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又二。”
“外庄四位堂主之中,若论性子最要不得便是你与明夜二人。一个是女儿家的小心眼,一个是事事顾忌,周密过了度,总
让他人占去先机。”奚仲隐倚在雪熊皮垫的高座之上,浅笑又道:“只是若轮忠心,也仍是你与明夜二人最得我心。武艺
与处事之上,这些年来你与明夜也长进了许多,总算不消吾再作担心。”
“是庄主教导有方。”念及进庄以来的种种,肖明日由衷一笑。
伸指拂了拂散在肩上的墨发,奚仲隐半闭眸子:“……此行凶险,若是吾当真有了什么不测,庄主之位,由云儿悉数接掌
。”
“庄主。”担忧与质疑并起,肖明日不由踏前了一步,试探道:“洛归云虽是武艺高强,然而其生性温和,善良至极,恐
怕……”
“云儿是吾唯一的亲生骨肉,也是洛云卿唯一的亲生骨肉。”终于道破那已尘封十几年的秘密,奚仲隐顿觉轻松,长叹了
一声,道。
“属下领命……”一怔后总算是了然,肖明日也不是执拗的性子,低首顺从道:“若是庄主当真有什么不测,属下定必竭
尽心力,辅佐少主执掌断风庄。”
奚仲隐满意颔首:“自从前些年江南叛变以来,庄中精锐一直奇缺。如今江南一带已然安稳,庄中四位堂主也数明日你最
是担当得话。吾相信你的答允,那今日所行,吾总算是无后顾之忧。”
“庄主……不如集众人之力……”风萧萧兮易水寒,隐约有几分不详之兆,肖明日不忍又劝道。
“不必。此乃吾与白墨池二人私仇,与今日断风庄及落霞谷无关,更无谓动用庄中弟兄。今日的断风庄……终究已不比昨
日繁盛。”本只是一时的荒唐才任了这庄主之位,然而离别之际,方发觉对庄内众人竟皆有几分不舍,奚仲隐伸指掩去眸
间一丝黯然,淡淡道。
“属下……属下势必等候庄主大胜归来之日。”肖明日单膝下跪,话语里已有两分哽咽。
当年与小弟投身断风庄不过是生计所逼,再加上那两分所谓的江湖热血而已。然而今日位极堂主,在庄中几可翻手云,覆
手雨,过中种种,自少不了身前人一直的提携。
那个人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乖张嚣狂。偶尔脾气上来了,就算是他这个最得宠的堂主也挨过好几道不足致命的刀子。其
他人更不消说。
然而也只有他们这些守在那个人身旁,默默看过一个个日月的人才明白。
那个人的心中……终究有这一方断风庄,与那一个永远风华正茂的故庄主。
“生死有命,胜败,皆乃是常事。”奚仲隐起身,系稳腰间九霄,一手揽过装载有真正青阳剑的花雕木盒,遥遥往前行去
。
乌红大门轻启,复又缓缓关上。
大殿之内,空余静寂无声。
……
待那被锁在地牢之中的人清醒过来时,那袭月色的袍子已然行了很远。
全身皆有昏昏然之感,陌归云晃了晃头,努力清醒过来,然而一动手脚,却发现已被人用铁链锁在了木架之上,动弹不得
。
再抬头打量四方,闷热潮湿的地穴之中,只有不远处一盏昏黄的油灯散着朦胧的光。一个老头瘸着腿坐在地穴角落间。如
此境况,除却那方曾经吓得陌归云一夜难眠的地牢之外,还能有何物?
看见陌归云清醒过来了,那瘸腿的老头也是颤巍巍起身,端过一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出的水,递至陌归云唇边,含糊不清
道:“喝吧。”
陌归云不愿喝那不明不白的水,然而已是渴至极致,干裂的唇由不得神智选择,已然张口含住了碗沿,咕噜咕噜灌下几大
口。
“多谢。”纵使是被囚,也仍旧是温文得很,陌归云甩甩头甩去了唇边未干的水珠,向瘸腿的老头点了点头,谢道。
瘸腿老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转了个身,又在角落里坐下了,愣愣的坐着发呆,也不干什么。
水已喝饱,陌归云长长吁出一口气,自己之前说的那一番话,不是不曾料到会惹奚仲隐怒气,只是也不曾料到,转眼竟便
成了这地牢之中无期的住客,着实是凄惨。
师父……其实,之前的一切温柔皆是谎言。你心中所想所念的,只有父亲一人。然而所怨所恨的,亦只有父亲一人。是么
?……
陌归云黯然失落,正是怅叹之时,外头那漆黑不可见底的长廊里竟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
下一霎,便可看清不速来客究竟是何人。
七十.
