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师父。”陌归云弯腰随着奚仲隐往暗道深处行去,只见暗道虽然曲折如蛇,但却是两道皆承着夜光莹莹的明珠,五
步一双,连烛火香油也省下了。一颗颗大若拳头的夜明珠,光芒迸射,真是让人有在摸走青阳剑之前先摸走两双的冲动。
藏在紫竹林之中的地牢两道是各式可怖的刑具,而这暗道藏的则是那以夜明珠为首的各式珠宝,每往前一些,那承着夜明
珠的托盘也更多了几件奇珍异玩,像是什么映月琉璃,晶魄玉石简直数之不尽。
一步一回头,之前的紧张此刻已经完全被这暗道的奇珍古玩吸引去目光了。直到奚仲隐微微一笑唤道“到了”,陌归云方
骤地醒觉,已然不知走了多久,步至最里头的一方密室之中。
这密室倒也不过紫竹楼那边的厢房般大小,青砖白墙,毫无他物点缀,与先前在暗道里看的珍宝相比,可谓有瞬间黯然了
的感觉。
然而,初看觉是黯然,再看,那密室里唯二的物事却足以让陌归云瞬间失色,仿佛魂魄皆已被那两方物事吸去了般。
那是倚着墙的一方深赤长桌,长桌上一柄古剑,剑未出鞘已隐隐有逼人之感,清寒之意越鞘而生,剑鞘上有青天白日之纹
,威严不可直视。
而沿着那长桌抬头往墙上看去,有一副半掩在白纱后的画。那白纱轻盈非常,画中笔墨细描的景便隔纱尽现于眼前。
……依稀是,紫衣横琴,指落流云。
画中人抱琴而坐,眉目含笑,仍是二十初出的风华之容。
只一侧身,一回眸,已胜却世间无数。
“云儿究竟是来看剑,抑或看画的呢?……”并未讶于陌归云见画一霎的震惊,奚仲隐立在陌归云身旁,悠然笑道。
陌归云紧紧闭目,良久方敢再睁眼去细看墙上画。
那画像栩栩,笔墨如生。画中人与前些天在梦里若隐若现的男子可谓如出一辙。若非要去细挑有何不同,也不过是梦中人
背身而坐,而画中人稍侧了几分眸;梦中,是弥漫着血腥的黑暗,画里,是一片清幽白梅丛。如此而已。
经已忘却了自己来此处的本意,陌归云怔怔抬头望着画,问道:“画中人,可是……洛云卿?”
“嗯……”淡淡应声,奚仲隐往前一步,伸指轻捞起了掩着画的素纱,只见那水墨画上原有一行不显眼的楷书,一字一笔
勾在那白梅边处,每一划皆是极深。
奚仲隐又放了指间纱帘,闭目轻叹念道:“君无双,月无昨,人生如雪最寂寞。”
“君无双……”依稀可辨是奚仲隐墨迹,陌归云也见得了那一行小字,又在心中低念上几声,越发的对那个不知生死不曾
相见更毫无牵连的男子萌生起莫名的情愫。道不明,堪不破。
……直到许久以后陌归云再回想今朝,才觉所谓血浓于水,骨肉之情大抵便是如此。而那所谓一见,一见什么……
皆是后话也,暂且不提。
再说那密室中,奚仲隐终究是看不过陌归云的出神了,将话引回至青阳剑上,背身对着画像,笑道:“云儿,青阳剑乃当
今世上第一名兵,江湖上多少人皆想要夺得一睹,你就不执剑出鞘好生一看?”
