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口面条下肚,热的烫心,再去撩第二筷的时候,厨房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
自助餐刚上去,不会是加菜。那这个点,能有什么事?来了散点的客人?
“……周厨?”
“没事,你接。”
学生工讲了两句后,捂住听筒用气音对周凯小声道:“马鸟要你接电话。”
他喝了一口面汤,放下了碗。
就和他之前想的一样,马鸟问起三文鱼头的事。其实餐厅都知道曹建国最喜欢三文鱼头汤,可却不是人人都像马鸟那样热衷拍马。每次老板一来,他就变得格外上心,虽然曹建国次次都说‘简单吃点’,但最后哪次不是四碟八盘地上?周凯虽然觉得滑稽,但也明白店横竖是别人开的,老板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
“什么?没有了?那你上一次去买菜的时候怎么不买?!”
“哟,那你怎么没在上次就告诉我今天老板要来?”
“不行,那你一会儿就去买吧。曹总说了,要吃三文鱼头。”
究竟是曹建国自己说的,还是你马鸟说的,周凯已经无心追究,“去不了,今天没人开车。”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余洋不打工。
“小余在,今天楼上没人,我调他来的。我让他先去把车开出来,你一会就上来。”
周凯没辙,只好匆匆忙忙解决碗里剩下的面条。
“怎么了这是?”祝云翔吃得正香,看到周凯这样急匆匆的,一时摸不着头脑。
“让去买三文鱼头去。”
“操,”俞捷不爽,“就因为曹建国要来?神经吧他?”
周凯冲了碗,痞笑着开起了俞捷的玩笑:“你懂个屁,这方面你就得好好跟咱们马经理学学,知道么?”
换好衣服再下来,还没推开门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唯雅诺,然而司机座上却没人。
虽然他偶尔喜欢眯着眼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近视,其实刚好相反。他的眼神好到站在头炉的位置上,能把打单机上出来的字看得一清二楚。
余洋似乎正站在车边讲电话。迷迷糊糊能听到他的声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周凯没有再走近,只是趁机在台阶上坐下来,又点了一支烟等他。不想故意偷听什么,但也没有刻意回避。
这个人,大多时候都扮演着好好学生的样子,看不出什么脾气,有时候礼貌地有点见外,顺从的样子甚至给人‘不论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的感觉。然而,看到他早先在面对自己的质问故意摆出的针锋相对的样子,以及知道自己被骗被糊弄之后的恼怒表情,周凯就忍不住想换着法子和他抬扛。不高兴的余洋比平日里的余洋要有趣很多,那张薄薄的嘴唇就抿得紧紧的,看他那张温顺的脸露出生气的表情,原来也这么有意思。
周凯不否认自己对余洋的好奇心,而让他感觉新奇的人,余洋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轻声细语中,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去试图倾听。
“……对啊,之前就跟你讲过嘛,那个很重要,而且题目很难啊,我熬夜写了两个通宵好不好!”
坐在台阶上之后才发现,原来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站在车对面的余洋。那两只球鞋来来回回地踱步,步子迈得极大,就好像一个在玩跳房子的孩子,可见主人的心情不错。
“那你呢,下班到家了吧。这两天忙吗?……怎么这么久也不打给我?……是不是真的啊?嗯,那……好吧,相信你了!喂,我不跟你说了啊,我回去打工了,一会开车呢。”
忘记了手里剩下的半根烟,直到掉下来的烟灰烫到手指,才踩灭烟头站了起来。
“我知道啦,你也照顾好自己。”
从车后出现的那一刻,他脸上的欢喜还没来得及遮掩。周凯也不说什么,就只当他是心情好。拿出苏打水的时候,却看到排挡边已经放着一瓶一模一样的,于是顺手打开喝了一大口。
车一路开,天气也没有一点要放晴的意思。
第九章
送走的老赵的那个星期天,杜塞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入秋后最好的一个艳阳,喜欢在周末宅在家里看德甲的德国人都出门了,聚集在老城的各个酒吧门口,要一杯杜塞最出名的老啤,看球赛,晒太阳。
老赵搭下午的火车先去法兰克福,然后晚上直飞回国。
厨房照旧要上班,走不开太多人,周凯炒完中午的第一轮自助,饭也赶不及吃就上楼换衣服,把老赵送到火车站。
时间还多,两个人在火车站喝了一杯咖啡。周凯忽然记起来,自己初来乍到时,也是老赵亲自来机场接他。知道他有些轻微晕机,飞机上几乎吃不下东西,于是带着周凯在机场里找了一家简餐,一杯咖啡,一份意面,不是什么特别美味的东西,但那个味道却让周凯记了很久。
昨晚,为了给老赵践行,他们五个人在宿舍吃了一顿火锅。锅子火力不大,但边喝边侃倒也足够了。刘斌准备了很多食材,上好的羊肉、大虾、带子,祝云翔也做了好些凉菜,酒还是要和着菜一起喝才带劲!
“我靠,你就这么点行李?”
