峰群山之巅,十里冰霜,极目荒芜。呵气可成冰的天地之间,唯有淡淡白雾缭绕,与那中央圆月般的十方潭袅袅升着
烟气。
一伸手触上了,方发觉那平日皆是如冰刀般的烟雾今日却是极热的,似是手从烈火之中烫过了一般,虽无灼伤的痕,灼伤
的痛却是深入骨髓。
天边无云,地上无草。有的,只是剑光,与比这冰原更为清冷的气焰与杀意。
“你早到了。”立在潭边不远处的人缓缓转过玄衣,手中一柄长虹是当年独出落霞时所携之物,虽不及那柄曾经为洛云卿
所用的九霄般锋芒无双,却也是锐不可挡。
“是你看见字条太晚了。”浅浅一笑,奚仲隐立在陌池身外几步处,悠悠负手道:“尉迟兄,这十数年的久别,一切可好
?”
“当然。”陌池唇上突然浮现了一丝份外诡异的笑:“什么在我手中,你该知道的。”
脸色蓦地一变,奚仲隐呼吸局促了几分,良久方平静下来,将一直背着的花雕木盒取下缓缓打开了,只见里头是一柄没有
鞘的宝剑。盒盖初被掀开,已有万丈霞光冲天,青芒夺日,铮铮之响不绝,自是真正的青阳剑无疑。
“吾可以将青阳剑拱手让出,那五十年方得一次开启之机的《无相秘籍》吾亦可不与争夺。只要你愿意……交出来。”薄
唇一颤,将中间的物事隐去了,奚仲隐啪地将剑盒重合上,缓缓闭目道:“只有一次机会,若是等《无相秘籍》开启了,
吾可不敢保证愿意舍弃那绝世秘籍与青阳宝剑。”
“青阳剑与《无相秘籍》,我势在必得……而洛云卿,我亦绝不会让你有再见他一面的机会,哪怕只是最后一抹灰。”陌
池一字一句道罢,突然仰头哈哈大笑:“顾殷,你身负满门血仇,步步为营,最后却爱上了自己的仇人。你百般计谋,毁
尽洛云卿身心,最后一剑却偏生颤了半分。今日你独得断风庄,独得青阳剑,唯独不得他埋骨之处,不见他血尽之悲。顾
殷……或许如今,该唤你一声奚庄主,你说这一切,可笑么?可笑么?——”
“够了……”奚仲隐怀抱剑盒之手已然不稳,那玄衣人字字猖狂,却字字皆是自己死穴所在。当年用尽计谋哄骗洛云卿服
下浴春怀香丸,却又在那人将要十月临盘之时,方发觉自己早已爱其蚀骨。为了不让其受血尽之苦,狠心亲自拨剑想要了
结一切,然而那一剑却终是颤了半分,让眼前人得以趁机将那人掳去。这一掳劫,便是一去不返。
直到重逢与洛云卿有七分相似的陌归云,方恍然知道当年他终究是血尽产下了逆天之子。终究是,在自己无法守候无法陪
伴的地方含恨长逝。
“洛云卿生前只爱你一人,然而死后,却尽为我所得……奚仲隐,你只知在洛云卿身下销魂之兴,却也不曾想到,那人后
庭也是格外的美妙吧?”多少个静寂而迷乱的夜,冰冷的交媾,带着至刻骨铭心的报复。陌池仰天狞笑,鬼厉般的话语飘
荡在白雾之间。
“……出手吧。”意料之中的结果,奚仲隐沉下声,合了载着青阳剑的木盒搁在一旁,伸手缓缓搭上腰间九霄。
百般恩怨,唯有一剑方可有了断之时。
七十二.
