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那点尊严让我坚持着将那鱼清理干净,入锅水煮,为去腥气我特意加了自制的香料,约摸过了三刻,掀盖之际他不住凑
过脑袋去嗅,脸上立刻被兴奋沾满,“好香啊,你好厉害!”
我莞尔,有些得意,“不过是寻常菜式,等你出了山,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出山?”他纳闷了,言语的迟缓更深了层阴郁。
“对。”盖上锅盖再闷煮片刻就可以起锅了,我有些雀跃,言语免不了敷衍。
“山外面是什么样的?难道不是还是山吗?”他傻傻地问我。
我摆头解释:“不,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过去听师父说过,山外有更多的人,山外有更多的景色,与这天然之色绝然不
同的雕琢之美,我很想去亲眼见识。”井底之蛙,山中之人,如果哪天真带他走出这片天地他恐怕也会“望洋兴叹”吧。
他沉默,狭小屋内顿时只听得煮沸汤水的奔腾声响,过了很久他才说道:“如果你哪天离开的话,会不会带上我?”
“啊?”失神间,拨开锅盖的手倏地被烫了下,我连忙缩手刚想处理却把他一把抓住含进嘴里,酥麻之感遍流全身。咫尺
之距他就这样抬眼望我,让我说不出一个“不”字。
松开嘴,指尖无端牵扯出一条淫靡银丝,我暧昧地红了下脸,缩回手在身后衣料上擦拭。我觉察得到头上的视线,丝毫没
有减弱。
“求求你,”他哀求道,“我不想一个人。”
狼虽凶恶但并非独居主义,它们热衷家族,看中成员间的维系,从小在狼群中长大的他最无法容忍的恐怕就是孤独吧。而
我,应该已经成为他眼中的家族成员之一了吧。
摸摸他耳后的碎发,我笑道:“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的他一扫愁云,欢乐地凑近蹭我的脸,这似乎是狼群遗留下来的不良习性。我不是不喜欢他表示亲近,但这样着
实有些难为情,我推开他板脸道:“听着,下次如若想表示感谢用说的就好,这样……我不习惯。”
刚才还笑嘻嘻的他又恢复原状,焦灼道:“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我被他弄糊涂了。
“我想亲近你,那该怎么做?”他认真无比地问我,而我只能用头脑空白回应。他这话什么意思,亲近?到如何程度?是
如兄弟还是视同眷侣?我在胡想些什么?!
“这个……”混乱间我开始犹豫,而他却不依不饶。
“告诉我嘛。”抓着我的手他拼命摇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咬着唇我踌躇许久,瞥眼急切无比的他,只得伸手环住他的肩轻轻拥抱,他的身体明显僵直了片刻,须臾才恢复如初。他
学我动作也抱住了我的肩膀,失措的心房猛震了下,我慌忙松开他一本正经道:“下次,这样就好。”
“我懂了。”他露齿一笑,不顾我气息未平又搂住了我,箍住身躯的力道如想象中那般强大,我几乎窒息,幸而身旁不断
扑腾的锅盖敦促我快快回神。
“快撒手!汤要糊了!”一声尖叫他慌张放开了我,我连忙提起锅子放置到一边,万幸,只是煮过头了一点。
“怎么样?”他又凑了过来。
“看你干的好事。”我故意夸大道,“一锅好汤被你毁了。”
“没关系呀,我再去抓鱼就是了嘛。”他理所当然道。
被他一言气到无语,我原意希望借此可以让他收敛,没想到他却振振有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打错算盘了。
乘我不备他掀开锅盖偷手尝了口,惊讶道:“咦?味道明明很好嘛,你骗我。”
“你怎么用手尝啊?真是。”拍开他的手,我那一肚子闷气还是没处撒,“这汤你别喝了,算是你擅自动手的惩罚。”
“咦?对不起嘛,我下次不敢了,让我喝嘛。”嘟囔声,他追了上来。
他像条不离不弃地大狗尾随在我身后,我本郁结的心情却因此慢慢开朗。不可否认,都是因为他心绪才如此不稳,时而欢
乐时而恼怒,我,不再是那个云淡风轻自命清高的我了。孰好孰坏,唯有天知了。
13.
渔樵耕读,身处山林享受的无非就是这四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自从身边多了一个体力充沛的野人,“渔樵耕”似乎不用我
费心。
后院的菜园有他照顾,而且细心得当,堆砌在屋旁的木柴有他砍劈不用我操心,而怀念昔日鱼汤滋味的他更是隔三差五就
会去溪边抓鱼,只是不曾享受垂钓的乐趣罢了。而我,闲来无事,日以继夜与书相伴。添了这野人,我的心绪易于集中不
少,也因为这野人,集中的思绪更容易被打断了。
“哎,你在干什么?”在山林里晃荡不下去的他一回来就跑到我身边,随意问道。
“看书。”我蹙眉回答,神思仍集中在书上。
“哦。”他讷讷挠挠头,跑出去不过转了个圈又绕回来道,“哎,书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些到处乱游的蝌蚪么?”