总算是回过了神,将目光艰难从画上移至古剑处。陌归云得到奚仲隐示意的一笑,双手稳稳捧起青阳剑。只见那青天白日
的纹理霎时铮铮作响,几要一个不稳脱手而出。
“剑者手中无剑,良剑心中无人。”陌归云沉沉托起青阳剑,凝神叹道。
那剑鞘仍是锐利非常,铮铮之声不断,便在陌归云双手已然生痛难以为继之时,那剑鞘方休了剧震与长鸣,静静归于陌归
云手中。
陌归云手执剑柄,缓缓拔出了里间青阳,深青的剑身随着耀目的光寸寸现出。只见那剑身长七寸,看似精巧,却有无限力
道蕴于其中,与那剑鞘一般,非是常人所可驾驭。
流云剑本已是名兵,雪光轻晃,无声见血。可与青阳一相比,那便似是四五岁的稚子在一耆老面前,猛然连行路亦是不稳
。就算是奚仲隐所佩的九霄,在这柄青阳面前,也显得只可作柴刀之用了。
上古之物……该得染过多少的鲜血与尘埃方练就今朝熠熠光华。陌归云只是一执剑,便知青阳不是自己所可驾驭之物,缓
缓将剑又归入了鞘,恭敬将剑置回长桌之上,感慨道:“青阳当真是剑道者一见即可一世无憾之物。”
“云儿你还太年轻,没有压得下青阳的锋芒与沉稳。”奚仲隐悠然笑道,伸指在青阳剑古鞘上一拂,只见青阳剑并未如先
前般铮铮嘶鸣,相反,那青天白日之光竟自柔和了几分。
陌归云讶然:“师父竟然可以驾驭青阳?”
“驾驭不敢,只是这些年来与青阳相处久了,便是一鸣一响皆可通灵。”奚仲隐也不再出剑,只是伸指在那鞘上如抚羊脂
玉泽般抚过几下:“当年云卿一剑可胜天下,却胜不过青阳一响。直至后来……也仍是怅然有憾。吾尽了十几载的寒暑,
如今终可算是替他尽却这一桩心事。”
不知该是感叹奚仲隐剑道之痴抑或情衷之痴是好,陌归云自知剑道未成,不再去惊扰青阳静憩,只是眸里溢着每一个剑者
对名兵皆会有的向往道:“师父,这青阳剑也当真是惊世之物……不过,云儿曾经听说,五百年前,武胜司徒无相在其死
前将毕生所学记于《无相秘籍》,而此秘籍,青阳剑则是开启的唯一引子,师父可知真假?”
奚仲隐负手于身后,颔首道:“确有此事。据闻那秘籍藏于绝世之处,只有足以驾驭青阳剑的人将青阳剑置入那方绝地,
方可夺得其间秘籍。那绝世之处二十年一启……若是史载不错,可是明年夏末初秋之际。”
明年夏末初秋之际……
“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带着青阳剑回来见我。”
还记得义父在自己下山前吩咐过的话,陌归云不禁几分皱眉,那看似随口而下的三年之约,原来竟是为了如此……当真是
“江湖险恶”,自己所走的每一步,原都在那个十几年至亲的人所控之中。
然而即使是如此……也不可能就此休了盗剑的念,抹去玉龙峰上十五年的一切,随着待自己极好的师父一道的。终究是有
些辜负,从相见一刻已然注定。
陌归云低低叹气,望着那青阳剑的眸也不禁多了几分忧色:“师父……那《无相秘籍》,你也会去一寻么?”
“二十年一遇,人生可得几个二十年。”奚仲隐笑得风轻云淡,看在陌归云眼中却是满城风雨。
江湖险恶……怎生道是江湖险恶?不过是人心险恶,难测难料罢了。
青阳剑依稀无风而铮铮长鸣,大概是埋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太久,终究又起了嗜血追命的念。
……不知道,下一个能驾驭青阳的,会是何人?