剑吞日月,气浮乾坤。
高手对决,每一招、每一式,皆似是要将这天地日月悉数斩破了葬在剑下一般。四周风声飕飕,剑光如织,天地之间,尽
是飞沙走石,狂风肆虐。
九霄紫光幽幽,长虹橙电若飞。
断风庄与落霞谷是多年的宿敌,剑法方面自也是各自挑着对方的要害钻研了许多年。二人每一招,皆是看准了对方偶露的
破绽方急攻而下,剑道浑然若天成。
一个是久居深山,潜心剑术的隐者,一个是游走于江湖,尝尽百家剑术的一庄之主。只见两柄长剑分分合合,四方沙石乱
舞,二人目中只余对方剑光。数回交缠,当真打了个不分上下,胜负难料。
“喝!——”又是一声暴喝,交战已近百招,陌池长剑渐有疲惫之势,可谓是强弩之末,只得拼死一战罢了。
身受数道剑光重创,已至最后关头,谁先松下剑谁便是对方手下亡魂。奚仲隐将泌至唇边的血又生生吞回去了,只见月袍
往后一晃,九霄随意一挥,白光闪烁,猛地竟又是震开了陌池手中长虹。
一旁横飞的沙石也随着这渐歇的战意缓了几分,白日悄移,只有缭绕在四周的白雾越发的浓重。陌池提剑还欲再战,然终
究是无力为继,方往前踏出一步,已又踉跄扶着剑半跪在了荒野之上,而颈间,一柄萦绕着杀意的紫刃已然抵至。
“哈哈,哈——”不怒反笑,陌池突然放弃一切挣扎,连长虹也摔在地上了,双手叉在身后,仰首笑道:“奚仲隐,你就
算如今杀了我,终也是逃不出孤独终老,悲苦一世的下场。”
“你……你对云儿到底作了什么?”奚仲隐恨恨咬破绯唇,殷红苦涩,搁在陌池颈间的剑又沉了半分:“白墨池,你若是
愿意将解药交出来,我便饶你不死。”
“太迟了。”陌池淡淡闭目,风轻云淡道:“……归云七岁那年,我便开始喂他服用绝情散,那绝情散可将人年少时的功
力催生至极限,然而随着年龄渐长,身体便渐是虚弱。待到十八之年,便是经脉逆行,五脏俱损,终是神仙打救,也逃不
出噬心沥血之命。”
“白墨池,你好狠……”奚仲隐险些便要跌落手中九霄,这些日子以来,自然知道枕边人身陷奇毒,然而今日听到始作俑
者此般风轻云淡道出一切,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一阵阵的绞痛,只觉是噬心蚀骨。
该哭,抑或是该笑。“你好狠……”多少年前,也曾有人如此抿着唇,立在被忽略的树荫下恨恨道。
多少年后,终究是报应轮回,循环不爽。
“听上去很可怕,又很熟悉……不是么?”陌池唇间浅浅划过一丝笑:“我第一次听这药时也是惊诧非常,世间竟有如此
巧合。更巧合的是,那毒王本是你顾家的死对头,便是你将顾家翻了个彻底,也是绝得不出解药的。”
“好好享受看着挚爱之人死去的痛苦吧……对了,那还是你唯一的亲生骨肉,如此痛楚,该可让玉面无情也动一分恻隐了
?”奚仲隐九霄已然在颈间划过一道淡淡血痕,陌池却是丝毫不觉痛般,侧首讽笑道。
“云儿他,是你亲自抚养成人的……”每一个字都吐的极慢,只怕自己一冲动,就在下一霎将眼前人碎尸万段,奚仲隐缓
缓道。
“那又如何?”陌池闭目,悠悠侧了侧首:“奚仲隐……十八年前我便在这玉龙峰巅起誓,纵是毁了这世上所有,赔上我
自己,我亦定要看你生不如死,一世长孤独。”
“白墨池,你赢了。”奚仲隐苦笑,笑意说不出的绝望,却又突然扯了扯唇角,手中剑也慢慢从陌池颈间抽离,笑意渐冷
道:“不过,既然吾注定孤寡一生,吾亦绝不容许你好过……”
长剑锋冷,竟是再没有一丝颤,往玄衣档间缓缓刺去。那已然半癫狂的人脸色徒地惨白,比被穿膛剖腹亦更要难堪百倍。
“白墨池,好好享受吾给你的最后一份厚礼。”
冷锋一丝丝划开不多的布料,隐约已可看见那最是隐私,亦最是脆弱的地方。
