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交汇的时候,余洋知道自己没有认错,那人倒也毫不客气地,“嗨,去哪?”
“……火、火车站。”
周凯看着他的模样,说着他一时没能明白的笑话,“呵呵,喘成这样还去火车站?带我一程啊。”
北威州的大学生凭学生证晚上7点以后不仅可以免费坐车,而且还能带一个人。
没有拒绝的理由,就只好答应。
第六章
杜伊斯堡位于北威州的鲁尔区,是重要的工业城市之一。
余洋的学生宿舍在杜伊斯堡,每次在餐厅打工结束,他都会坐22:57的车到火车站,然后搭23:22的火车回家。从杜塞回杜伊斯堡,RE慢车的单程时间为14分钟,一分不差。也或许要感谢德国人的古板与守时,出行成了一件再方便不过的事。
去火车站的路上,男人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彼此间却找不到一个可聊的话题。
周凯意识了他的尴尬,靠在车窗上的脑袋挪了挪方向,面向那张少年的脸,“你住哪?”
“杜伊斯堡。”
“在杜伊斯堡-埃森大学上学?”看着余洋惊讶的表情,周凯笑了,“厨房好几个学生工都是啊。”
在又一段短暂的沉默后,余洋忽然很想告诉他今晚在餐厅所见到的事。要说的话提到了嗓子口,却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提示音打断。
周凯低头从裤袋里摸出手机,脑袋却还是粘在玻璃窗上懒得动弹,垂下眼睛打开新短信:
‘我到了,在大门口等你。’
听到报站,周凯收起手机。
下车后,余洋看着周凯跟自己一起走向对面的火车站,忍不住问了一句:“还需要我带你么?”
周凯没有看他,只是一味地望着前面,目光停下来的时候,回了一声“不用了。”
余洋跟在周凯身后走过人行道,很快也发现了站在火车站门口的人。
同一个系的学长,虽然不是最近的朋友,但好歹也是张熟面孔,同样是中国学生,何况是每年专业成绩都是系里名列前茅的尖子生,颇受系里教授看重。
男孩起初仿佛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余洋,只是对周凯说:“看到我的短信了?出门晚了,幸好赶上车了!”
周凯啊了一声,身后的余洋便率先打了招呼:“嗨,好巧,原来你俩也认识啊。”
“嘿,我记得你!上星期做项目,你是旁边那一组的嘛!原来你就是在他的那个餐厅打工啊?”
“是啊,你们……”
周凯显然没有料想到这一幕,此刻才匆忙解释了一句,“噢,他一直想来杜塞玩,我带他转转。”
直到最后,看着俩人走向酒吧一条街,余洋才明白周凯刚才在站台上揶揄他的笑话。叫那里酒吧一条街是相当文雅的说法,说白了就是红灯区,各种色[口]情酒吧、成人影院和招妓场所,在这里被名正言顺地合法化。因为就坐落在火车站的旁边,所以常有人隐晦地称之为“去火车站”。
那晚,余洋始终在回忆火车站的那一幕。会认识那个学长,不单单是因为他是系里的数一数二的学生,更因为听闻过一些他的私事。女人们总是乐于讨论那些引人注目的东西,然后又会在得知自己没有机会得到的时候一起扼腕叹息。得知了一些关于他取向的小道消息之后,一些女生自然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回想当初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曾被一群朋友拖着去见识一下所谓的“特殊酒吧”。最高档的脱衣舞表演不是光有欧元就可以看到的,甚至需要提前网上预约。硬着头皮跟朋友走进去,在灯红酒绿的昏暗灯光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大尺度表演正一出一出地上演,他忍不住在观众的阵阵叫好声中借尿遁走。
以前他始终不敢面的是自己对女人身体的抗拒,同时不愿去深究的是自己究竟是否还是一个取向正常的男人,一直到后来……他终于愿意承认一个同性对于自己的吸引力。
再次在餐厅遇见周凯的时候,余洋刚刚换好工作服。
距离餐厅中午12点开始营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带过来的一个面包刚好可以点饥。否则等到下午3点再吃员工餐,他的胃可受不了。
干嚼面包的滋味并不好受,况且德国人出了名的爱吃硬面包,幸好有周凯递来的苏打水。
他一边喝水,一边听到倚在更衣室门口的人笑话自己:“你这窸窸窣窣啃面包的动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厨房出老鼠了。”
余洋一口气喝完半瓶,脑子里却满是那一晚两人的背影,最后小声地对周凯说了一句:“……你们那天去看那个了?”
门口的人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厨师服,黑色长围裙笔挺地扎在腰上,听到后慢悠悠地取下头顶的厨师帽抖了抖,抬眼问道:“你说什么?”
余洋不懂他的气定神闲,只说,“他应该不喜欢那些,你不要……”
其实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周凯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误会了,我们没去看‘那些’,我也没有逼他做任何一件他不愿意的事。况且,我们已经分手了。”看到余洋手里的瓶子空了,周凯笑得一脸公关样,“还要水吗?”
