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陌归云苦苦思索,也还是觉得自己在潜入断风庄后的表现皆是完美极的,哪里有半分不稳?
尽管不知道陌归云此般想法,奚仲隐还是被陌归云那严肃认真的思索样弄的忍不住轻笑出声,伸袖掩过了,岔开话道:“
云儿,再过几日我和你便回庄吧。”
“呃,这么快?那水天教的事?……”还有几分不舍这江南的景色,陌归云留恋道。
“已是夏末初秋,距今年的擂台赛又已是不远。鸣凤楼这边有千忍坐镇,我近日也在鸣凤楼中挑选了合适的人往乘凰楼里
担任执法之事,江南一带无需多忧。”
“嗯,又是入秋了啊……”陌归云低头,跟在奚仲隐身侧,二人缓缓走在山水风光之间,步回鸣凤楼。
……又是一年与那个相熟却又越行越远的人不得不刀剑相见之时。唯愿今年擂台赛也能如去年般,一切平安,不伤彼此情
义。
五十三.
回去鸣凤楼的第二朝,奚仲隐为临行前的琐事忙碌,而陌归云则继续悠闲晃荡的日子,只是楼外四周的绿柳小桥也算是踏
遍了,倒也是无处可去。
午后日暖,推门出楼,脚步无意,竟又是往昨日桃花村的方向行去了。
……也好,看看村里众人的毒症可有减轻。
籍此为由,一并欣赏沿途的繁盛绿意,也是潇洒非常。然走至村前十里外,陌归云却是徒地停步了,侧身隐在一株榕树后
,屏息静气。
不远处,有一方孤坟,坟前有人。
依稀认得是昨日村中众人里的一名青年,只见那青年跪在了孤坟之前,双目通红:“……你,你何苦护我至此。”
陌归云一皱眉,孤坟附近黄土正新,若是没有料错,该是昨日自刎那青年无疑。只不知,这坟前的青年又是何人?
陌归云竖耳细听,只见那青年低低带着几分哭腔,于风鸣叶落中更显悲痛。
“你明知我是重雾谷的人,却一次次替我掩护,最后……若然一切重来,我宁可你我从不相识,也好过今日这般……”
陌归云心下一惊,已然了然。昨日那自刎的青年竟是代人顶罪……到底应说是自己行事太过草率害了他,还是情之一字最
是误人……当真是一声长叹,何苦至此。
那青年又哭了半晌,摇晃起身便要离去,陌归云在树后半踏出一步,却被前头那太过机警的青年听去了,回头猛喝道:“
谁?!——”
原怀着恻隐之心欲放过青年,但事已至此,已然别无他选。陌归云暗暗一叹,手中流云出鞘,无言自树后踏出。
那青年先是一惊,然后通红双目更是凄然:“终是躲不过,躲不过……”
青年疾地从怀中掏出一柄利刃,便往陌归云身边逼去,一道白光刺目袭来。
利刃本短,兵器上已是落输,虽是陌归云有心让战,也还是流云剑剑直取那青年命门。几下交缠,高低之分已是显见。
正是陌归云流云横于青年颈侧,而青年也已闭目做好必死决心之时,蓦地一道不知从何闪出的身影带着长剑飞雪,一下震
开陌归云手中流云。那青年一惊,张开眸子只来得及看上来人一眼,感激一颔首,便极快地往桃花村的反向处逃去了。
“扰人要事,该当何罪?”在流云被震开一霎已然知道来者是谁,陌归云似叹非叹,随手收了流云入鞘,佯嗔回头道。
“落霞谷与重雾谷世代友交,我既然看见了,便不许你杀他。”原是久违的白墨羽,理直气壮道。
也是正好得了一方台阶,陌归云心下暗舒一口气,此事之后,重雾谷再派人潜伏应也不敢贸然往桃花村处,此间之事可算
是搁下一段了。
然而嘴上自然是饶那人不得的,陌归云带了几分冷意笑道:“江湖之事若都是论交情而行,也便不用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了。今日你与我是故交,明日我与他是知己,如此行来,还持剑作甚?”
白墨羽自然也知道是自己有错,只好扭头吞吐道:“人不放也是放了。那我……我请你去喝顿酒当作赔罪吧!”
陌归云仰头笑道:“那好,相识多时,就是没有喝过一场好酒,今日酒钱尽归你的了!”
这大半年来陆续喝过不少的酒,尤其是下江南后,被顾千忍与楼里的弟兄们怂恿着喝下的温酒烈酒更加不计其数。已经不
是当日在断风庄里那个被人灌几分酒就会呛一个晚上的少年,陌归云与白墨羽相携而行,便要寻一方酒馆畅饮个痛快。
江南酒馆直似那画桥流水般多,在城郊处找了一处小酒馆坐下,不是什么热闹之地,酒馆里只角落处有一两个烂醉不醒的
老酒鬼,醇香飘荡在清爽空气间。
“江南酒温。”白墨羽吸了一口酒香,感叹道。
“温而不辣,也是好事。”陌归云浅笑,在靠门处的方桌上坐下,吩咐小二道:“拿你们店最好的酒出来,先来两埕,一
会再添,今日我对头这位公子包账。”
小二很是精灵地连声应着“是,是,客官”就往地底的酒窖处去取酒了。白墨羽摇头苦笑,在陌归云对头坐下;“归云,
怎般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你有些许的不同。”
“那怎般我每次见墨羽你,都觉得还是原来的那个你。”陌归云反笑,伸指敲了敲空杯,道。
“归云,近来一切可好?”一笑歇了争执,白墨羽用温水烫过桌上杯筷,温言问道。
“嗯……”陌归云颔首,想要去说些什么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默默道:“一切皆可。墨羽你呢?”