九霄再度悠悠举起,有意在空中划过了几道优美的弧线,奚仲隐不急于下剑,报复般望着陌池紧闭的双眸,与那全身不断
的颤栗。
正是此千钧一发之际,远方一声呼唤却让已然疯狂的二人皆蓦地回过了神,不约而同回头看去。那声音清脆十分,自是陌
归云无疑。隔着白雾遥遥,隐约只可辨是一缕青影,还有隔壁伴着的一身紫衣。容颜皆糊在了雾中,看不真切。
“爹!义父!——”呼唤遥遥,载着少年至深的感情。
“云儿……”怔愕地应了一声,陌池突然伸手掩目,眼眶里已然有按压不住的液体在打转。为了那一场陈年的恩怨,这些
年来作了如此之多,究竟是否值得?或许,这才是这些年来,最不敢在一个人的夜里抚心自问的事。
而隔壁之人,自然更是欣喜非常,那一声爹,熟悉而又陌生。喜欢听那少年腼腆着涨红了脸唤一声“仲隐”,也喜欢听那
少年温声细语,带着几分尊敬的道一声“师父”,然如今终可听那少年唤一声“爹”,这一声曾经以为是一世难求的“爹
”。
经已是,虽死无憾。
眼见陌归云又奔近了一些,异数,却在此时无端生起。只见搁在奚仲隐与陌池二人身旁不远处,装着青阳剑的木盒突地整
个震碎飞裂,而那当中的长剑则如自己有了生命一般,一边打着转,一边飘摇至半空之中。
那剑青芒万丈,就连旭日的红霞,与此刻的青芒相比,也是全然黯淡无光。那是一种至耀目的青芒,在场众人无不是伸指
挡了光芒,方敢去细看。
只见那青阳剑一直飞旋到几步开外的十方潭之上,青芒又是一晃,在场众人揉了好几回眼方敢相信眼前一切。那青阳剑竟
是生生幻化成了一条青龙,麟角分明,漂浮在十方潭上,宛若盘旋在冰雾凝的云朵之上一般。
那青龙暴地长啸,与那青阳剑铮铮之声似极,青龙盘旋在十方潭上空良久,突地直插入水,众人猝不及防,只见十方潭溅
起如滚汤般的热浪无数。
刀剑皆在此刻休罢,没有人不好奇五十年方得一遇的《无相秘籍》究竟是如何的出神入化,就连还有诸多恩怨情仇等待着
自己去化解的陌归云也是在刹那间缓住了往前奔去的脚步,抬首怔怔凝望着,仿佛那十方潭与青阳剑当真有什么魔力一般
。
然,却是来不及等到看清那秘籍半分,下一霎,天地崩塌,山摇地动。十方潭滚汤猛地如黄河崩堤一般,水位疯狂上涨,
满池热浪往外流泻。陌池与奚仲隐所立之处更是悚然,就在二人几步开外,本是草木不生的荒野突地划开了极广阔的裂纹
,裂得极快,极广,隐隐有成鸿沟之势。
“小心!——”陌归云大惊,回过神想去抓住那两人时已然是晚了一步,反而是自己一脚不稳,陷入了正在疯狂撕裂的沟
谷之中。
在往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坠去的前一刻,两双温暖的手竟是同时捉住了下落的势。
“爹……义父……”抬头仰望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陌归云已然哽咽。只有一臂被二人一同捉住,然而那裂痕却
仿佛有股巨大的吸力般,青衫飘摇,生死一线。
“……云儿,珍重。”至是温柔的话语再一次轻声在耳畔响起。
“倚倾,带他走,越远越好。”
闭上眼的前一刻,只记得那人的一句嘱咐,然后是身体如箭般重重被抛出,又重重落在岩石之上。然后,山石倾塌,古岩
张裂,昔日平野竟在霎那间成了最陡峭的斜坡,只记得被那抹紫衣紧紧的怀抱着,护住了往下滚落时碰上的一切障碍物。
仿佛会一直滚至咽气,终于在一棵不知坐落何方的老树上一撞,老树枝繁叶茂,正好挡住了二人下落的势。陌归云便与身
后那抹已然伤痕累累的紫影一道,双双昏死了过去。
七十三.
