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这些年皆不曾去探访三伯。想来这次来江南,也应该去一访了。”
二人沿着清溪畔悠悠往上游处走去,两道夏风清凉,却抵不过艳阳的酷热。便即使只是并肩而行,也觉得有几分火热的气
息,依稀从隔壁人身上传来。
……
直至日暮时分,方算是终可止步。
是离着那清溪源头不太远的一方废园,大概是地方确实僻静,从废园外望去只见破落的矮墙内一地零落,遍布的尘埃枯叶
,倒塌的砖瓦带着火烧过后的痕。偌大,空寂。
“师父,这里是?……”陌归云抬头,想去问那个脚步放慢了几分的人。
然而等不到答话,那人又已往前行去,一直行到离那废园颇远,回头也只勉强可看到废园边际的地方。
有几亩菜地,一方平房。
奚仲隐轻扣木门,木门后有老人木杖颤巍巍敲在地上的声音。
开门的是一个已然古稀的老头,腰有些弯,勉强看清了来人,昏花的老眼里有激动的浊光:“殷子,是你么?”
“三伯。”奚仲隐低腰,凑在那听力不太好的老人耳边道:“是我。”
“唉……殷子你可终于回来了,盼死你三伯和你三嫂了!”
“嗯,三嫂呢?”
“在,在果园那边呢,殷子你进来坐,我去找你三嫂。”久别的亲人,三伯颤颤举着拐杖,便要往屋外行去。
连忙将老人又扶进了屋,奚仲隐笑道:“三伯您坐,我陪您在这里一直等到三嫂她回来就是。”
看见两人进屋了,一直站在门外的陌归云不由轻声唤道:“师父,我……”
“进来。”奚仲隐一笑,将三伯扶稳在一方藤椅上坐下,回头道。
“殷子,他、他是……”老眼昏花的人这时才看清了奚仲隐身后原还有另外一人,迷糊问道。
“三伯,他是我徒弟。”奚仲隐边答,边又低腰在老人耳畔耳语了几句,微微一笑。
陌归云也弄不明白那耳语究竟是什么,然而下一霎,老人对自己便明显热情起来了。
“是殷子你的儿……徒弟儿啊!好,真好……”老人撑着拐杖又起了身,颤颤走到陌归云身前,看清了陌归云,那干裂的
唇也咧开地不住点头道:“清秀白嫩的,真像殷子你小时候。”
陌归云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抬头又看到奚仲隐立在老人身后对自己温然的一笑。便只好任那老人继续盯着自己看,那干
皱的手还固执地伸了过来,交握良久才放开。
“三伯,这几年来日子还好么?”等老人看陌归云看够了,奚仲隐又扶着老人坐回藤椅上,慰问道。
“好……菜地与果园这几年的收成都不错,你三嫂身体也还硬朗。就是想殷子你得很。”老头敲了敲拐杖,又谅解地张嘴
笑道:“不过殷子你事忙,我和三嫂都知道的,不怪你,不怪你。”
小屋木门呀的一声,一个老妇提着一篮子刚摘的桃子迈入木屋里头,见到屋里满满是人,先是一讶,看清奚仲隐后又是一
喜:“殷子,你可总算来看老头了!”
“还有三嫂您。”奚仲隐笑。
“老婆子,你来看看,这少年像不像殷子小时候?”三伯指着陌归云,向进来的老妇呵呵道。
“像……还真像!”三嫂走近了两步,盯着陌归云喃喃道:“殷子,是你的,你的?……”
三伯连忙打断了老妇那喃喃的话,吩咐道:“还不把桃子给他们吃?”
“对,对。”老妇搁下手中提的那篮鲜桃子,热情地向奚仲隐和陌归云招呼道:“来来,你们都来吃吧,刚摘下来的,还
新鲜着呢!”
奚仲隐带笑点头,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一大包银子搁在小屋一角吩咐道:“三伯,如果您还有什么缺的,记得跟我平日派
过来的人说,想要什么就说什么。”
“不缺不缺……就是想殷子你多点回来,即使不看我们,也得到废园那边坐坐……”
“嗯,时候不早了,三伯您跟三嫂早些休息吧。这些桃子我带回去几个就行。”奚仲隐用布包了桌上数个桃子道。
“好,好……”匆匆一至,匆匆一坐,二老又把奚仲隐和陌归云送出了门外。
……
夕阳已沉,别了小屋的二人在城郊古道上悠悠前行。
奚仲隐从包裹里掏出一个粉嫩的桃子,抛给陌归云道:“云儿吃吧,这里水土不错,种出来的东西也比断风庄上的要鲜甜
得多。”
陌归云接过脆脆咬了一口,当真是鲜嫩多汁,甜美无比,赞道:“江南当真是好地方。”
“不过,师父,三伯他们让你到废园里坐坐,你真的就这么走了么?”虽然不清楚那废园有着怎么的过去,陌归云还是忍
不住,对背道而行,越行越远的人道。
“不了……”奚仲隐淡淡闭目:“过去了的皆已是尘埃旧事,只要知道留下来的人过得尚好便是。”
“师父……那么,那方废园,究竟是……”陌归云咬着桃子,跟在奚仲隐身侧,好奇打听道。
“许多年前,江南有一户姓顾的富商之家。后来……顾家在商场上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人,竟被诬蔑家中藏有某样江湖
至宝。那消息遍布江湖后自不然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最后一个月夜下,一场烈火葬送了顾家的所有。”奚仲隐声音清冷
,带着几分寒意道来。
“那一场火后,庄中只有一个恰恰出门远行的长者,与一个在外学剑多年的二公子得以存幸。”
“师父……”自然知道奚仲隐话中所指,陌归云心下一沉,想要出言去劝慰些什么,却一张口,又是无话。
不等陌归云再言,奚仲隐悠悠转身,白袍轻甩,目光淡然若无物:“大仇已报,无需多言。”
只是淡然中……依稀有几分黯然,在一闭目间流泻而过。
五十二.