五十.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是盛夏的江南,正午时分,每一丝荡漾的水波都带着几分炎热的气息。就连那千顷万顷的绿叶红莲也因这过分的热而有些
不耐烦了,仰高头等待那偶然拂过的一丝凉风。
半壁荷花压的清溪上,有小舟缓缓往前划水而去。舟头撑浆的女子轻拢了一把盘在鸦发顶的珠簪,回首盈盈一笑:“公子
再坚持一会,便到寨子里头了。”
“嗯,多谢姑娘带路。”小舟另一端有少年解了往日带着几分妖娆赤火的紧身黑衣,一身轻薄的青衫,墨发束在身后,清
朗俊逸,与这盛夏再是适合不过。
白皙的指掩过晒得太猛的日光,微微的一皱眉,轻声叹息。少年举手投足皆融在了这万顷的莲池中,融在了江南至美的水
乡里。
随着小舟在碧波中轻摇,陌归云那思绪亦是遥遥。
还记得那柄一眼难忘的绝世之器,青阳剑。然而,不知道是奚仲隐有心而为,还是无意而行。陌归云在密室里摸过青阳剑
的第二天就被打发来了江南,叛变之事后元气大伤的鸣凤楼中。替刚接管此处的顾千忍干点杂活,当然,美其名曰——“
江湖历练”。
而那个本说过了清明忙完庄内琐事就来看自己的人……任自己一直由初春盼到了盛夏仍然不见踪影,当真让人有冲回北上
之处,看看那人所谓忙完到底是要到什么时候的冲动。
陌归云一手撑颌,闭目悠悠,嗯……今日之事是为何?对了,要将这个唤作什么金莲寨的归顺之约与贡礼带回鸣凤楼。相
比前些天带着楼里的师兄弟灭这个老巢,那个贼窝的倒是轻松不少。
斜眼稍顾挂在腰间的流云,那小舟已然荡入藕花深处。陌归云思绪也随之荡得极远……在玉龙峰与断风庄中习武多年,终
于在这月余真正踏上了江湖的途。
比想象中的要少几分洒脱,多几分风雨。至于当中最大的感慨,莫过于:剑,原来当真是用来染血的。
记得大半个月前,第一次拔剑见血……虽然是想象了多次的景,虽然是当真该杀的人。不过还是长剑一颤,生生便反受了
一道不明不白的伤,还是隔壁的师兄眼疾手快,方连忙补上了最后一剑,免却在一个区区贼窝上险些丧命的,保准让那人
知道后不知该头痛抑或大笑的事。
思绪无边,那小舟也早已没入了无边花溪中,陌归云正想抬头去问那撑船女子何处是彼岸,骤地只觉小舟一斜,尚未搞得
清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已栽倒入花溪之中。那小舟竟是生生被人在水下用利刃破开的,碎成数块浮木。
猛然呛进一口水,伸手又被一旁的数枝莲梗所缠上。然而寒刃已然顺着水贴身而来,连忙沉气往外划去,然终究是迟了一
分,背后衣衫已然被人长长划过一道,依稀有血,溅在清可见底的花溪里,惊起潜在莲花下的游鱼。
背上一痛,由不得细想,陌归云展起轻功跃出水面,四下一顾却是离水岸极远,而四周水域里皆藏着不知何时潜伏的刺客
。当今之计,也不过是极快地在一株株菡萏上浅踏游走,闪避着四方来人,拔出腰间流云划开一片自保之境而已。
甩了甩沾水湿作一团的发,陌归云睁眼看去,只见那划浆的女子正粉袖掩唇,立在一块浮木之上,妖然一笑:“断风庄的
小子……还是太嫩了。一下就着到老娘的道儿,当真无趣。”
“咳。”陌归云吐水轻咳,一边起落若惊鸿,应付过长剑又逼至身前的几人,一边叹气道:“别人都说美人若蛇蝎,今朝
当真是领教。”
那女子见陌归云水性不佳,而这片莲花池终究是花浅叶薄,载不动太多的力便要凋零,料是己方必胜,杏眸流光,浅浅笑
道:“断风庄的小子……留下来与这片莲花池作伴吧。水天教一带的水域,岂容断风庄目中无人。”
便似是踏在一团棉花之上,虽有百般武艺,却无施展之机,再加上潜伏在这花溪底的刺客少说也有八九个之多,自己一个
不谙水性的孤军,如何得胜。陌归云眉头深锁,江湖江湖,当真是只有踏上了,方知道纵使是擂台之上能一剑胜却天下,
亦大可能倒在哪个自己也料想不到的鬼地方的。
“……仗着有重雾谷撑腰,今日的水天教,可当真是气焰凌人。不知道,若然是吾偏要目中无人一次,又会如何?”