不知道在昏迷中过去了多少日子,只觉得身体犹如被灌了铅一般,浑身皆是疲惫的沉沉然。从山巅滚下来时掠过太多的乱
石枯枝,虽然有洛倚倾在一旁护着,但终究是衣衫单薄,深深浅浅的,落下了许多淤红。
陌归云依稀动弹了一下手指,想要清醒,忽又觉得身上伤口如火烧般阵阵作痛,只得闭着眼闷哼一声。
“少主……”熟悉的声音,陌生的称呼,带着几分疲惫低低在耳畔响起。
洛倚倾在陌归云床沿坐下,皱眉望了眼还在昏迷的人。那日天地浩劫,二人从十方潭边一路滚下山,说不清楚滚过了多少
路,只知道醒来时一身伤痕斑驳,就连神智也是有几分昏沉。
然而就算是如此,身旁人昏睡的日子也终究是太久。整整三日三夜不醒,若不是还有几分微弱的呼吸,洛倚倾当真要怀疑
身旁人也已是随风而去了。
“唔……”总算被那声太过陌生的称呼唤回了神,陌归云艰难撑开眼皮,伸手掩了掩从窗外打落的刺目的光。
“先喝口水吧。”扶稳陌归云坐起,洛倚倾捧着一整碗的清水,凑至陌归云唇边。
“嗯。”咕嘟嘟吞下几大口,陌归云干涩喉间终于舒服一些,喘了口气,又问道:“等等,倚倾,你刚才,刚才叫我什么
?……”
“少主……”洛倚倾伸袖,用被尖石长长划出一道口子,留下极深疤痕的右手擦了擦陌归云唇角:“庄主已逝。如今整座
断风庄中,论身份,论武功,够资格接管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
只听得清“已逝”二字,后头洛倚倾道的是什么,陌归云已全然听不进去半分。怔怔出神,却是不哭也不喊,陌归云突然
将唇抿的极紧,也不管身上还有许多未愈的伤,猛地扯开了盖在身上的棉被,抬足便往外头跑去。
“少主……归云!”洛倚倾随之霍地起身,拦不住陌归云,只好匆匆踏出房,跟在了陌归云后面,只怕那人克制不住自己
,冲动下做出什么傻事。
陌归云跑在前头,然而卧在床上的日子久了,脚步一个踉跄,刚踏出熟悉的故居前,便又一下摔在了泥地之上。
恰巧撞到一处伤口,血便又顺着膝上裂缝往外冒,直直染湿了青衣下摆。却是丝毫不觉痛般,陌归云咬牙,放慢了几分往
前的步伐,但又是分秒不停的,一步步往前挪去。
“归云,回来!——”洛倚倾立在陌归云身后,忍住了泪,悲吼道:“天劫无常,那十方潭如今已是一片旷野,连那裂谷
也皆闭合了,你还要上哪里去?!”
“我……我只想去一个有我爹,和我义父在的地方。”陌归云低首闭目,青衣荡漾于风,走过了太多回的路,一脚深,一
脚浅缓缓往前,却是第一次发现这山间小径原有这般的冷清静谧,近乎死寂般的静谧。
“归云,不要再往上走了……跟我回断风庄吧。”洛倚倾声音止不住哽咽,跟在陌归云身后,已有轻泣。
“倚倾,你知道么……其实自小,我的心愿就很简单。可以当一个浪荡江湖的快意侠客自然好,可是如若不能,只要能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