返回鸣凤楼后幸而又得了数日安稳,至于之前金莲寨的烂摊子,因为这管事的正主来了,自然也就没有陌归云什么事。每
日那二人在书房里一番苦思一番密谋,而陌归云乐得自在,在那江南的亭台楼阁里徐步听风,烟雨淅沥,倒也着实是人生
快意。
倚栏而立,正欲再蹉跎一日,长廊里突然有人快步走来,不等陌归云来得及回头,肩膀处已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归云小子,仗着楼里事务如今有你师父搭理,就在这里偷懒了?”一声吆喝伴着几声爽朗的笑。
回头一看,原是顾千忍,陌归云环抱双臂,笑道:“千忍叔,你和师父两个总扔下一句‘此间事务所涉众多’便又只顾两
个人商议去了,我又插得上什么话。”
顾千忍干咳,伸手一拍头:“好了,最近的事不提。今早桃花村那边有飞鸽传书说是村子里出了急事。小子你也知道那桃
花村如今是我们秘密冶炼庄中兵器与情报接头之地,我和你师父今日有要事抽不开身,你便去给我们跑一趟,打发掉那边
的事吧。”
“好!”陌归云领命,将系在腰间的流云束好,几下起落,便往鸣凤楼外赶去。
那桃花村在鸣凤楼以西,一路轻功不停,约莫一个时辰,陌归云终抵达了那村口。
村子有意设在地僻人稀的地方,萦绕着一道山涧处滑下来的清泉,有鸟雀栖息在周近的小树丛中,倒也算是山清水秀。
之前因为鸣凤楼的事务来过这桃花村一次,当时只记得村子里是满耳的敲铁炼铜之声,如今却只闻流水淙淙,陌归云皱眉
,踏进村子几步,捉住了路旁一个病恹恹的铁匠问:“你们主事呢?”
那人动了动唇,有气无力地刚想要叫唤,村子里头主事的人已连忙快步从一旁木屋里走出来,行礼道:“参见——”
“行行,我又不是什么堂主执法的家伙,你就不用参见了。村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遭哪一教埋伏暗算了?”陌
归云无心于所谓礼节,扶起那同样满脸病容的主事,连声问。
“禀公子,小的,小的也不知……只是昨日黄昏后,村子里的工匠就开始相继出现四肢无力,口吐白沫之症,连带本欲将
情报送往乘凰阁一带的暗使如今也陷入昏迷之中。”
陌归云皱眉:“可是饭菜上被人动了手脚?”
主事摇头:“村子里的厨师是小人的亲叔叔,为人敦厚老实,作好饭菜后便招呼弟兄们进食,料必不会有被人下药之机。
”
陌归云半闭眸子:“知道了,你先下去照顾村子里病弱的弟兄们,记得不要任闲人进出。”
“是,昨日众人病后,小的便封锁了村子,绝无一只蝼蚁爬出。”
“如此便好。”
挥手让主事退下,陌归云在村子里空落的小道上踱步。这桃花村……说是重镇险要倒也不是。只这村子一半是兵器之库,
一半是情报之所。若是有外教之人潜入作恶,倒也是个要命的事。
心念一动,陌归云快步走回主事歇息的木屋里,推门问道:“昨日暗使之报可是关于何事?”
“是……是重雾谷在江南一带多处秘密据点的分布图,还有重雾谷近日的一些重要行踪。”主事思索片刻,答道。
“好,我知道了。”陌归云又步出木屋之外,沿着村中小道往外行去,一直行到那萦绕在村子四周的清泉边上。
低头思索,艳阳暖光细碎打落在河面,波光粼粼,依稀有几分乌红在河间飘荡而过。
陌归云若有所思,一路往源头处走去,只见越往上走,溪水越发的乌红,走至清泉源头,可见一方乌红的石头约莫鹅蛋大
小,压在河底水草之上,莹莹有几分微光。
陌归云伸指稍稍触了一分乌红泉水,指凑在鼻前一闻,只觉一阵异味入脑,差些便有昏眩之感。
“竟是如此。”陌归云悠然闭目,心中已有定量。
……
当日午后,桃花村村口生了一方大锅,锅下有熊熊烈火,煎着锅内许多味草药,空气间皆是草药之香,间杂着乌红泉水的
异味。
陌归云立在大锅一旁,身后主事低低道:“公子你这法子……可行么?”
