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摸上那用尽了数十载韶华方重遇的青阳剑,几要喜极而泣,不住喃喃道:“青阳剑,青阳剑……当真是我梦寐以求的青
阳剑……”
剑鞘铮铮,又震开了颤颤抚上的人。陌池也不急于一时,用羊皮卷细心裹紧了剑身,捧在自己怀中,久久不舍释手。
“云儿,今后你有何打算?”陌池望着怀中羊皮卷的眼神尽是眷恋,许久方想起转头向隔壁人问道。
“我……”一句问话,足以让陌归云哑口无言。
继续留在断风庄中?先不说自己此行盗剑不出数日必被发现,光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已足以让人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然而出了断风庄,天地之大……却是没有容身之所的。
“我知云儿你如今心中杂乱。不过你生父之仇我们大可从长计议,不若云儿你先随我回玉龙峰,暂住数日,也好避开这百
般烦忧,如何?”陌池体贴,伸手揉了揉陌归云鬓间鸦发,关怀道。
“嗯……”也有些怀念玉龙峰上的山水与那双乖巧可爱的白鸽了,陌归云应允。
“对了,先前我让白音白容捎过来的信,云儿你可收到了?”仿佛料到陌归云心中所想般,陌池恰好问道。
“可是何时?云儿已有许久不曾看见白音与白容了。”
“便是去年大寒的时节……我本以为那对家伙贪玩成性在外头逗留久了,只是信尚未送达,依他们性子,又岂会如此失责
?”陌池深锁眉头,不解踱步。
大寒时节……陌归云沉吟,断风庄地势极北,那一段时光里,候鸟大多已往南飞,少有鸟雀在窗头嬉闹。恍惚间,陌归云
又想起了那盅极为鲜嫩的鹧鸪炖汤,这般的时节,那般鲜美的鹧鸪,恐怕若不是八百里快马送至,也别无可能了。
又或者……
陌归云突然只觉腹中一阵抽搐,扶着桌边,弯腰便是一阵阵作吐,奈何今日一日只在早膳时进过两分粥水,便也仅得干吐
,再难受也呕不出什么。
“云儿?”陌池不知里间之事,只当陌归云是身体不适,伸掌连连抚拍着陌归云后背。
“我,我没事……”不敢向陌池道出过中真相,陌归云只得连连苦笑,勉力抬头道:“大概是今早吃了不太干净的东西,
突然有些恶心。”
“也罢,那对家伙也不知道逃到哪里逍遥快活着。云儿,我方才派人雇了马车,我们先启程回玉龙峰吧。”陌池又拍了拍
陌归云后背,确定陌归云无事后道。
“嗯,义父,我……”又在转念之间想起一些事,陌归云吞吐道:“明日便是清明时节,我想多留在断风庄中一夜,待明
日在爹坟头上过香再走。”
逝者已矣,世间未必有鬼神,却一定少不了清明时节。毕竟有一些人需要被想起,需要被怀念。在这么一个可以放纵哀伤
泛滥的节令里,在那些迷离的烟雨与弥漫的烟雾中。
“也好。”陌池不再催促陌归云,点头应允了陌归云请求:“那我便在这客栈里多留一日,等你明日拜祭过后再出来与我
会合即可。”
“好,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断风庄中。”陌归云推门出房,又在出门一刻想起了些什么,转头轻声道:“义父,白谷主让
我转告你,他与落霞谷皆惦记你得很,你若有空,便回落霞谷一趟吧。”
房内正欲细看青阳宝剑的人脸色徒地一沉,连翻开羊皮卷的手亦是怔了片刻。良久方回过神,带着几丝苦涩淡淡应道:“
我知道了。”
……只可惜,也已经回不去了。
六十八.