“是啊,理来理去发现没什么可带的。哦对了,以往的那些菜单和其他的东西,我都整在一起了,你回去收着。”
“行了,我知道了。”看着白色的ICE快车驶进站台,周凯拍了拍老赵的肩膀,“到了家告诉一声,你回国了还是用原来的那个号码的吧?”
老赵应了一声,“国内等你!”
周凯摆摆手,看他上了车,于是也转身回去。
到餐厅的时候刚好下午二点半,厨房已经准时下班。他打开总闸,点起炉子,盘算着给自己做点什么吃。
从餐厅下来的余洋,径直走去更衣室,连看一眼厨房的心思都没有。
趁烧水的功夫,周凯走出来,倚在厨房门口,“喂,你干嘛呢?”
那个脑袋随即从更衣室里探出来,脸色并不好看地问道:“……周厨,厨房有水么?”
周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来丢给他,这才看到他手心里捧着两颗药。
“过药用的?”用手边装着温水的马克杯换回刚才的冰水,“看什么,我的杯子,水是刚烧的,爱喝不喝。”
余洋前一秒钟还觉得感激,这一秒钟却只想赏他一个白眼。这个人,就是这张嘴最招人烦。
“胃不好?”周凯回到炉灶前,下了两把细面,又从俞捷的冰箱里捞了十来个云吞出来,“吃过了没?”
“还没有……不过马上就要下班啦,楼上已经差不多了。”
楼上餐厅三点才下班,厨房在下班之前都会把给餐厅的员工菜炒完,打到楼上,然后才算完。
周凯瞥了一眼刘斌切配台下的垃圾桶,中午员工菜做的什么就已猜到了大概,无非是水煮鱼和青椒干丝之类,辣口菜。
“馄饨面行不行?”
站在门口的余洋没反应过来,明白周凯的意思后,手摇得比什么都快:“不行不行,马经理今天在楼上呢,我上去吃这个……不太好。”
周凯弯着嘴嘲笑了一声,“哟,敢情你还想端上去吃呢?”
手勺里放了上海青、蘑菇、还有之前切成小块的番茄,在面汤里滚了一道,一烧开之后就盛了出来。
周凯看也不看他,把馄饨面端上流利台,在身后的橱柜里拿出两个碗,“过来坐。”
看到这个情势,余洋也不好再推脱,何况自己的胃确实早就饿得不行,吃药前一抽一抽地疼。
走到桌边,遍闻到馄饨面的香气。香菇、番茄和上海青更是让这碗普通的面食更加勾人食欲。正要拉椅子坐下的时候,被周凯叫住,“坐对面去。”
余洋噢了一声,也没多想,他不知道厨房的规矩,当然也不知道那是厨师长才坐的位置。
他以前不是没有吃过馄饨面,无非就是面条里加几个鲜肉饱满的馄饨,或是鲜虾云吞。但这一次,却是第一次尝到那么好吃的馄饨面。面条是最地道的细拉面,应该是点心师傅俞捷亲手拉的。馄饨一口一个,咬下去肉汁满溢。蘑菇的香味,青菜的脆口,番茄的清爽,还有周凯最后在汤底里洒的那么些黑胡椒——满足!不过……如果再有些什么就更好了!
“有辣吗?”
周凯埋头吃面,不搭话。
“……周厨?”
嗯,夹一个馄饨尝尝。
“喂!”
像是毫不在意地瞥了余洋,看到他瞪着自己的生气样,周凯像个没事人似的问:“怎么了?”
“我想加一点点辣。”
“不是说胃不好?”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周凯还是站起来,炉灶上的手勺在调味区的罐子里舀了一点辣椒酱。很给面子地点了两滴在他碗里,那人却还不满足:“再来点,再来点!”
周凯的手停住了,挑了眉居高临下地看坐在他对面的家伙,“是小狗说的‘一点点’啊?”
余洋抬着眼睛望他,见他又在碗里点了两下,随后手勺哐当一声丢回锅子里,“好了,吃面。”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吃面,都不说话,余洋便又率先开口:“赵厨已经回国了吗?”
周凯嗯了一声,又盛了一碗。
“那现在都你负责么?”