他的手指乱戳着纸页,顿时毁了我的思绪。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由颜如玉,你又不识字怎么会明白呢?”思路被打断,我不得不重新凝神。
“不识字?哎,那你教我好不好,”他又戳戳我的胳膊,不住烦我,“哎,教我嘛。”
甩开他的手,我一合书页烦躁道:“别一直哎哎哎的叫我,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名字?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称呼。”我艰涩答道。
“有什么用?”
“这个……”我语塞。这让我怎么说?说了艰深他又听得懂么?思忖片刻,我避重就轻道:“你不叫我的名字随便叫我‘
哎哎哎’我的心情就很糟糕,你说有没有用?”
“哦……”如此简易直接的回答他果然接受了,不过难题也随之而来。被我指责他颇为懊恼,低头摆弄着手指一脸无辜,
“可你又没告诉过我你叫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叫翊。”
他竖起了耳朵,“翊?”
“过来,我写给你看。”取过毛笔我在纸上工整写出这个字。
这名字是师父取的。翊,意为辅佐,我一直不懂,师父为何给我取这个名。我曾问他是否希望我日后辅佐他,他却大言不
惭,“你师父我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么需要你这个小鬼的帮忙?”
照例,我又被讽刺了顿,不过言归正传师父还是说了句正经话,“翊儿啊,虽然师父不需要你,但总有人期盼着你,可别
丧气啊。”
师父的话我记忆犹新,只是现在的我连出山之日都遥遥无期,谈何辅佐之事呢?
拍散回忆,但看不懂文字的他还是颇为认真,他颠来倒去地看着纸上的字雀跃道,“好神奇,那我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基本上都是出生时父母取的,至于你……”记忆只留在狼群中,恐怕没有名字吧?
“我没有名字……”他果然失落地低下头,沉默不语。难道师父没给他取名吗?真是奇怪。
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别难过,名字取了不就有了吗?”
“你会帮我取吧!”他立马恢复过精神。
“嗯……你就叫烈吧。”语罢,我挥手写下这个忽然冲入脑海的字眼。
“烈?”他懵懂地看着这个字,新奇道,“什么意思?”
“强而勇猛,旺盛不息的意思,”我抿嘴一笑,“不是很称你么?”
“烈……烈……烈,”愈言他笑得愈开怀,“我喜欢这个名字,教我写好不好?”
我欣然答应,起身让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教他握笔教他运力,横撇勾捺点。他的悟性极强,细细指点下,写过两三遍即可
有模有样。我不由感叹,想我初学写字时也不及他这么神速,当真嫉妒。
“翊,我还想写你的名字,教我!”图新鲜的他立刻又有了新的要求,我没有反对。牵着他的手执笔写了一遍后,他就嚷
着要自己写。翊这个字笔画颇为繁复,他练了好几遍终于有所成效,看那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上,满是我的名字:翊,翊
,翊,翊,翊……
呼吸有些不济,力透纸背的呼唤让我心动更令我迷惘。我这是做什么?为何心跳加快?他不过是在练字,又怎么会深究抄
写这名字的含义?不要多想了,说到底,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野人,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甩甩头我重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烈,你叫我翊,懂么?”
“我知道了,翊。”他的笑依旧不遮烟云,明媚阳光。
翻开书就着书里的文字我一边叫他抄写一边讲解含义,过往师父浅显易懂的说法呼之欲出,不住通过我的唇齿复制出来,
烈时而认真地看着我的脸时而一丝不苟地写着字,即使手腕酸痛握笔不住手抖他都没有停止,毅力可嘉。
“烈,要不要休息会儿?你写了将近半个时辰了。”看看置于屋外的竹竿倒下的斜影,早已倾斜了半分。
“不用,这很有趣。”他抹了抹头上的汗,笑道。
“随你便,累了就休息,我可没逼你。”
“我知道,翊。”
听着烈喊我的名字,死寂的神经都开始融冰苏醒,此等怪异甜蜜的感觉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烈仍不屈不挠地写着字,右手若乏力则让左手扶着手腕继续练着,不知不觉,原本连贯的句子到了最后又演变成单调,令
我心悸的一个字,翊。
“为什么总写我的名字?”我下意识怪嗔,神色不定间顿感舌燥。
“因为我喜欢你的名字。翊……好美……”他喃喃,笔下没有停止让“翊”字继续流淌。
他在夸字,他纯粹在夸赞我的名字而已。
压住喷薄欲出的欲念,我逃也似的奔出了房门。屋外山色清秀云高气爽,扑面凉意却也止不住窜上心头的那把火。
烈……
抚上颤抖不已的唇瓣,我努力抑制住呼唤的本能。
14.