那声音源自遥遥远远,到最后一字时却已然近在众人身侧。只见一裘白衣,一柄九霄,那面具下的月眸笑得温柔,却足以
让在座众人不寒而栗。
“走!——”脸色铁青,不消多想,那女子已然纵身一扑潜入莲花丛下,莲花丛影影绰绰,转瞬不知身影何处。
而后头那些反应慢了一下的刺客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奚仲隐立于水波之上如履平地,九霄当空一划,剑光如网,紫云翻涌,九霄脱手随夏风极快地划过一圈。只听数声惨呼并
起,清溪之上顿时多了数具死躯,一片片莲花白瓣上染了殷红的斑点,当真是留下来与这片莲花池作伴了。
陌归云还来不及轻呼一声,脚下所立的荷叶已然又承不住力,一下折去。便要顺势往前倒去,恰恰在未干的发再次触碰到
水面的一刻,腰间已被人柔柔打横抱住:“云儿,这浊了血污的溪水可不见得鲜甜。”
横抱着陌归云踏去数里碧波,总算又踏回黄泥之上。轻柔将人松开,奚仲隐回首望去那血污已经远得看不见了的莲花池,
笑道:“目中无人……人皆死光了不就正好么。”
陌归云伸指揉了揉那还沾着水珠的脸颊,身边立的是那个阔别说久不久,说不久却又朝思暮想得很的人,苦苦笑道:“师
父,你可总算来江南了。”
奚仲隐颔首,轻抚陌归云湿发:“我今日刚至鸣凤楼里,听千忍说,这月余来,你表现得很是出色,楼里诸多与你不相熟
的弟子也服你得很,果然没让为师失望。”
念及方才差些便要命绝的狼狈,陌归云脸上一红,扭头道:“还不是让师父一来便见笑了。”
奚仲隐负手而笑:“至少你如今知道,何谓剑道,何谓江湖。剑道之存,本就生为染血,江湖若在,便注定是风雨。今朝
狼狈又能如何,只要留着命,沉下剑,明日剑锋染的是何人的血,又有谁人知晓。”
“嗯。”开始有些能理解先前传言里奚仲隐的无情与冷漠,陌归云伸袖拭去流云血污,回剑入鞘,沉思道:“师父,近月
来水天教与断风庄冲突不断,而重雾谷,更是有暗助水天之势。这金莲寨与周近其余水寨一般,看似不成气候,然而遍布
了江南水路一带,隐隐有将鸣凤楼与乘凰阁置于沿道所控之势。”
“这些日来,云儿可不止是手中剑精进了。”听陌归云所言甚为有理,奚仲隐欣喜,然而侧首看见了陌归云背上浅浅的剑
伤,眉头不由又微微一紧:“还是等云儿理好伤后,再道见解不迟。”
五十一.
就着清溪边找过一处老石坐下,幸而那剑伤并不深,奚仲隐从怀中掏出一小樽上好的金疮药,伸指挑了冰凉的药膏轻抹在
陌归云背上伤处。
冰凉刺骨,陌归云浑身一颤,努力不去想背上的伤,侧首问道:“怎么师父身上也会携着这些东西?”
……那可是个纵横江湖绝无几人能出手伤及的人,更重要的是,可是个从来不珍重自己分毫的人。
“放心不下某些人,便带着出来了。”奚仲隐淡淡一笑,指上力道轻柔至极。
那好看的指,原来不止是握剑染血的……陌归云怔怔,直到被那人玩弄地用指在伤上轻巧划过一道时方扭头带痛哼了一声
。
“云儿。”替陌归云稍整背后衣衫,勉强掩去了剑伤,奚仲隐笑道:“这些日来,可有思念为师?”
“没、没有……”一声谎言底气很是不足,终究在隔壁人笑声中变成了默认的无言。
“跟我往一个地方吧。”奚仲隐起身,回头望向陌归云道。
“何处?”陌归云起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