周凯又嗯了一声,很不配合的模样。
其实,他好几次都在想,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不说话,真的有那么尴尬吗?不然这家伙怎么总爱在这种时候找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余洋说得越多,他反而越不想开口了。
吃完之后,他照例在水池前把自己的碗冲洗干净。知道背后的人还在吃,“吃完了放那就行。”
余洋还是把空碗端了过来,“谢谢。”
“你以后上班早点过来,”接过余洋递过来的碗,周凯头也没抬,只顾着继续说道:“11点55分下来有饭吃。”
“……”
“看着我干什么?楼上学生工下来蹭饭也是有的,早吃晚吃一样是吃。你只别脑子被门卡了自己去跟马鸟说就没事。”
余洋笑了笑答应,也不在意周凯叫马旭阳“马鸟”了,大概是听习惯了。
第十章
餐厅接到单子,某个杜塞本土的德企为庆祝公司董事的五十岁生日,预定了后天晚上三楼四桌的晚宴。
这家公司的董事是个不可不扣的中国通,好几年前欧洲经济局势并不好看,他曾先知先觉地从金融行业跳槽,之后甚至还到香港、上海工作过,因此特别热衷吃粤菜和淮扬菜。
三年前无意在餐厅尝到了老赵的手艺,惊叹这个味道让他回忆起了当年在上海生活的日子。因此特意在餐厅见了老赵一面。老赵客气地笑说自己并非来自上海,但却是地道的江苏人,因此从学徒开始,就是以做淮扬菜为主。之后他便经常造访,是餐厅的常客,不仅自己带家人来吃,还经常把同事介绍来这里尝试。
这次的生日宴上,公司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个惊喜。知道他曾对一组食雕十分感兴趣,因此特地询问餐厅是否可以准备一份食雕作品,上面刻上他的名字,作为一份难得的生日礼物。
周凯的那一套刻刀已经放了很久了,之前几次都是老赵亲自操刀,这次,却没有其他人选了。知道德国人喜鹰不喜龙,所以打算刻一只在云端中展翅的飞鹰。
从厨房里带选了些大个的南瓜以及两根白萝卜上来,又把之前带来的食雕书都翻了出来。
刘斌和祝云翔敲开门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晚上十一点。
“这就准备开始了?”
“没呢,先看看书,”周凯踢上门,从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三根来,丢给他们,“坐啊。”
刘斌点起烟,和祝云翔两人一起在周凯的床边坐下,“我和老祝之前不是找了关丽颖好几次么?”
周凯靠在沙发里深吸了一口烟,翘起了腿。
“之前她放年假前说,那事她会考虑的,但也得跟曹建国说一声,说放假回来之后给答复。”
原来说的这个事……先前,他们俩就涨工资的事找了关丽颖几次,关丽颖几次保证,该有的奖励不会少他们的,按照合同上,如果第一年做下来餐厅效益和成本都很乐观的话,工资会相应增加。周凯心里很清楚,老祝、老刘和自己是同一个时间过来的,一样是一年有余,如今自己升做厨师长,他们操心自己的工资也情理之中。
“那她现在怎么说?”
“她说明天找我们谈……”祝云翔叼着烟顿了顿,“但她要我们两个分开去找她,不要一起去!”
周凯皱起眉头,心里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但现在却也不好说。
按照这一行的规矩,这些事向来都是一个班子的人一起去谈比较见效,如今有意要他们两个分开,不知道关丽颖打什么算盘。
“她说分开那就分开吧,只要你们俩口径一样就是了,这事靠一个人谈不下来。”
“哎我就烦她那个磨磨唧唧的样子,总拿曹建国不在做挡箭牌,那总得按照合同办事吧?何况老赵那时候,我们的加班费还没算清呢!”
看着祝云翔愤愤不满的样子,让周凯想起老赵走前嘱托他的:曹建国和马鸟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关丽颖一个人现在做不了主。以后要是再碰上厨房加班,一定要按小时都记号、算好,至少一个季度要结清一次,这是之前老赵疏忽了的。
“放心,加班费的事,我已经和关丽颖提过,以后我会记在厨房的那本日历上,然后定期结算,不会再不清不楚的了。”
“哎,那就好!”祝云翔捻灭了烟,笑了。
三个人坐在一起又聊了一会,刘斌说到自己儿子快要生日了,手头没有假期,只能打一个越洋电话祝福。祝云翔也挺感慨,自己六岁的儿子再过半年也该上小学了,想到自己之前年假回国,小屁孩最后拽着他的裤腿不肯放他走。
其实算起来,不要说老赵,单说同门的几个师兄弟里,都已成家立业,有妻有子。好比老祝,结婚早,儿子都六岁了。而这些离三十二岁的自己,好像还很远很远。也或许,他早就看明白,自己走的原本就不是他们的那条康庄大道。
看书一直看到深夜,直到眼皮打架,想起下午洗的衣服还没躺在洗衣机里,就趿着拖鞋到洗衣间,正巧碰上穿着一身风骚皮衣的马鸟。
其实早不是第一次见了。马鸟下班回房,到了半夜又经常出去泡吧。知道他八成又是出去鬼混,可还是装出一脸小天真的样子:“哟,马经理,半夜还出门呐?”
马旭阳显然有些不自在,嗯了一声便径直向外走。
“好走不送啊。”笑地一脸贱样。
这一幕被出来小便的俞捷看到,他也笑,“你这张不讨喜的嘴巴,我有时候是真想揍你,不过你别说,我他妈还就爱看你这么冲他说话!过瘾!”
周凯肆无忌惮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自己房间走。
“淫贼,内裤出来了!”
举着的手没有放下,折起来搭在脑袋后边,周凯一脸死样的准过头来:“信不信淫贼让你明天揉面手疼站着腰杆疼坐着屁股疼?”
俞捷知道他那是说笑,却也不敢再废话,跟他比了个中指后一路鼠窜回自己房间。
闭着眼躺到床上的时候,下意识地计划着明天的日程。