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地方?”他指着紧闭的门问道。
啊,他已经发现工作坊了么。我不动声色道:“我的工作坊。”
“做什么用的?”
“工作用的呗。”
“我能进去看看吗?”像没见过世道的孩子,他显得兴致勃勃。
“行啊,只要你能推开那道门。”我努了努嘴,自以为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如果我没记错,两天前这门几乎已被门后的杂
物卡牢,不用掉九牛二虎之力是推不开的……
“好咧。”毫无心机的他撩起袖子朝那门走去,只听吱嘎吱嘎几声巨响,门顿然大开。
我目瞪口呆,怎么会这么快?!哎呀,我怎么给忘了,他是个所向披靡的野人,又不是病恹恹的我,这点琐事怎么可能难
得倒他,真是失策啊。
“我推开来了!我能进去了吗?”他仍是一脸兴奋。
“去吧去吧。”找不出再阻止他的理由,我只能答应了,“不过切记,里面的东西只准看不准摸,听到没有。”
“知道了!”他忙不迭跑了进去,时不时听见绊到木块碎料的细碎声音,他真的听进去我说的话了么,真是担心啊。
虽然工作坊因我随意堆放东西变得分外狭小,我还是决定进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一进门就听见了他惊讶的高呼:“哇!吓死我了!这个是你做的吗?好像真的一样!”
他果然对置于屋内的那只机关兽充满了好奇,它可是我的得意之作。
修长身形如行云流水,铁皮打磨光滑覆于各处关节,最夺目的还属那机关兽的双眸,我费尽唇舌骗来师父的两颗绿松石镶
嵌其内,透光折射,竟与他的眼眸有些神似。
我连忙赶了过去,连地上的边角料都没有发觉,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幸亏他没有光顾这兴奋,还是体恤地拉了我一把才让
我稳住了身体。
“为什么要做这个?”
“为了打发无聊的山中时光。”我模棱两可地回答,骗他也在骗自己。
“咦?只是因为这样?”
当然不止这样,制造它是为了看着它行动,而看到它行动是为了出山找寻师父的行踪,但现在,什么都还在原地踏步,什
么改善都没有。难道我真的要让师父失望了?
“好厉害。”他显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真心赞扬,而我只是浅浅一笑,对我而言,这声赞扬无异是讽刺。如果他知道这机
关兽本来可以活动时,他是不是就会嘲笑我了呢?
无声自嘲声,视野里的人俨然悄悄的靠近了我的机关兽,我受惊高呼:“你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缩头缩脑地回望我道:“对不起,我只是轻轻地摸一下,可以吗?”
想碰我的机关兽?为什么?我匪夷所思地考量他的提问,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吧,但我还不太想让他碰我的东西,好歹这机
关兽是我苦修几个寒暑制作出来的。
“不行吗?”他的哀叹打断我的思绪,显然我没有意料到,自己的眉头究竟已经挤得有多紧了。我是怎么了,为何对他如
此不信任?这些天他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不是吗?这点小小的请求答应他也无伤大雅吧?
犹豫再三,我冲他点点头,而单纯的他立刻开心起来。
“谢谢。”他转身小心翼翼地碰上机关兽。
他的举动无端让我产生错觉,那宽大手掌其实不是在欣赏我的杰作而是在触碰我,细细摩挲的触感一路顺着脊背向上,我
惊颤了下,失措地低下了头。
我怎么了?为何会有这种错觉。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烫手的温度又让我惊讶,我想我是疯了,竟然将这种感觉移植到自
己身上来了,冷静,必须冷静。
10.
我稳住心绪故作平静地继续看着,结果又发现个令我错愕不已的事,我那机关兽居然脑袋抖动了下,虽然很细微,但是它
确实动了。连那个兴致勃勃抚摸它的人都吓得倒退了三步。
“它怎么动了?”他结结巴巴,眼睛睁圆了。
顾不得回答,我按捺不住兴奋,匆忙走到机关兽身旁,一检查我热腾起来的心又凉透了。是机械故障,里面的一根弹簧掉
了,所以受到外界压力时才会这样不稳地颤动。
结果还是空欢喜一场。我瘫坐在地,无声苦笑。我真傻,没有遥控操纵机关兽又怎么会自己活动呢?我太心急了,急火攻
心才会忘记这些简单的道理啊。
“你怎么了?”肩膀被牢牢握住,顿时传来一阵暖流,我回头望去,正对上他透彻如碧的眼睛。对着这双眼睛,我不想再
自欺欺人了。
“你知道么,其实这叫机关兽,只要有人控制,它就会根据操纵者的意图行动,但是我制作的机关兽,根本不会顺着我的
意思行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失败,天大的失败。”
捂住抽痛的胸口,我一字一顿地揭开伤疤道:“我不是说过我正在参悟东西么,其实就是在想怎样才能让它活动。”摸摸
机关兽的头,我心生颓唐,“我想了整整三年,结果一无所获,或许是我没有天赋吧。”
“不会的。”他的回答斩钉截铁,让我的心为之一振,“只要用心一定就可以的,你会成功的。”
成功?我真的可以成功么?
