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蒂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看到那个女人就想起府里唧唧歪歪的那群讨厌鬼!”
时兼失笑,原来是迁怒。
“你俩快些,午时都过了!”袁逢在不远处招呼。
“哎——”小蒂甜甜地回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走远。
时兼疑惑地回头看看,像是……有人?他摇摇头,让自己不要乱想,刚才围观的人群早散了,错觉吧。
他抬步,追上前面两人。
久远茶楼。
临近大路的窗边,两双眼睛随着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看着三人进入碧云阁,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开口道:“差点被发现了,你那小厮倒是厉害。”他人未成熟,语气却如同大人一般,还透着丝丝冷傲。
不等对面的人说话,如玉似的漂亮少年露出一个笑容,“无论如何,长歌承你此情!我现在……不适合出面。”
这个少年正是木氏少主长歌,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旭远。旭远皱眉,“无妨,不过凑巧。倒是你又和他吵架了?”
木长歌皱起洁白无瑕的额头,眉目间尽是烦扰,“嗯。”
“……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他要离开,”木长歌赌气似的转开脸,控诉的语气如同孩子,“每年都不怎么回来,这次好不容易能够多呆些日子,他却急着离开。”
旭远对木长歌在成人与孩子间转换的态度毫不在意,仿佛十分习惯,他沉吟着,“他莫不是为了烈火旅团回来的?”
“烈火旅团行至孪收城,多次侵扰不愿离开,”木长歌目光冷然,“当时人手不足,便紧急召回了一些在外游历的门客,小逢亦在此列。他向天池递交了暂停任务的请求,急急赶了过来,现在王都人手已至危机解除……”
“他便要离开。”旭远总结道。
木长歌哼了一声,默认就是承认。
“你什么都没对他说过?”
“没有,”木长歌目光轻愁,“我没有对他说过,就算现在说,他也不会相信,对他来说……我还是个孩子。”
旭远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无论伤心、失落、开心,他的眼睛里都盈满了坚定的意志,这样的一个人怕是早就明白了吧,如此缠磨,也不过是为了孩子气的意气之争。可总有一天,这个少年会磨掉所有的天真,到那时……
“他心性单纯,继续留在这也很危险。”这一句危险意味不明,没有点明是对袁逢危险,还是对木长歌。
木长歌啜饮茶水,“刚才那个妇人谈吐举止均是不凡,明眼人一看就知因果,唯有小逢不知所措,他在这里既保护不了自己,又可能为人所利用,是吗?”
他放下茶杯,“其实,我知道的。我喜欢他,想要多跟他在一起,但是他不喜欢我,总是希望离开……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愿意让他走……先喜欢的人是输了的吧。况且,我还没有能够保护他的力量。”王都的情势越来越复杂、紧急,父亲的安危也让人担心,士族和世族的利益纠缠混乱得无法厘清……没有必要让他陪着自己面对这一切艰辛。可是,当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时,绝对绝对不会再放他离开!
旭远笑了,“以长歌之能,定能心想事成。”
木长歌以茶代酒,感谢旭远提醒。
气氛正闲适,下人却有消息来报。
“回禀少主,城主已然从刚才的妇人处得到口供。”
“可知幕后主使?”木长歌全身冷寂,伤害袁逢的人,他不会轻易放过!
“那名妇人乃是白水县人氏,她的儿子久居南方。据说她的儿子因为土地被圈无可归处,准备回家乡谋生,不料途中遇到烈火旅团,自此被招安进旅团……”
“咔嚓”一声,木长歌手中的茶杯被捏得粉碎,他冷笑,“烈火旅团——逃窜到流山山脉还不忘报复,身为木氏少主当真荣幸之至。”
想起苏畅对自己的提醒,旭远问道:“烈火旅团,最近一次出现是在何时何处?”
“一个月前州城附近的县村。”木长歌已然恢复冷静,他一旦认定目标就是至死不休,所以不急,他有的就是时间。
“州城城主一定焦头烂额。”
“流山山脉广袤,山下附近的城县村哪个不害怕?烈火旅团团长乃是被杨氏逐出门墙的子孙,他擅长各路术法、阵法、兵法,成就非凡,至今无人知道他到底把大本营安插在何处。”木长歌顿了顿,接着说:“孪收城事务繁忙,我走不开,也不能走开,否则哪里会让他嚣张至此。”
旭远点头,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第三十章
时兼正匆匆走向久远记前店,今日本来是在练字,但是旭远却把他喊到屋中。他不禁疑惑,往常的这个时间,旭远应是在处理公务才对。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旭远让他把掌柜的致生叫过来——可见是公务出了问题。
可能是感受到了旭远严肃的目光,时兼走得飞快,也托了这个的福,时兼在致生踏进青鸟车去郊外巡视的前一刻,成功拦下了人。
屋内肃穆,旭远坐在书案前,闭目不语,致生则在上首的座位上心事重重,时兼则奉茶后退出。
连珍、真吾和小蒂三人正在距居所不远的空旷草坪上晒太阳,时兼走过去,在他们三个身边的小凳上坐下。
小蒂见了,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这几日,旭远时有反常行为,心情也不是太好,小蒂便上了心,一心查探,希望能为他解忧。时兼就如实说了,小蒂听后沉思半晌,方才泄气道:“看样子,三少爷真的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烦恼。啊,讨厌,这我可帮不上忙!”