入目的是一裘紫衣,锦履精工,衣摆纹理纤巧。然后是那张冷冰冰的脸,俊美的容颜。来者,竟是陌归云怎般也料想不到
的洛倚倾。
不等陌归云来得及惊喜,只见隔壁那一直如木雕般端坐的老头突然一声怪叫,猛地一下往洛倚倾身上扑去,干得皮包骨的
双手紧紧握成拳。
洛倚倾闪身避过,双指往怀中一晃,掏出一块玉佩。只见那玉佩形若一瓣梅花,澄澈的碧绿之中带了几点嫣红,妖艳得很
。那老头双拳已然要落到洛倚倾衣上,却在见到玉佩的一霎猛地呆住了,咿咿呀呀地,不知嚷着些什么,反正是停下了攻
势不错。
老头正欲倾身细看玉佩,洛倚倾身影却骤地一闪,不等老头回过神来,已然绕至老头身后,毫不客气就是重重一拳,老头
咿呀一声怪叫未绝,已然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倚倾?”陌归云抬头,尚未搞得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唤道。
“跟我走。”无心解释,洛倚倾揣好了玉佩,从老头怀间摸出解开陌归云身上锁链的钥匙。铜匙一转,陌归云身上锁链应
声落地,转眼已是重获自由。
“等等,至起码,你得告诉我,如今前往的是何方吧?”陌归云皱眉,虽然不愿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只是此般贸
然逃走,若是被奚仲隐抓回来,恐怕就不是单纯的禁闭般简单了。地牢里的百般刑具,陌归云可是实在没有尝试之兴。
“你爹和你义父两个老不死的相约在玉龙峰巅一决死战,你就不打算去随便给哪个收收尸么?”洛倚倾冷冷抛下话,脚步
已然急匆匆往外行去。
连忙跟在洛倚倾后头,陌归云只觉霎时头大如牛,茫然若坠迷雾:“什么?我爹?!……不,他、他们一决死战?!”
“你爹,虽然或许你更习惯称呼他为师父。”洛倚倾侧了侧首,道。
“不,我,我爹是洛云卿……”还是有几分不习惯这个身份,陌归云吞吐了半分,支吾道。
“那严格来说,是你娘。”冷声纠正,洛倚倾已是走至地道入口。
“我……”陌归云快步跟在洛倚倾身后,脑中宛若浆糊,一下子塞进来了太多,又每一丝,皆似是乱草一般。
娘……爹……刹那又回想起奚仲隐从柜子最高处取出的那颗浴春怀香丸,陌归云勉强算是明白了几分,心便是徒地一沉,
脸色惨白。
曾经是宠爱自己的师长,也曾经是温柔似水的枕边人,最后既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怎生一句孽缘可尽道。
“你师父昨日酉时出庄,如今已近是午时。你若是想还来得及见他们一面,就不要在这里再念那些无谓的事。”紫衣已然
顺着石阶登上地道外头,拨开了外头长长的乱草,回头道。
恍惚回过神,陌归云沿着石阶匆匆走出地道之外。阳光刺目,青草湿重的气味扑鼻而来,陌归云伸袖掩去阳光,揉了揉还
不太适应的眸,默默低头道:“我们走吧。”
那两个人皆是自己一生最重要之人,却也是水火不容的宿敌。十数年恩怨,这一战,只怕是燎原之火,一旦点燃,难有平
息之时。如若不尽早赶至,后果不堪设想。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之前的种种纠结,先化解下这场干戈方是至紧要之事。
地道口不远的老树下系着两匹雪色骏马,洛倚倾解了马绳,自己跨上一骑,另一骑留给身边人,唤道:“上马吧,这沿路
,你若还有想知道的事,我或许也可以告诉你一些。”
“好。”陌归云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跟在洛倚倾一旁,策马往前奔去。
“关于洛云卿的一切,其实我也多是道听途说……只不过那时候我爹还健在,他是照看着洛云卿长大的人,所以知道的事
确实也是比外头所有的人都要多。”一路快马加鞭,迎着扑面春风,洛倚倾徐徐向隔壁人道:“在我爹的记忆中……他是
极好的主子,和善温文,剑法天下无双。也是极好的情人,与奚仲隐相交之后,身边竟再无闲花野草。”
“以至于后来,奚仲隐接管断风庄之时,断风庄内外便没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不过……逼于洛云卿留书所言,庄中众
人倒也大多还是选择了服从。”
“留书?”陌归云不解。
“嗯,当年奚仲隐重创洛云卿,洛云卿重伤之际被白墨池所劫走,自此十几年间再无音信,尸骨难寻。洛云卿失踪之后,
庄中众人虽多有猜忌奚仲隐,却苦于无人有足够证据下个断论,庄内上下顿时陷入混沌之境。左执法段蔺柘取出半月前洛
云卿交托下的留书,只见信中所言……若是他有了什么闪失,一月不归的话,庄主之位便传由奚仲隐接任。”
“见信后,庄中上下自是一片哗然,然而那字迹清清楚楚的,确是洛云卿手书无疑。那时众人皆是极忠于洛云卿的,虽有
百般不服,却仍然忍气奉了奚仲隐作庄主。这一奉,竟便是十八年。当初那个二十不到的玉面少年如今也已不再年少。庄
中几载繁盛衰败,也皆是历尽了……”
陌归云坐在马背之上,恍恍惚惚的又听洛倚倾提及许多往事。
那一封留书……确实是极好的情人。浴春怀香丸服后十月痛楚,那个人又岂会丝毫料不到身边人心思。然而还愿意将一切
都交托在了结自己的人手中,已经……已经可以说是纯粹得该用傻来形容了。
爹……不知是念着谁人的默叹了一声,陌归云苦笑。
“怎么,后悔了么?”洛倚倾突然回头,悠悠笑道:“那时我见你背后胎记便知道你确是他们亲生骨肉无疑。千方百计的
提醒你,无奈你仍旧是执迷不悔,终究是孽缘难断吧。”
“嗯……”陌归云低头:“如若事前知晓一切,我大概也不会作下这种种荒唐。只不过……终究是不作,也已经作了吧。
”
抬头一笑,少有的豁达,陌归云若有所悟,坦然道:“所以如今再后悔,也是无补于事。不如坦然对之,不是么?”