“……”
余洋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周凯怎么能只用一句话就将这一切说得那么轻巧。
“噢,不过,你应该对这个不介意吧……”重新戴上厨师帽的那一刻,有意望了一眼眼前的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仅仅只有一秒钟,随即就用他寻常的玩笑方式转移了话题的重点:“看你平时和马鸟处得还不错噢。”
转身之后就习惯性收起那张欠揍的笑脸,走进厨房,继续准备中午的自助餐。
他们确实没有去那条街上的任何情[口]色舞厅,只是如约去那家隐匿其中的酒吧喝酒而已。如果是以往,大概之后就会附近找一间旅馆,然后解决一下彼此的需求。虽然这样说,听起来很不像一对恋人,更像是一夜情的对象。
和男孩提出分手的那一刻,对方虽然失落,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能给我一个原因么?”
心里打好的草稿却一时没能说出口:我总是工作到那么晚,也总没有时间陪你……但他心里明白,不是时间的问题,更不是对方的问题。
相反的,这个男孩,甘愿自己坐火车往返于两个城市之间,只为在他晚上下班后能够见上一面,为了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甚至还提出过要来他的餐厅打工。
然而,对方越是靠近,他就越是向后退;对他越好,他越是感觉不安。
回想从前,自己从来没有谈过超过10个月的恋爱。虽然把“爱情的保质期就是随时都可能坏掉”的话挂在嘴边,但通过这个男孩,他更加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对于一段认真情感的抗拒。
第七章
墙上的钟走到中午11点50分,老赵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在厨房的东西。
今天是入秋之后,太阳最好的一天,一扫前几天的阴霾,巴不得下午散步去老城,像德国人一样,在莱茵河边喝上一杯老啤才算过瘾。然后,今天却也是老赵在厨房的最后一天。
周凯站在头炉上炒菜,切配台后的刘斌把菜刀和砧板剁得嘭嘭作响,俞捷戴着手套从蒸箱里取出自助餐的两道点心,祝云翔一声不吭地把四个冷菜放上餐车。五个人都默不作声,厨房难得这般安静,搞得洗碗的学生工也不敢说一句废话。
内线电话忽然响起来,学生工刚忙着脱下手套就被周凯喊住。他翻着锅里的最后一个菜,看了一眼时间,“不要接。”将最后一个热菜送进电梯时,距离12点还差两分钟。
“我出去喷一根。”
看着祝云翔走出去的背影,老赵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谁心里都不痛快。
想到前两天祝云翔在宿舍,听闻老赵要走的消息,急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问他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他。该来的总得来,早与晚又有什么差别?
老赵的机票定在一周之后,今天结束之后,他还有大把的东西需要整理。想当初来的时候一身轻松的,没想到如今要走了,面对着那一间满满的屋子,竟不知道该带走些什么。昨晚,看着老赵开始打扫屋子,周凯忽然想,没准两年之后的自己也会是这样相似的状况吧。
接起厨房电话的那一刻,他还有些晃神。但一听到马鸟那个无法被模仿的嗓音,周凯立马就清醒了。
“9号桌是点单的啊,单子看到没有?”周凯低头看看空白的打单机,还来不及打断,耳边就又是马鸟的一阵吼:“客人对味精过敏,不要放,两份炒饭都不要腊肠,鸡丁里不要放腰果,其他菜一律少盐,听懂了没有?”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回他三个字:“没单子。”
“不可能!刚才是我亲自打的,打单机是不是又没纸了啊?还是卡住了?你检查一下,不要每次都我来说……”
“……自己下来。”说罢,挂断电话。
换做往常,此刻保证有人乐地向周凯竖拇指。
马旭阳走进厨房的时候,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
他自顾自地检查了完好无损的打单机,一看到老赵在,临走前又补了一句,“噢,赵亮你还在?正好,等会下午买菜我让餐厅那个能开车的学生工带你和周凯一起去,让他也熟悉一下路,车钥匙他会直接从关丽颖那里拿,两点等在侧门。”
“知道了。”老赵应了一句后也不再做声。
等中午生意最忙的那一段过去,老赵便和周凯一起上楼,换衣服出去买菜。临走前,老赵还不忘跟祝云翔打声招呼,“走了啊。”
祝云翔点点头,他也清楚,以往老赵不在,周凯又恰好走开,炉灶上的事就全由他负责。
2点,唯雅诺车已经早早停在侧门外。赵周两人拉开车门,把装食材用的塑料箱盒丢到后座。看见司机座上的人,老赵始终还是客客气气的,“哦,是小余啊。”
“赵厨,……周厨。”
周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瞎聊天的心情。
“小余啊,我们呐,一般先去亚超,然后去麦德龙,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能会去火车站那边的土店。你都认识么?不认识也没关系,今天带你走走看,下次就知道了。”
余洋从后视镜里望着坐在后排的赵亮,“哎好!那我们现在是先去亚洲超市?”