倒是连珍和真吾也俱是有些愁容,时兼不禁叹息,最近两人一直在帮旭远处理公务,想来是知道了些什么。
真吾烦恼地拉拉头发,“是公务上的事情没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
小蒂斜瞪他一眼,“我最讨厌说话说半截的人。”
连珍接过话茬,“说话说半截的男人更讨厌。”
真吾一时无语,估计是怕了这对活宝,无论如何,输的总是他这个大男人。时兼嘴角小幅度地扬起,右脚不安分地磨蹭地面,看得心情愉悦。
幸好连珍不准备继续发难,她只是理了理思路,道:“少爷怕是为了附近的县村发愁。木氏以孪收城为本家,附近的许多县村都被纳入其势力范围,少爷因为这一层便让孪收城成为中南部的据点,反正都是在木氏范围内,也方便些。”
“少爷好厉害!”小蒂果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
“久远记的主要经营地域就是中部和南部,但是近两年……中部还好些,南部几乎民不聊生,哪里还做得了生意,南部留存的只有木氏、许氏、宗氏三脉范围内。这三个范围缺少地方官员干预,都由当地世族全权治理,理所应当兴隆安稳得多。”
“但是人力终究有限,这两年天灾不断,南方时旱时涝,农庄的收成很差。就算有三个世族保护,情况仍是不容乐观……最重要的是,王都那边不但没有赈灾,还高税依旧。现在大陆上旅团横行,也多是出自南方地区,有的旅团甚至打出了承天灭圣的旗号。”
看到时兼一脸茫然,连珍岔开原本的话题解释着:“旅团是自圣王时期开始盛行的术士团体,术士们相互切磋共同进步,有的还会一起游历大陆行侠仗义,留下了很多传说。后来圣朝打压术士,将灵力知识当做贵族专有,旅团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它多由流民、盗匪或者氏族叛变者组成,打砸抢掠、放火杀人,无恶不作。”
小蒂举手提问,“为什么圣朝不赈灾,不都是自己的子民吗,胤理王都不管吗?”胤理王正是当朝之王,天下最高位者。
连珍正在喝茶,递了一个眼色给真吾,看来是说累了不想再继续。真吾就清清嗓子,道:“现在朝堂之事胤理王并不过问,而是由议阁全权负责,议阁由五个大臣组成,其中只有木氏家主木循生属于世族,其他四人皆是出身士族。南方多山,不如北方繁荣,但是却是世族势力最强盛之地。士族始终不忘削弱世族实力,自然不愿赈灾。”
真吾忽地叹息,“无论是务农还是经商,士族都是免税,平民务农低税而经商重税,世族务农重税而经商低税。世族和平民往往竞争不过士族,世族家底丰厚倒也无妨,平民怕就此破产,沦为氏族手下的雇农或者工人,更多的则是成为流民。”
真吾转回正题,“现在的白水沿岸,许多平民不得不变卖土地才能维系生存,但有不少想要圈地的地方官员,主人头疼的应该就是这些人,一旦圈地成功,这些平民会成为流民了,这样不仅治安会下降,连久远记的生意都会大受影响。”白水是南河的一道支流,距孪收城不远。
“呀,那怎么办?”前面的小蒂或许没听懂,但最后一句却是懂了。
真吾笑笑,“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何况还有木氏在侧,他们和主人的利益一致,齐心协力总会找到办法的。这些年的境况都不大好,更难的坎都过了,没理由栽在这里。”
时兼听了仍是忧心忡忡,他对这个时代并不了解,灭世之灾前的史料是一片空白,否则或许他还能对旭远有所帮助。
小蒂却要单纯得多,她听了这话立刻安心下来,注意力转移得飞快,“可是王都常有人夸赞胤理王自小聪慧,为什么聪明人也会成为昏君呢?”