陌归云回至断风庄时,已是黄昏初下,惦记着明日便要离开,不曾用过晚膳就欲与于鸿家的娃娃再聚片刻。然而等陌归云
去到于鸿院前时,却被一旁的下人告知,于鸿夫妇带着小娃娃回乡探亲去了,恐怕至少也要有三五日才能归来。
立于空院门前,陌归云只得长长一叹,感慨终究是无缘。
一个人坐在房中床沿,纱帘轻拂,听荷捧着晚膳过来催促了几回,然而陌归云心中依旧对那盅鹧鸪汤耿耿于怀得很,任是
听荷再劝,也仍是毫无食欲的默默摇头。
独对空阁,房中依旧有那股淡淡的幽香缭绕,月色如水映照入室。陌归云闭目,神思悠悠,不由自主去遐想这房里之前的
主人与那个月袍银雪的男子的相处。大概会更风流欢愉许多?毕竟两个都是傲胜艳绝的主。
然而到了最后,亦不过仍是一场至美的谎言与伤害。
也不知道,长剑穿膛而过的一霎,那个人,会是怎般的感觉。死在挚爱心中……这般的痛楚,恐怕是蚀骨腐心,纵入轮回
未灭的吧?
然而自己作为那个人唯一的血脉,却伴在那个月袍银雪的男子身旁,一朝又一朝,神魂颠倒,不辨朝夕。
的确是怎般也无法继续了,任是喝再多的酒,醉再多的日月,也无法再蒙骗自己一次。
陌归云闭目倚在床沿静思,一勺暖粥不知何时滑至唇边,在来得及推脱之前已然滑入了喉间。
“咳,咳。”来得太过突然的粥水,止不住咳嗽。
“听荷说你一整日不曾进食,怎么,哪里不舒服了?”奚仲隐端着银碗在陌归云身旁坐下,又勺了一勺粥,细细吹凉了递
至陌归云唇边。
“没有,只是食欲不佳而已。”陌归云扭头,不愿正视奚仲隐。
“那至起码给我把这碗吃了。”奚仲隐强行将粥又灌到了陌归云唇间,填鸭子般填下小半碗,叹气道:“是最近的中药不
好么?我去换一剂。”
“不必了。”终究是推脱不过,陌归云只得任奚仲隐灌下了一整碗的暖粥,低头道:“师父,其实,之前你……”
想问关于那盅鹧鸪汤的事,然而话到了唇边,又是失却勇气,不敢去邀一个温柔的欺骗。
“嗯?”奚仲隐将碗递给候在屋外的听荷端出房,回头等待陌归云问话。
“没,没什么了……明日便是清明,师父你要去上坟吧?”陌归云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搂着薄被问。
“嗯。”奚仲隐解去外袍,在陌归云身旁坐下,不安分的唇习惯地吻上陌归云颈间。
陌归云再次转头避过:“师父,明日拜祭事忙,早些睡吧。”
低头在陌归云耳畔轻吹了一口诱惑的气,仅着单衣的人笑道:“先活动几分,再睡不是更香甜么?”
身体已然又被撩拨起几分热浪,然而实在是没有欢愉的心情,陌归云闭目,静静靠在奚仲隐怀内:“今夜让我一直静静抱
着,什么也不要干,好么?”
“好吧……”奚仲隐依依不舍,却仍旧是顺了身旁人的意思,揽着怀中人倒在床榻之上。
陌归云挣脱开奚仲隐怀抱,翻过奚仲隐身后,突然伸手紧紧拥住身旁人。
“云儿?”有晶莹液体渗过单衣,湿了后背,奚仲隐不知个中因由,只得安抚地轻唤道。
“不要问……睡吧。”陌归云脸贴在奚仲隐背后,低泣带着几分颤抖,颤意经久不绝。明知道……是不能再维系的感情,
却总在相拥一刻舍不得放开手半分。
“云儿,累了么?……那就睡吧。”
一直到眼眶干涩方沉沉入眠,也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怀中人一直静默的相伴,给人无比的温暖与安全之感。
夜半无梦,只在旭日初升的时分方仿佛突然又见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来不及看清,只有一霎的凝眸,一霎的背影,已
然又被人唤醒。
“云儿。”身旁人用温湿的毛巾拭上那双微肿的眸子,柔柔笑问:“好些了么?”