“你若是不信我,我便回鸣凤楼里不管这桃花村的事了。”陌归云淡淡笑道。
“不敢,不敢。小的已将村子里的人皆聚集了出来,其余的事便……”主事尤是半信半疑。
“便一切皆由我定夺吧。”近些日来的江湖历练,陌归云已然比在断风庄之时要果断独行了许多,依稀有两分上者的风范
,陌归云束衣道。
一众工匠与伙夫等皆坐在了村口空地上,望着那方大锅,窃窃交谈之声不绝,四肢病软无力。
陌归云捧过一个瓷碗,打开大锅盖子,勺出了一整碗的汤药,面向众人道:“各位,经我多方探查,你们这次的病可是村
子里有内鬼下了毒所至。”
众人便哗地一声如沸水般争论开,皆是你望我,我望你,生怕这毒便是隔壁人所下。
“这毒虽不至于立刻夺人性命……只是若长期埋下去,今日是软弱无力,难保明日便是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而亡。”陌归
云晃了晃碗中汤药,任清风拂过稍稍吹凉后道。
“对!……刚才,刚才老张便是这样转眼没了气。”人群中已然开始惊慌。
陌归云连忙喝停慌乱众人,道:“各位不必担忧。我已查证过,这村子附近的水源因有着特别的矿质,便是最好的解药不
过,如今我特意去源头打了水,杂上其余助于解毒的药草,大家喝过药剂后很快便会恢复健康。”
“我要,我要!”病恹恹的众人终于开始有了几分激动,纷纷仰着头,如久饿的虎看到肉般盯着陌归云手中汤药。
“莫急,这一大锅的,保准每人皆可分到。”陌归云一笑,稳稳捧着药碗走下众人当中,走到一个方才最为沉默不语的青
年身边,弯腰道:“小兄弟,我看你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可是病情加重了?你快快喝过便去歇息吧。”
那本来默默若木泥的青年却突然变了颜色,一手推翻陌归云手中药碗,发狂道:“不,我不要!——”
陌归云心下已然有底,却是温柔轻蹙眉,按着青年肩膀,回头向主事呼道:“那锅里的药剂也搁的差不多了,快端来一碗
给小兄弟喝下。”
“是——”
话音未落,那青年突然喝的一声捧起一旁大石便要往陌归云头顶砸去。
早有防备,陌归云回身一柄流云在手,如雪剑身架在青年颈间,冷声喝问:“桃花村源头那毒石可是你所投的?”
那青年一言不发,神色凄楚,就在陌归云也忍不住要被这凄楚所打动之时,青年突地一下抢过陌归云手中流云,便往脖子
上抹去。那青年看似文弱,力道却极大,流云锐利更是非常,一霎便是血溅当场,生生染红了陌归云青衣下摆。
“你……”陌归云愕然,执过青年摔落在地的长剑,不由长长一叹:“何苦至此……”
“公子好生英明!”主事踏前了两步,一边奉承陌归云,一边招呼过两个汉子道:“把这内奸的尸体拉出去,随便找个地
方扔了,不要辱没我桃花村的地!”
“好生葬了吧。”陌归云叹气,甩了甩沾在流云上的血珠道:“我本只欲一试,孰知竟当真凑了个巧……”
“内奸该死,公子方法果然是绝妙。只不知……不知其余人等的毒症该是如何解。”主事欠腰问。
“嗯,我已将源头处的毒石除掉,这半个月里你们去远一些的溪河处打水,再服一些有助排泄的药剂将体内原有毒素排出
来便是。你们不过是长期服用这有毒的水,虽然量小,但日多便力弱体虚而已。”
“多谢公子!小的今后定必管教好村中弟兄,好生为断风庄效力。”派人将那锅仅为试探内鬼之用的毒石水倒掉了,那本
对陌归云有几分轻视的主事如今恭敬道。
桃花村一事处理之迅远出于自己想象,陌归云向主事一颔首,便要告辞离去。
转身方行两步,便见到了远方那熟悉的人轻拍掌道:“云儿如此,看来不多时,庄中事务便可分却一半给云儿了。”
陌归云快步奔至那人立的树下,浅浅笑道:“师父,你是何时来的?”
“我和千忍方部署下沿江水路处应对水天教扰事的弟子,后来想着离这桃花村不远,便来一看了。”奚仲隐唇间划过满意
的一笑:“然后发觉,我云儿今日已不是当年那个握剑在手还带着几分不稳的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