知道小蒂崇拜圣王,对圣王的子孙们也颇感兴趣,故有此一问,三人均是哭笑不得。适才沉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连珍语带笑意地说:“也算不上是昏君,至多是单纯。胤理王身为王族之人,天生灵力强大,对灵力研究颇深,他自小就爱这些,继位后许是感到责任重大也勤快了几年。后来,他见议阁能力极强,又打从心底信任他们,便将事务都交给了议阁,自己钻研术法去了。据说,胤理王常年不在宫中,就连不少三四品的官员也没见过他。”
连珍语调转为深沉,“不过身为王族族长,大陆的君王,如此单纯确是他的过错,有强大的力量,却没有相应的责任感和心机,这便是他不得不承担的骂名的理由。越是强者,就越要背负相应的责任……这些都是主人说的,我可对这个胤理王可没什么了解。”
“只是……一个胤理王便让民生如此混乱吗?”时兼似是感到了不妥,提问道。
真吾和连珍相视一眼,才道:“句亥出,天下哭——这是童谣中的句子,却也是真实的写照。”
“什么句亥?”时兼迷茫。
“句亥王,是胤理王的父亲。”
时兼点点头,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第三十一章
旭远经过连日的繁忙,还没歇口气,又马不停蹄地带着真吾和连珍沿着白水走了一趟,查看自家产业、同当地平民交流、应付圈地官员,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是轻车简行,时兼和小蒂在公务上也帮不上忙,便将两人留在了孪收城。
走前,旭远给时兼布置了一堆学习任务,时兼自然感激不尽。倒是小蒂,和店内的伙计、姐妹打打岔,在街上转一圈听听八卦,累了就留在屋里做做针线,竟也没闲下来的时候,过得有滋有味。
等到旭远回来时,已然快要进入四月,孪收城内虽然寒意未消,但暖融融的阳光伴着漫山新鲜的绿意提醒着人们春季的到来。旭远忙碌不堪的结束,使得他近两个月来第一次打量周边的环境。
旭远任灿烂阳光下的冷风拂过脸颊,凝视着柳树的新芽,恍如隔世。他轻喃,“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出发前,他绝没有想到会逗留到四月。按计划,现在应该刚刚回到王都,回到小楚山下的祝氏府邸。
时兼和小蒂开开心心迎回了旭远三人,就被真吾的话吓了一跳。
“后天就走?!那么快啊。”小蒂惊讶,刚进入春天,她便换上了浅蓝色的衣裙,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看野外花开就要走了。
“意外耽搁了不少日子,按计划现在已经该回到王都了,主人明天向木氏少主践行,我们就准备准备吧。”真吾解释道。
小蒂点点头,也不觉得失望,“好吧,反正我也有些想念爹爹了。”
时兼抬头望着天空,目光虚无,脑海中回荡着春暖花开的孪收城,那时的孪收城该是何等秀丽明媚,可惜无缘得见。很快,他收回目光,盘算起回程事宜。人生有许多的求而不得,与其心心念念这份这份痛楚,不如想着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
因为曾经得到的太少太少,所以他不得不作此想念。
很快,他们就踏上了回程的青鸟车。路线与来时相近,只是不需要经过蜜县,故而穿过雁山山脉后可以直接行至流山岐道,最后沿着官道返回。
一路上,时兼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呆坐在窗旁,看景。与来时的萧索不同,此时的天地已然染上了各种色彩,虽然颜色略显单薄,没有扩充开来,但更加突显了那种死而复苏的美感。路过山川、路过城镇,每一处都有新奇的发现,他的心境也渐渐平和宁静。
五日后的傍晚,一路飞驰的青鸟车进入了岐道村。来时虽未在此落脚,但回程不得不在此住宿一宿。
真吾和连珍进入村子,先行寻找能够落脚的客栈。其余人都等在原地,时兼闲来无事下了车,在附近略微走动,想看看山村的特别之处。
岐道村不愧是车鸟往来之处,村中客栈触目皆是,村中人来人往。真吾本是将青鸟车停在了距村口稍远的地方,可惜仍免不了人声喧哗。不远处,竟有不少小摊小贩。
时兼嫌吵,正准备回车里时,突然看见一个形貌可爱的小童站在包子摊前,瞪直了眼睛看那热腾腾的肉包子。
那小童衣着虽然普通,但也看得出十分用心,想必家人十分疼惜。时兼扫了一眼周围,觉得没有家长,又不放心将这样的孩子一人丢在人来人往的村口,就走了过去。
在时兼看来,这孩子必是一个人溜出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
小童还在怔怔地盯着肉包子,忽然觉得眼前有东西在晃,他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了一个温和善意的表情。
时兼拿着刚买的肉包子,在小童眼前晃了晃,“要吃吗?”
见小童还是呆呆的,时兼又问:“我把包子给你,你回家去好不好?”
那小童似乎听明白了,眨巴眨巴眼,脸红红地指了指村口上坡处的红房子。
时兼会意,“家在那里,要我送你回去吗?”原来住得这般近,难怪能跑到村口。
小童垂着头,背起手,不知在想些什么。时兼又问了一遍,小童偷眼看看时兼,指了指肉包子。
时兼笑了,“要包子?”
小童红着脸接过肉包子,飞也似的跑走了。看方向,正是上坡的红房子。
时兼失笑,心情大好地回到车里。不多时,真吾和连珍回来了。
两人在村里找了家条件颇好的客栈,只是离村口有些距离,毕竟村口位置好,大都客满了。他俩定了一个通铺、一间上房,通铺正好睡三个大男人,小蒂和连珍睡上房。
一行人先将东西放下,坐到大堂里吃晚饭。一会儿工夫,就有三拨人来问房间,得到的答案均是客满。
小蒂拍拍胸口,“好险好险,差一步这就没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