“我?”白墨羽苦笑,低低一叹:“我爹天天在逼我与青璃师妹早日成婚,莫提有多苦恼了。”
陌归云转着手中杯,笑道:“早日成家立室也是好事,墨羽你哪日置了喜酒可要请我这个作兄弟的去喝上一杯。”
小二在酒窖里提着两埕酒上来了,躬腰供上桌道:“客官,此乃小店上好的女儿红,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好。”陌归云掀开酒埕封盖,只见里头酒水透明澄澈,稍稍有琥珀之色,馥郁醉人至极,当真是馆子小,美酒深。
替白墨羽与自己各斟过一杯,陌归云悠悠捧起小杯呷了一口,杯中酒水没有想象中的温,几分辛辣,几分醇香,回味非常
。
白墨羽仰头便尽却一杯,叹气道:“归云,成亲是一世的事,应当选一个自己真正喜爱的人,你说是么?”
“嗯,是这样不错……”陌归云浅尝慢酌,答道。
“那又如何,方可算是真正喜爱呢?”白墨羽茫然,执着空杯出神。
“……曾经有人向我说,若是你总情不自禁地惦记起一个人,无论是否与他一道,皆思念他得很,更加盼望能与他相聚,
不愿分离,那大概便是了。”
忆起洛东篱昔日在南山院时所说之话,陌归云缓缓答道。
本是一番无意记下的话,然而今日一字一字轻吐,脑海间却不由自主划过一个人,那个月白袍子,笑意温柔如水的人……
该死!陌归云不由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脸上一红,连忙又多斟了一杯酒灌下肚掩饰尴尬。
喜爱么……这样遥远而朦胧的东西还是不要去想比较好,不要去想吧。
“陌归云。”心绪正是一团如麻,方桌那头的人却突然凝神,怔怔望着自己。陌归云只好强行回过神,勉自一笑:“嗯?
”
“没,没什么了……”看得出陌归云的心不在焉,白墨羽低幽一叹,然最后还是忍不住,自言自语般道:“若是如此,那
我当真是惦记你得很。”
陌归云只能当作是不曾听见地默默尽却杯中酒,心中所念之事已是足够烦忧,若是再惹一人……那当真是直接醉死过去罢
了。
“我还记得,最初你入断风庄说是身怀要事。”将那些压在心底的话又压回了心底,白墨羽追忆往事道。
“是……”只是既然义父曾经交待过要彻底取得那人信任后方可放心行事,那依此说来,自己如今种种也并无不妥吧?
颇是有些自欺欺人地苦笑,陌归云支颌半闭眸子。
“归云……你啊你,如此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白墨羽举杯,与陌归云手中酒一碰,苦笑有涩。
“或许……是为了那些,注定要用一世去追寻的人吧……”陌归云闭目,酒水荡漾在唇齿间,竟有几分难言的苦意。
酒暖意浓,一杯相接一杯,二人心中各有所思,各有所念。越饮越是无言,唯有相对脉脉,脉脉不解语。
……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情之一字,又如何能由己?
唯有空惆怅,酒尽不解愁。
五十四.
算不上是太多的愁绪,不过是沙砾落入平静如镜的湖面时的一丝涟漪,也如风吹过嫩叶时那轻微而柔软的一折。
只是这一折,折在了心间,便有些道不出,散不掉的恻恻然。
陌归云带着这般的恻恻然把酒尽过了一盏复一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醉倒,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
……只是醒来时,身边便又多了那一袭惹人生乱的月白袍子。再晃了晃还有些醉意,几分生痛的头,方发觉,竟不是在醉
下的酒馆里,甚至不是在鸣凤楼的高寝上。
马车颠簸,自己蜷缩在马车的一角里,枕在那人温软的衣摆之上。
“云儿,醒了?”那一袭月白的人依旧背对自己而坐,却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的,明明是再温柔不过的话语,却带了几分
平时皆不觉的清冷。
“呃,师父……”陌归云伸指揉了揉太阳穴,挣扎着便要起身,却又被奚仲隐拂袖一按,倒回了马车里座的软席上。
“我怎么会在这儿?”陌归云一蹙眉,依稀还记得醉前虽然愁思难解,但也算是和白墨羽相谈正欢,怎般一闭了眼,再睁
开,已全然是另一幅光景。
那清冷的声音便又沉下了几分:“云儿是希望自己又在哪一方世外桃源的山谷中么?”