《闲情偶寄》已被我翻烂,他人平心静气之法我亦可倒背如流,只是面对烈的那刻,再多辛劳努力也都化为虚无。山林长
成的我自幼被师父灌输冷清寂之理,切忌无为,切忌平常,即使有石跌入心头这口深潭,也不可涟漪半分。我以为,师父
的说教我已半分不差的化为了行动,然而破碎了,瓦解殆尽,只因一个烈。
他在屋外我绝对在屋内,他跑进屋来就是我找借口出门之际,如果他硬要尾随立刻会被我喝退,我只求和他疏离,至于眼
见他的失落而旁生出的愧疚,我只能强硬无视。
自从教会烈习字,他呆在屋中钻研的时辰久了,而我,借机出门的时间也慢慢加长,理由颇为荒谬,采药,本是我最不屑
干的活儿。如今,却是我逃难的庇护语了。
“翊。”烈在屋内唤我,而我只是装作专心的整理自己的箩筐,准备上山。
“翊……”声音近了,褪去恍惚,失落更听得真切,“你又要上山了吗?”
“对,怎么了?”
“你叫我抄写的那篇东西我看不懂,能跟我讲讲吗?”尽管他只是个谦虚好学的学生,此刻我这个满腹邪念的老师也不能
继续呆在他的身边,我会毁了他。
“下次吧,我先上山了。”背上箩筐,我踏步向前,身后急急追过一阵风,我知道那是他的脚步,我亦加快了步子,还有
心跳。
“翊!要我陪你吗?”他追上来问。
“不用。”我拂袖而去。
再次,他锲而不舍地问我,再次,我冷若冰霜地拂逆了他的好意。直到我躲进茂密深处,回头望他居然还站在那里目送我
,这个傻子,何苦至此,我对他这般无情他也该无情以对啊,这让我如何是好。
咬唇狠心如山,我一门心思扑在肥沃土地上静静繁茂的草药上,从东到西从山崖至河边,我仿佛只是在浪费时间,即使箩
筐里放满了采摘下来的草药我也绝无回去之意。
日若西沈,山色隐没极快,如拍岸波澜步步紧逼,一味只求躲避烈的我恍然想起天色不早,幽深地呜咽阵阵传来,由远及
近砰砰敲响心房,我不觉警惕,分辨出那是狼群。狼嗥声声阵阵,似在共鸣似在聚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狼群一路下
山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抓紧背上箩筐急促下山。
奔走慌张之际,脚下没了章法,踩在一段滚圆的树杈上,一个滑溜身体倾倒下去。失重片刻,撞地手肘背脊立刻传来剧痛
,尤其是箩筐编得不甚缜密满是倒刺,即使平时若不注意也会割破手指,但我一直懒得修理,今日箩筐被重量压扁,倒刺
深深扎入肌理,痛不欲生。终日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算悔悟了。
试图动下胳膊,酸楚联动全身,那滋味不比被烈强暴后好多少,我泄气地撒手躺在地上自生自灭。谁让我如此无用,不被
野狼叼走却被自己绵而无力的双腿束缚,遭了罪蒙了难,一切皆是定数啊。
如果我不这样百般躲着烈的话或许也不会遇到今天的事儿了吧。我扯唇一笑,溢满苦涩。如果现在我祈求烈来救我是不是
太过自私?明明不肯让他靠近落难时又离不开他……我还真是难伺候啊。
嗥声渐进,手触地面亦能察觉隐隐震动,我神经抽紧没了办法,是狼,它们下山了,而且冲着我这儿的方向来。
只需闭上眼,我几乎想象的出来那双双锐利满是杀虐的绿色眼睛,被这目光震摄便命去了一半,看来我逃不过这种命运了
。我慢慢合上眸子,静静等着骇人的鼻息逼近,惊悚颤栗间,绿色眼眸顿生柔光,温润如玉,这不是烈的眼睛么?也好,
临死还能再见到他一面,我已知足。
15.
“翊……翊……翊……快醒醒。”
奇怪,死了怎么还能听见烈的声音,难不成是回光返照?不会呀,我应该是连尸骨都无存了吧。恍恍惚惚睁开眼,好像灵
魂回窍,朦胧眼际里映出的景致仿佛烟云遮月,碧水天光旖旎渐现,是烈的眼睛,真的是他的。
“翊!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实在担心你所以让狼群帮忙寻你,没想到反而吓着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烈的愁容
总算松动,他吸吸鼻子眼里仍不乏血丝。我紧促眉头,一半因他神色动容,一半是忍不住指头被勒断的异痛。
“手好痛……”我苦着脸道。
“对不起。”烈慌张松开了手,失去他庇佑的手顿感空气微凉,虽然疼痛锐减但温度也随之骤降,心情亦好不起来。我微
微抽动肩膀,果然,背还是很痛,如炙热刀锋割开了一道道裂痕,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翊?”烈紧紧盯着我不断抽动的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