真是狂妄自大的说法,不过的确触及了我的软肋。这辈子我最不能接受的,恐怕就是我功亏一篑时师父的拂袖而去,他无
一字一言留下,比山峦间缭绕的青云还要无情。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惆怅时肩膀被人牢牢握住,定睛去瞧,落入眼眶的是那张不可方物的漂亮脸庞,坚若磐石,更不吝信心赐予给我。师父,
是你让我找到他的么?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的么?
情不自禁,手指滑过疏密有致的剑眉,落至脸庞,最后一个圆弧定在了他的唇上。想吻他的冲动稍纵即逝,我猛然惊醒,
如披冰雪。我是怎么了,居然对他动了欲念。轻瞄他的脸,他竟还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看着我,他何苦这么信任我,信任我
这个陌生人,不得解,毫无解。
“我们出去吧,这儿怪闷的。”
“好,那我抱你出去吧。”不由分说,身子已轻轻飘起,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轻盈。
“你好轻啊。”他抛起我的身子如随波浪起伏,我眩晕了阵,拽住他的手臂狠狠瞪他。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坚毅的眉宇
竟露出丝忍痛的痕迹。虽不易察觉,但没到不留痕迹的地步。
“你刚才皱了下眉。”我平淡无奇地陈述着,眼睛却时时紧逼他耸动的眉头。
“没、没有啊,你、你看错了吧。”天生天养的孩子果然不会说谎,立刻结巴了。
我狐疑,忽而想起两日前我为他疗伤的事,顿悟。我怎么这么笨,这不就是自己把他带回来的原因么?
“好了,快点放我下来。”我努力放缓口气,视线却锁定了他受伤的肩膀。
“不行,你还没痊愈,我要照顾你,我答应你的。”他执拗道。
“我知道,但是现在我要你把我放下。”我的口气不耐烦起来,而他,依旧固执己见。
“放我下来!”我扯住他的衣襟吼道,“你听见没有!”
从未被我这样呵斥的他目瞪口呆,茫然地放下我,虽腰部还有隐约抽痛,不过很快就被忽略。我粗鲁地撕开他肩上的衣料
,顺着“刺啦──”声响,流着脓水的伤口展露无遗。一直被他那沾染血迹的衣服蒙混双眼,竟然连他的伤口都忘了打理
,真是该死!
“你的伤口化脓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狠狠瞪了他眼,叱责声不由加大。
“啊?”
“啊什么,你真是个傻子,万一你这条手臂废了怎么办?”继续瞪视毫无常识的他,深谙野外生存的他难道不懂身体受伤
是多么可怕的事么?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可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是个无药可救的呆子!不理他的提问,我沈下脸冷冷问道:“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如果我说了就不能照顾你了……”
这是什么歪理?这二者毫无瓜葛吧!气急败坏的我没听出弦外之音。
“我不用你照顾!”
听闻此言他面无血色,怔忡地望着我。而我毫无知觉,光顾察看他的伤口。不行,流脓太多,伤口上头的息肉也会影响愈
合,得把它们剔干净。我考虑着医治方案,他却把手抽了回去,面如死灰,昔日明亮双眸也成了无光石子。
“既然你不需要我,那我还是走吧。”他摆开我的手恨不得立刻摆脱干净关系。
“给我站住!”我气急败坏地抓回这个榆木脑袋得可以的家伙骂道,“知道本公子为什么把你带回来吗?就是为了救你性
命!现在你拖着条快残废的手臂想去哪儿?等我治好你再说!”
“我可以继续呆在这儿了?”答非所问的他重燃欣喜。
“谁准你离开了?”愚笨的男人,跟着野兽呆一块儿脑袋果然不开窍。斜瞟他的眼神还未收回,我的身体又一次腾空了。
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再一次抱着我原地打转。
“太好了!”他欣喜若狂,而我,不住犯晕。
“喂!你的伤!该死,还不把我放下。”
平静无奇的生活微微起了涟漪,激起这片不稳定的石子就是那个我捡回来的野人。
11.
起初为他看伤他老老实实,连我动刀割去息肉时都一声不吭,忍耐可嘉。可日子久了给他检查伤口变成件异常困难的事,
按照他的超人一等的体力和回复力,我猜测不出五天他的伤口就可以愈合,可到时间他却不肯让我检查他的伤口。躲躲闪
闪了三四天,我终于忍无可忍。
“让我看你的伤口。”我横眉冷对,他却仍是那副万变不离其宗的天真表情。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
“过了三四天了可能还一样吗!快点让我看。”我压住火气道。
“哦……”他懒洋洋地应了声,轻轻低语,“是你自己要看的哦。”
无暇顾忌他的话外音,我翻看他的肩膀,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原本料想要痊愈的伤口再次皮开肉绽,鲜血尚未凝固仍可见
殷红淌出。我的脑袋轰然炸开,“怎么回事?”我倒抽口冷气阵阵发抖,“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我也不知道哎。”他憨憨一笑,不见苦楚。
“少给我装蒜!”