“嗯……”
也不追问陌归云昨夜那莫名而至的泪水,奚仲隐扶起陌归云洗漱过了,往外头行去。清明时分,难得初醒的天没有雨丝,
只有昨夜雨后湿草的芳香在空气间飘荡,迎着初春的风,少有的舒畅。
“倚倾去外面准备祭祀的用品,先到废院那边吧。”走在前边的人道。
“好。”陌归云点头,跟在奚仲隐身后,留恋地打量着断风庄中的一草一木。
那方载着低矮紫竹的废园仍旧如前些年一般,没人打理的竹子歪歪扭扭,一直从院内斜生着探出墙来。大院铁锁紧闭,尘
埃积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永远再没有人会踏足里头一步。空气间尽是荒芜的气息。
院后一角便是那方青衣冢,稍高一些的土丘,竖着刻有“洛云卿”之名的石碑。一丛丛不经修剪的绿意簇在一旁,散着烂
漫的野花。没有太多死寂的悲凉,更多的是春日的青翠茂盛。
“唉,昨日回来得匆忙,忘记吩咐倚倾携两埕‘解尘’过来了,但愿他记得才好。”倾腰抚过石碑上朱砂铭的字,奚仲隐
淡淡笑道。
“师父……我和你也相识两年了,是么?”陌归云立在坟前,望着那个银雪月袍的男子,与那方静谧的青衣冢,只觉心间
有无限感触,只恨不知从何说起。
“嗯,那日也是清明。”奚仲隐凝眸望了一眼石碑,又回头定神望向陌归云,眸间同样蕴着太多难以读懂的感情。
“那时你便说我似洛云卿。”陌归云低头苦笑,顿了片刻才忍不住将那一直压在心底的问轻吐出唇边:“其实师父你对我
这一直以来的好……也皆是因这一分的相似,是么?”
“云儿,吾绝不会留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身边两年,哪怕他生的与洛云卿如出一辙。”奚仲隐掀过衣摆,坐在青衣冢前,
叹气道。
心间舒坦了几分,陌归云苦笑:“有师父这一言……纵使只是温柔的欺骗,我也愿了。”
无边的静默又过去许久,两个人,一处坟,没有人知道,各自怀的,究竟是如何的心。
半晌,陌归云突然往前踏出一步,屏气凝神,直身跪在青衣冢前,缓缓弯腰重重叩下了一声响头。
“爹……”
一声轻唤,令坐在坟前的人全身血液亦是凝固。正好触在朱砂痕上的手一僵,身边有风鸣鸟啼皆不觉了,只听得见那一声
柔柔的轻唤。
“师父,之前的事我都知道了。”陌归云半闭眸子,幽幽长叹,抬头望向奚仲隐散在身后,缠至腰间的柔顺乌发。
本欲静静离开断风庄,然而到了最后一刻还是按捺不住,有太多的话想要去问,太多的话,不顾一切想吐出唇边。
“你知道多少了?”一霎的失落,奚仲隐回过神,唇间划过一丝苦笑。
……什么是真相,耳听未必为真,眼见,亦未必为实。
“洛云卿是我生父,是么?”陌归云幽幽问。
“嗯……”奚仲隐闭目颔首。
“我生父……是师父你亲手所刃,是么?”陌归云抿唇,从未有过这么一刻,想眼前人再欺骗自己一回,如那句不知真假
的爱般,至起码可以让自己动摇半分。
“不错。”却是回答的比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干脆,奚仲隐侧首,唇角一扬,浅浅笑道。
“你……”本以为奚仲隐至少会为自己开脱几句,至起码哀叹一声“灭门之仇奈何”此般,却不曾料到身前人会是如此,
笑着认下了一切。陌归云难掩愤色,双拳紧攥。
奚仲隐伸指轻拂去衣上泥尘,漠然问道:“还有想知道的事么?”