洛倚倾扬了扬马鞭,摇头道:“如今的你倒也真像是我听说过的那个人一般。都那么的执着,又那么的……傻。”
“哈哈。”沿途压抑的气氛终是风轻云淡了许多,陌归云率性一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只好如此了。”
七十一.
骏马矫健,陌归云与洛倚倾沿途只稍作歇息过两回,虽然赶上不奚仲隐半分,但也好歹是在三日后抵达玉龙峰脚下了。
极北之地,与旧时一般的四野无人,荒草丛生。初春时分,林荫里乱飞的鸟雀嘤嘤啼叫不绝。再往上走了一些路,有流水
淙淙,偶遇上山壑深沟,溅起阵阵珍珠般的浪潮,哗哗奔鸣。
山路崎岖,二人将骏马系在了山脚下的绿树旁,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没有小径的山岭之中。那两匹马儿沿路奔波早已是疲
累至极,遇上这满地青葱的嫩草,自然欢欣得很,也不管那二人所往何方了。
“归云,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么?”一脚踩在了长至膝间的野草之中,洛倚倾抬头打量四方,只觉空气无比的清新爽朗,
阵阵花草的香气扑鼻而来,耳畔还有流水夹着鸟啼的悦耳之音,说是世外桃源之境也不假。
“嗯,两年多不曾回来了……”陌归云望着四周一草一木皆觉无比的熟悉,仿佛似是望着情人般温柔,微微笑道。
“我以前觉得生在断风庄之中,自幼衣食无忧,又可看那刀剑快意,最是惬意不过。如今方知道,世上原有这般绝美的仙
境。若是任我抉择,实在更愿在此间长大了。”吸了一口清爽空气,洛倚倾羡道。
“我倒更愿生在断风庄之中……若是能自幼伴在爹的身侧。”又想起那萦绕在心头十几年的执念,陌归云低低叹气。
若是真有与生俱来的爱恋,那么他的爱恋必定是为那个该唤作父亲的人所准备的。
……一世不渝。
闲谈间已又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山腰间的空旷平野之中,有两座木屋与一方菜园格外的显眼。那木屋前爬满了青藤,栽种
的菜苗虽然不甚肥美,却也是青嫩水灵得很的。
桃源中的人烟,毫无破坏桃源美好之感。
“我与义父那些年皆住在这里。”回头向一旁人介绍罢,陌归云踏前了几步,走至属于陌池的小屋门前,轻敲了敲门,然
后径直推开了,一边张望一边唤道:“义父,义父,你在么?”
回答的只有空旷的一方木床,与一旁同样是木制的几件简易起居物而已。望着床上单薄又破旧的被寝,陌归云不由阵阵心
酸,一时也不记得此行时间无多了,缓缓走进久违的屋内,坐在陌池床边,伸手抚了抚床上破旧的棉絮,低声愧疚道:“
义父……”
在外两年又半,断风庄中衣食可比大户人家,后来随奚仲隐同室而居后,盖的更是至暖至轻盈的鹅毛绒,吃的又是人参燕
窝不绝。这许久的时光,酒色沉沦,竟也不曾为远在莽苍之巅的人是否温饱而担忧。
终究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自己如此,可谓不孝。
正当陌归云思绪要往自己儿时那段艰难却又别有闲趣的日子沉浸而去的时候,门外等待得不耐烦的人已然破门而入,皱眉
道:“怎么样,找得到你义父么?”
“义父他不在。”陌归云摇头。
“那你想想,你义父和你爹大概会约在哪里决战?这里那么多个山头,有没有哪个是特别适合那些想找死的人去的?”洛
倚倾连珠炮般,急匆匆问道。
“玉龙峰群山连绵,各个山头皆有各自的凶险……”陌归云蹙眉,良久方猛地惊醒道:“十方潭!我小的时候曾经听义父
说过,这玉龙峰虽有数十座高矮不一的山岭,然而整座山脉的灵气之源却是十方潭那一处的圆月。那十方潭气候天生与别
处的不同,四周又是开阔空旷得很,正是对决的好地方。”
“走!”此地越发的平静,意味着另一处暴风雨越发的猛烈。洛倚倾拉起坐在床边的陌归云,二人急忙往木屋外头奔去。
十方潭天生便是灵气之源,而今日是四月十四……竟正是之前奚仲隐所说的,江湖传言以青阳剑开启《无相秘籍》,五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