“装蒜?蒜是什么?怎么装?用衣服吗?”他不解地歪过头。
“别给我扯开话题!这个伤是你自己弄的对不对?这分明是刀伤,而且角度刚好是你左手握刀刺进去的情况一模一样!”
扯住渗血的肩膀,我怎么也猜不透为何他要让自己伤上加伤。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低了,居然被我猜中了。这个没常识的野人!
“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懂,自己的命不该好好珍惜吗?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我想伤好得慢一点。这样我呆在你身边的时间就可以变长了。”
“什么……意思。”我艰难问道。
他拨弄着手指喃喃道:“你说你不需要我照顾,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呆在你的身边,你告诉我说除非我
伤好否则不准走,所以我就想让它好得慢一点……”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容易理出思绪,我却仍未从震惊中清醒。他,做这
种傻事,只是因为我?
“对啊。”他点点头,绝无欺罔。
心房狠狠撞击了下,不可遏制地动心让我慌乱了手脚,我强装镇定,声音却仍不住颤抖,“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赎罪你
大可不必,我承受不起。”
“不是的!”他焦急反驳,不顾流血手臂径直抓住我的双肩,炙热顺着力道嵌入骨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就是
想呆在你的身边,但是我找不出好办法……”
“所以你就弄伤自己希望我继续给你疗伤,以此拖延时间?”
他再次沉默颔首,我的思路已然跟不上他的节奏,快如闪电的坦白让我眼冒金星,我不行了,他,简直是我的软肋。
“你真是个傻子。”千万话语终究还是融成这一句。他委屈地低着头,不忍拂逆他的本意,我继续道,“如果你当真想留
在这儿的话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又不会赶你走。”
“真的?我可以留在这儿?!”他立刻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如此一惊一乍当真让我有些消受不起。
我努力稳住神思道:“不过你的伤必须赶快好起来,我还指望有人给我打野味呢。”
“那……快点把我治好吧,我不会再弄伤自己了。”他低声敦促,急不可耐。
长叹息,我这就取过治疗刀伤的伤药涂抹在他的伤口上,这一次,应该可以痊愈了吧。
这个野人的直率让我目瞪口呆,他的思想如此单纯,举动却又近乎疯狂,让我心悸。
怕,他害人害己,无端牵连了我,忧,他天真缺心眼,会被别人利用,喜,他终究惦记着我,那份酸甜回味无穷。
“翊儿啊,你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小心追悔莫及啊……”理智化为师父的形象在脑海中回响,孰对孰错,似乎早已有了明
示。然而我,已然迈错了第一步,命不准我回头。
师父,徒儿无用,只能将错就错了。
12.
正午,一抹丽阳斜穿枝隙而下,照于那不知何年生成的青苔上。山罅深邃树影重叠,不见碧水却听得潺潺溪流,清脆悦耳
,天籁悠然协鸣间忽闻人语,愉悦自足之音,“哎,我抓到鱼了!”
闻声,斜倚在溪边岩石上的我懒散抬头,倒看见副别样景致。一线光影绰绰润泽水中央的男子,结实胸膛宛若染蜜,色调
分明意外耀眼。我微微眯起眼睛以防这颜色害了自己的眼睛。
今日我本无闲情雅致陪他在这溪边戏水,他却一个劲儿邀我,说是让我尝尝鱼鲜。被他硬拖到这儿后他却又执意不肯让我
下水,自己脱去上衣淌入水中亲自捕鱼。这一站就是一炷香功夫,他纹丝不动几乎成了立于水中的巨石,当我忍不住放弃
欲要叫他上岸时他却忽然有了动作,如黑熊掏心一把狠狠擒住了猎物,那尾粼粼闪亮的青鱼。
不愧是“野人”,手脚够利索。
“哎,你听到我说话吗?”眼珠一转他已从水中站到自己身旁,水痕遍布上他肌理分明的前胸,清澄反而诱人。
我眨下眼睛撇开这毫无干系的邪念,回望他道:“听到了。”
“太好了,”他展露欢颜,“那我们烤着吃吧。”
“不,我另有主意。”我起身拍拍衣角道,“回去吧,我来准备。”
“好!”我说一他从未说过二,这次亦然。
空山日照,深林繁枝,叠加的幽深零碎一前一后交错的身影。翻山越岭回到茅屋,我大汗淋漓,而他毫不见疲惫之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