“对,你这儿直走,过两条街,到Friedrich Strasse右拐。”
余洋第一次听到老赵说德语,意外地笑了出来,“赵厨,你的德语还说得挺标准的啊。”
半依靠在后面座椅上的周凯看不到后视镜中余洋的脸,但却看到了那个弯起来的嘴角。那张薄薄的嘴唇,其实,还挺耐看。身体情不自禁地坐直了,于是,就看到了那个人的眉眼。
“赵厨,听说您在这儿做了三年多了?”
路上的百无聊赖,只好通过可有可无的对话来打发。这家伙,好像一碰上彼此不说话的时候,就总会觉得尴尬,然后想着办法打破这种气氛。不过周凯对此却毫不在意,相反,安静的时候更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活动,这对他来,这成了一种人与人之间更近的相处模式。
“啊,刚刚好三年整。”
“德语说得那么标准,不会都是自学的吧?”
“没办法,不学不行呐,”老赵颇为无奈地说,“不过我也只认得这几条路名,还有各种食物的名称了,这就叫‘术业有专攻’啊。”
余洋笑了,眼睛却瞥向另一个沉默的人。奇怪他平时要么就爱说些耍流氓的论调,要么就索性不说话。几次看他,都只看到他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眼神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窗外。然而,倏地一下转过脸来的时候,却能准确地扑捉到自己投去的目光。
周凯在心里笑了起来,嘴上却说了句听似莫名其妙的话:“开车看前面。”
被他这么一说,余洋赶紧看路,不敢再有什么好奇脑筋。
安安稳稳把车停在了麦德龙宽阔的停车场里,余洋关了发动,“我在车里等你们。”
“不一起进去?一样是来了。”
“还是不了,”他从背包里摸出一个Brezel(德国纽花式硬面包圈),“我还是待这儿吧,正好解决午饭!”
带着购物清单进去采购的两人,凭着老赵的经验,四十分钟就全部搞定。要不是海鲜摊位需要拿号排队等明天的龙虾,估计半个小时就绰绰有余。
余洋老远就看到他们推着满满的一大车食材出来,于是下车打开后盖,帮忙一起装车。
全部装车完毕之后,老赵就去归还点还推车,周凯窜上车,在余洋右手排挡边丢了一瓶苏打水。
“……谢啦。”
余洋拧开瓶盖,一口气就是好几口,正好解了他刚才干吞Brezel的渴。
周凯从后视镜里看着前面的人,脑袋懒散地靠向窗户,眼睛抬起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余洋的视线:“喂,这水是买给厨房用的。”
前面的人即刻回身过来,“啊?那,那回去的路上再买一瓶不行么?”
周凯看着他那个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有意思,“……你要是愿意,我当然也觉得很好啊。”
第八章
烟盒空了。
又是一个阴天。
餐厅对面是一个停车场,洗车中心和书报亭也仅仅是几步之遥。洗车的事不用周凯操心,但那个书报亭他却是常客,大多时候是买烟,偶尔也会带几瓶啤酒上楼和老赵他们一起喝。一年多了,店里的那个老头早就记住了他这张面孔,每次见他都会热情问候,可惜他到现在还是不会说话。
记得第一次在这里买啤酒,找不到常喝的那罐又说不上名字,正当老头摊手表示帮不上忙的时候,他却在收银台前的一张废纸上凭记忆画下了品牌的LOGO图案。
老头幡然醒悟:“Ah! Krombacher!”之后更是表情夸张得赞他画画功夫厉害,周凯听不懂,只好似懂非懂地笑。大概是当初拼命练习食雕的缘故,画龙画鹰都不在话下,何况一个小小图案。
拆开一包新的L&M回到侧门边,夹着烟的手触碰到硬硬的胡渣,快十来天了吧。再这样放任它长下去,估计要成烂草堆。
10:20,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根烟的时间。
还没到准点,厨房里只有祝云翔一个人,“关丽颖说今晚老板会过来。”
曹建国?周凯一边戴帽子一边开火,“说没说吃不吃饭?”
祝云翔凑在自己的冰箱前拿食材,“没,估计还是会简单吃点。”
正巧刘斌下来了,周凯见到便问:“冻库里没有三文鱼头了吧?”
负责切配的刘斌对几个冰箱以及冻库的食材最为清楚,不用一秒钟回忆就回答没有。
中午所有的自助餐菜色准时在12点前全部完成,早就做完凉菜的祝云翔此时正在二炉上炒着大锅菜。
“吃饭!”祝云翔把做好的面条和浇头盛出来,端上流利台。
这是他们的早饭,一般都吃面食,偶尔也会应俞捷这家伙的要求做炒饭。而第二餐一般在晚上六点上班之前,晚餐则是在下班后的十点半。
周凯将椅子摆好,把洗碗的学生工也叫了来,大家围着长长的流利台坐下。他仍旧坐在左侧第一个,和从前老赵在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而如今顶头的位置只是让它空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