“你……这十几年来,你有没有后悔?”怀着最后的希望,只欲等待奚仲隐一句“当夕情非得已”,便原谅其半分,然而
陌归云话刚出,就是更彻底的失落。
“有……吾只恨,当年那一剑,没有再刺深一些。”奚仲隐倾身抚过碑前青草,声音极是温淡,亦至是清冷。
“奚仲隐!”忍耐已至极限,陌归云腾地起身,悲恨道:“你我之间,再无情义可言——”
“好。”奚仲隐缓缓起身,拍净了衣摆泥尘,突然一伸指,身影之快让陌归云猝不及防,下一霎,那正欲愤愤离去的人已
然倒在了月袍怀中。
“云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些事,一旦揭破真相了,便是决绝之期。”
“云儿……睡吧。”
温热的吻缓缓印在神智逐渐迷糊的人唇上,带着两分咸涩的液体,滑过冰冷银雪。怀抱轻柔,一如当年。
六十九.
山脚下已是新绿悄长,百花暗放,莽苍之巅却仍是一如既往的酷寒。宛若冬日未去,冷风呼啸,虽是无雪,然也没有半分
暖的气息。
仅披了一件绒袍的人仿佛丝毫不觉四周寒意,坐于那方天然寒冰凝成的洞穴之前,陌池低头凝望那方裹有青阳剑的羊皮卷
,眉头稍稍打结。
这青阳剑也不知是何物所铸,竟任他使尽全身力气去拔,也仍是纹丝不动。当下之计,也唯有一尝以烈火熔锻,看看能否
凭借火势化开这封印的力道了。
两步开外便是早早预备好的火堆,燃在这四周皆是寒风的荒野之上,格外孤零,似是随时皆会熄灭。
一手抛开了裹着青阳剑的羊皮,陌池右手紧握剑柄,将长剑缓缓置于熊熊烈火之上。只见火苗突地蹦起数丈,陌池手中不
稳,差些便要倒退几步,好不容易稳住了,只见那龙纹呼啸的剑鞘终于现了一分的松脱。
双眸顿时放光,陌池连忙将青阳剑从烈火上移开,也不顾剑身炙热烫指,左手一运功,缓缓抹开古铜剑鞘。
然而正是抹开剑鞘的一霎,只见剑鞘骤地锵然落地,再看那剑鞘之中,竟不是那柄令人日思夜想了十数年的青阳剑,而只
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废铁而已。
暗骂一声“可恶”,也不知道奚仲隐在这剑上下了什么鬼把戏,陌池满腹怒意无从宣泄,只得将那废铁的剑身往地上狠狠
一摔,愤然拂袖。
然正是此一摔,便露了个中乾坤。
只见那伴着废铁飘落的原是一张发黄的薄纸——
“五日后,玉龙峰巅相会。”落款,自是奚仲隐之名无疑。
陌池将纸上小楷细细看了两回,神情说不上是喜,亦说不上是悲,上一刻的盛怒也渐淡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将那薄纸置
入一旁尚在逆风燃着的烈火之中。
五日后……可是十八年的恩怨,终有清算之时。
……
“地牢之事,皆办妥了么?”断风外庄议事堂中,乌红大门紧闭,堂中座上人一身月袍如雪,淡淡问道。
“禀庄主,一切已依照吩咐进行妥当。”肖明日微微鞠了一躬,答道。
“嗯……”奚仲隐伸指支颌,幽幽叹道:“但愿有你照看,不会出什么差错是好。”
“庄主请放心。”
“明日,你在这断风庄中跟随吾有多少个年头了?”将桌上最后一份教中常务理毕,奚仲隐合上奏事的折子,抬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