这下可好,两次的帐一次算清……陌归云终于确信空气间的低温不是自己错觉,嗫唇支吾道:“师父,我,我不过是和故
友去喝上两杯……”
便在下一秒,唇间徒地温湿而微凉,一樽不知被奚仲隐藏在何处的玉壶突地凑到了陌归云唇边,带着几分惩罚意味地轻灌
下一口。
陌归云扭头想要避过,那温柔却缠绵而无情,玉壶一掀,任壶中温酒悉数沿着绯唇皓齿灌入了腹中。
琼浆几分泻在唇边,又如流线般滑入束得不太紧的衣中,等半壶琼浆空去,陌归云也已只余咳嗽的劲,软倒在车厢里,只
任马车继续颠簸摇晃。车厢外,马鸣嘶嘶。
“这次只是江南至温的桂花酒,至于下一次是什么……吾可不能保证了。”那尚余半壶的琼浆收回了奚仲隐身旁,只见那
白衣翩翩的人举袖,优雅施然地呷过一口,又将壶搁在一旁,淡笑侧首。
卧在软席之上,仅仅可看到那人半边掩在银色面具下的脸,那镶在面具中的月眸乌黑似墨,看不出到底是已然消了气,抑
或酝酿着下一次温柔的惩罚。
虽说酒性比先前好了不少,可是这般猝不及防的被灌,若是烈酒,可当真是要死人的。酒气稍稍缓过些,陌归云不由在心
间暗暗叫苦,一叹气,捂唇咳道:“师父……还哪里能有下一次。”
“这样自然最好。”将另外半边白玉无暇的脸转过来了,奚仲隐伸指,柔柔拭去陌归云唇角一滴还未拭净的酒,一贯的温
和道:“云儿若是喜欢江南,等以后江湖的事暂休了,我便与你在这江南隐居下,再也不沾尘世纷扰。”
“好……”那一指滑腻而又温热,带着诱惑的意味,忍住想要张嘴去吮那修长玉指的冲动,陌归云伏在席上,又往旁靠了
些,枕在那盘腿而坐的人流泻的宽大衣摆之上。
……是,是喜爱么?
道不清,看不透。
只是知道,此时此刻,就这般枕在那人身后,抬眼看那人如瀑的乌发,所谓满足也不过如此。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这样
相倚着,一直沉醉在江南水乡中,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缘,三生无憾。
便是陌归云最为心驰神往,连马车颠簸扬尘也不知之时。
隔壁那月白袍子的人又温柔而清淡的补了一句:“以前我也答应过云卿,有朝一日要在这江南隐居下的。”
陌归云心间的一丝涟漪荡漾便顿时被砸下了一块巨石,只得恨恨地偷生咬住那人衣摆一角,发泄这无边的难言恨意。
古尘道萧萧,坐在前方的人仿佛浑然不觉后头人的百般纠结,又斜斜举杯,浅呷了那仅余的小半壶桂花酿。车厢纱帘轻薄
,帘外落叶徐徐,映着那人若有若无的笑,皆散在了风中。
……
从江南回来之后,陌归云依旧在紫竹小楼里暂居着,许多时奚仲隐也在这小楼里夜憩,只隔着一方的床头薄帘,几步之遥
,连呼吸声皆是极清晰的。清晰的,让人总忍不住屏了息,然后又在下一霎按捺不住而长长吁气,宛若长叹。
也有许多时奚仲隐是不在的,说不清是回内庄那边了还是作甚。毕竟那个人不欲说的事,向来是陌归云问不出,也无意去
问的。
顶多就是有些时候提起了某些事,相互带着几分试探意味的戏弄上几句。
“……暮秋园空置了这般久,师父你也不去江南选几个秀色可餐的美人回来暖床呢?”
“云儿,这紫竹小楼住得是不是有几分的狭窄?……不如搬去暮秋园里,正好我近来在内庄留宿,照顾也是方便。”
“……”
那人的眼神温柔而无害,似乎是出自最真心的邀请,却让那意欲戏弄的人足以消了话,自知落败的闷闷扭头一哼。
……
剑舞叶如雪,虹光弄惊鸿。
所谓韶光,越是快乐,便越是易逝。倚在窗前看那羽衣翩跹如仙鹤般起落在紫竹林间舞剑的人,陌归云心绪不由有几分的
杂乱。
后日,便又是十月十五的擂台之时。
今年倒好,奚仲隐对自己偏宠的连象征式的庄中比试也免去,就这般在临行前一刻再舞了一套完整的剑法过他看,再替他
亲手拭净流云,便欲将人打发出去了。
两年……辞别义父下山竟已有两年之久。终究是,虽在断风庄里自在至极,也开始有几分思念那被自己一扔下就是两年阔
别的至亲。
青阳剑……实在不是自己无意去替义父完那夙愿。大半年前方见着青阳剑,便被奚仲隐遣往了江南,回来之后又迫近擂台
之时,若是再生变故,也太过对不起那对自己近乎是宠溺的师父。
那么,擂台赛归来之时吧。
陌归云默默闭目,暗自给自己下了一道限。待擂台赛归来后,这青阳剑,勿论是怎般的法子,也得弄回去尽却义父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